九尾貓抖擻了幾下,昏暗中從毛髮裡蕩起微微塵埃,如果仔細看,還能看到白貓背後的毛髮帶着一些晦暗的紅,就像血似的。
隨後,白貓走到葉輕馳的身邊,嗅了嗅他的鼻息。
感知到葉輕馳還有一絲細不可聞的呼吸,它才微微轉向,將口中一路含着的那口清涼,緩緩輸送進男子緊抿的雙脣中。
藉着這一口水打溼了葉輕馳雙脣,可卻始終卻進不了口齒。
清涼一應從脣邊流淌下來,這還不打緊,葉輕馳一陣猛咳,身形在劇烈顫動的時候,似是承受不住胸腔裡碎裂的衝擊,又是一口鮮血涌了出來。
瀕臨待死。
昏暗中,白貓幽幽的身影映在斜倒的牆面上,在葉輕馳這一下撐不住的時候,但見牆面上的貓影弓了一下身子,然後身影被拉長,瘦弱窈窕的身影帶着與周圍狼狽格格不入的妖嬈嫵媚。
小九俯身抱住葉輕馳,眼淚一併彈出,“葉輕馳,葉輕馳你不會死的對不對?你不是說過你是流風營的首領,你要誅盡天下邪的嗎?我現在在這裡,邪還未盡,你怎能死,你不能死……”
她已經盡力地護住他的心脈了,可傷得太重,可能肺腑盡碎了。
從熔漿流淌過紅崖,裡面的一草一木全部被溶化入洪流的時候,小九帶着他好不容易逃出來。
揹着他一路從風沙中尋找一處庇護之所,她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也不知道在自己沉睡的這段時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紅崖的夥伴,紅崖的家……全部都沒了。
一向愛管她們的雄獅去哪裡了,喜歡搗亂惡搞的小小去哪裡了,一諾那個傻缺呢……所有的所有,都在她醒來之後全盤覆滅。
小九一路揹着重傷的葉輕馳上了紅崖頂,已然被風沙吹迷了方向,正當逆風而行的時候,身後紅崖傾塌的聲音讓她忍不住回頭。
滾紅的熔漿緩慢而無情,所過之處全數消融,昔日的鋼鐵城寨和亭臺樓閣,在熔漿所過之處,盡數崩塌。
那滾燙一路過境,毀天滅地的架勢,全數落在小九的眼裡,在那一刻,她大聲的呼叫着,無人應答。直到風差點將她重新打翻的時候,葉輕馳趴在她肩頭上,有血跡染紅了她的衣衫,她才咬牙離開。
可現如今,連好不容易救出來的葉輕馳也保不住了,她只覺得肝腸在一寸一寸地斷裂。
她呼喊無效,最後只能央求,“葉輕馳,我知道你不捨得殺我,你醒過來,我們離開紅崖,離開誅邪司,好不好?”
可是,葉輕馳應當是不行了,連回應小九都沒能,唯一能做的就只能虛弱地睜開眼。
但只看上這一眼,似乎都用盡了葉輕馳全部的力氣,他甚至想伸手摸摸她的容顏都做不到,在最後一刻,他還是做到了。
看到葉輕馳這樣,小九按捺不住的野性也暴露了出來,嘶聲大罵,“這該死的沙暴,將這方圓的大夫都吹到哪去了……”
“他肺腑盡散,即便大夫來了,也無濟於事。”
在小九聲嘶力竭地呼喊出來的時候,一道蒼老而斑駁的聲音從牆體的另一邊傳來。
“是誰?”小九驟然戒備又起,一雙眼中盡是殺意,豎起了全身的敵意,就像貓過度驚嚇,她嘶着喉嚨發出警告的聲音來。
牆體的另一邊,似乎有不少人的模樣,小九感受到倒塌的牆體正被人擡起,又朝另外一邊扔去,發出“砰”的重響。
牆體落地,順帶連着地上的蒲草都震了一下,小九趕緊護住葉輕馳。
牆體被仍開,外頭風沙映影而進,破敗的屋子裡驟然亮堂了起來,不再像之前那樣遮遮掩掩,露出了小九的嫵媚,也露出了葉輕馳的無力迴天。
小九看去,是一個身穿灰色長衣的老頭,灰髮灰須,臉上帶着滄桑與威嚴,蒼老的雙目中炯炯,彷彿有洞穿一切的錯覺。
而這灰衣老頭的背後,站着清一色誅邪司裝扮的人,身形豎立,帶着一股子肅然剛硬。
“他費勁心機就爲了藏起你的芯片?你這小貓咪,倒是有趣。”那灰衣老者帶着笑意開口,不顧小九此刻滿臉的敵意,兀自走上前去。
“別過來。”小九喝住了他。
小九看不穿,他們兩人的事從未叫第三個人知道,爲什麼他才甫一見面,就能知曉一切。
老者聞言,倒也停住了腳步,看着此刻面無血色的葉輕馳,輕搖着頭,“留他在這裡,撐不過一個時辰,想要他活命,小貓你就不該喝令我止步。”
老者有些可惜地掃了葉輕馳一眼,惋嘆道:“好歹,這孩子尊我一聲義父,總不至於叫他去死。”
小九聞言一震,一雙清眸中帶着震驚與希翼。
片刻後,小九的聲音壓得低沉,問道:“你是誰?”
“在下,誅邪司雲僕!”灰衣的老者雲僕開口,並沒有像其他誅邪司的人那樣一副劍拔弩張的模樣,甚至在雲僕的身上都沒嗅到一絲殺意與敵意。
就像是個慈雲暮靄的老者,臉上堆滿了平和與微笑。
這下,小九一直戒備着緊縮着的雙肩,忽然一鬆,有些氣餒認命卻又帶着期望地轉頭,看了葉輕馳一眼。
“真沒想到,是雲僕啊!”小九聲音低低平平地道,卻難以掩飾內心的震驚。
誅邪司分流風營,驚雷營,劈天營!
三營之上……雲僕大人。
雲僕之名,械人如雷貫耳!
風拂過,塵埃掠過這破敗房屋,再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了先前飲泣哭喊的聲音,唯有還在天地間呼着嘯着捲過的風塵。
生死,在這片地界上宛如再尋常不過的了。
誠如此刻的紅崖!
逆着風走,雖說風塵弱了下去,刮在臉上仍舊有粗糙的痛感,時不時地,玄機能感受到體內關節處機擴性的卡頓感。
一場大戰,終究無法完好無損地站着。
無需詢問,霍青魚似乎在經歷了紅崖之後更加能夠撐起一方天地似的,他好像能夠切身的體會玄機這一刻的爲難。
於是乎,在行走一段時間之後,他乾脆半蹲着身子在前,拍了下自己一邊肩膀,“上來。”
玄機看着矮身在跟前的身影,也沒多說,將手搭上他肩膀,聽到他細細的哼了一聲,許是觸到他傷口了。
但緊接着霍青魚邊站了起來,逆着輕沙徑直往前。
在他背上,玄機緊抿雙脣,一身幾乎快要報銷的痛楚傳達四肢百骸,哪怕走動的時候都能夠聽到一些折斷的零件在體內響動,如同一種在生命邊緣的旁敲側擊。
可饒是如此,此刻趴在霍青魚的背上,他的血肉竟然能夠將這種敲擊給隔絕。
兩人,似乎從未像此刻這樣咫尺平靜過,玄機也有些乏累,她慢慢的將頭斜倚下去,輕挨着他的背,慢慢的,將手環過他的雙肩。
這是一種安心,她將一邊側臉靠在他肩頸上,輕輕的閉上了眼。在漫長的歲月流傳之中,雪山峰底徹骨的冰涼中,從沒有過像此刻這般無畏過。
感受到了她趴在背上的放鬆,霍青魚微微側首,低垂着頭,脣邊是亂風吹不散的一抹淡痕,不知不覺間,有什麼東西在心裡快速地瘋長,瘋長。
有那麼一刻,他們兩人都覺得,就這麼一直走下去的感覺,也……挺妙的!
漠漠前方,地面捲起沙塵連綿如浪,霍青魚就這麼放緩了腳步,一步步朝着紅崖的方向步去,逐漸地,風沙也在削弱,人影也在拉長。
映入眼簾時,廣袤不荒,起伏的地面就像是凸起的一座座微觀山丘,砂型各異,風吹過時只能堪堪掠起表面塵埃,如飛皮毛碎屑。
遠遠的,霍青魚揹着玄機走來的身影,腳下黑靴將小沙丘踩平。
路近紅崖時,原本是風吹過平靜的懸崖邊,忽然從平地上有人破沙而出,平地騰得老高,落地時,直接愛你身後稀稀落落地,從各地藏起的土匪和械人,紛紛爬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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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上口鼻,皆是黃沙。
所幸,一場風沙後,大家都安然無恙。
見玄機平安歸來,白花花張開雙臂朝他們奔去,一路高喊:“啊……機姐,你可算回來了,擔心死我了。”她的步伐止於霍青魚跟前,張着雙臂略微尷尬的和他面面相覷。
玄機輕拍了一下霍青魚,他矮下身將玄機放下,攙扶着她往前走。
白花花上前去,嘴巴就停不下來,“機姐,你可嚇死我們了, 昨日風沙那麼大,真怕找不見你。”
“機姐,你是不知道,我們在懸崖底下,把一架械人解了。想不到吧!我就說,葫蘆的手藝絕對是整個不荒山第一的。”白花花一邊說着,一邊帶着玄機往前走。
其他夥伴們也圍了過來,七嘴八舌。
“機姐,你昨晚去哪了,怎麼連走路都成這樣了?不會……跛了吧?”
“怎麼說話呢?”
“那,瘸了?”
“你死吧!”
聽着身旁又恢復了平時那般聒噪的模樣,玄機以前只覺得煩,可這會卻是覺得倍感親切。反倒是發現,她一回來就如衆星拱月般被他們圍着,唯獨霍青魚被冷落在身後。
玄機停下腳步,往身後霍青魚看了一眼。
霍青魚知她意思,衝她揮揮手,道:“去吧!”
四目一對,玄機抿脣一笑,也無答話,兀自和白花花他們往懸崖邊走去。
其餘土匪,一個比一個糙,一個比一個神經大條,壓根沒人注意到玄機和霍青魚兩人之間的神情變化,唯獨白花花,雖說她也和這些男兒沒多大區別,但到底還是個姑娘家。
白花花總覺得有哪裡怪怪的,回首看了一眼獨自站在身後的霍青魚。
風吹過霍青魚挺拔的身姿,忽然之間身旁空落落的,他百無聊賴地將雙手疊在腦後,四下望了一圈,發現另一邊上的巨石邊,尤葫蘆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去湊熱鬧,而是自己蹲在那裡,不知道倒騰着什麼。
霍青魚湊了上去。
巨石下面倒着一架械人,手腳已經飛沒了,滑輪和履帶掉的掉,變形的變形,幾乎癱瘓。若不是霍青魚還認識這架械人,誰都不曾想過,這架鬼畜般的械人也曾是一個水靈蘿莉。
蘿莉一見到熟人,凸出來的眼球翻了白,“你沒死啊?”
這小嘴,可真夠損呢!
還沒等霍青魚開口,小小就看到了霍青魚身後的那把長刀,原本渾然的模樣忽然緊肅,“獅子,獅子的刀,你給我放下。”
霍青魚握起長刀看了一眼,刀鋒寒光乍亮,如似光白狹長的鏡面一樣,一面映着上頭霍青魚的臉,一面映着癱在下面小小的臉。
他將刀放下,“他送我的東西,怎能說放就放呢!”
說出這話的時候,霍青魚的眼眸中閃過一抹悲壯,是冼雄獅最後站在熔爐上慷慨激昂的一刻,是他最終對自己的說的那些話。
守住紅崖,哪怕……紅崖沒了。
霍青魚用手摸過刀鋒,感受那觸感冰涼,說出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可你們還在。”
既然如此,接了他的刀,就幫他守着吧!
可小小齜牙咧嘴,兇得很,對於霍青魚這衣服滿不在乎的模樣,她氣得差點將下頜零件也扯爛,“把獅子的刀留下,你別碰他的唔……”
小小話才說到一半,整個人忽然被尤葫蘆翻了個身,徑直將臉面直接拍在沙土上,哼哼唧唧,罵罵咧咧,可就是難以動彈。
這個蘿莉,說好不好,但說壞……在經歷過殺戮者無差別殺戮之後,霍青魚也無法界定了。唯一知道的是,冼雄獅很是照顧她!
“她怎麼樣了?”霍青魚指了指小小一身殘破問道。
尤葫蘆輕搖着頭,在風沙吹拂下,萵瓜似的頭像是被風吹動的葫蘆,“慘,慘慘慘!”
霍青魚一皺眉。
尤葫蘆指着她的手腳,道:“這些邪和我家祖師爺爺流傳下來的如出一轍,但精良許多。據我觀察,她們會痛,不像我造的那些木頭玩意,沒有知覺靈識,差遠了,差遠了。慘,實在是慘,斷手斷腳的時候,那痛怕是生生受下。”
聽到這的時候,霍青魚發現一直罵罵咧咧的蘿莉忽然不動了,只埋首在沙土間,偶爾能夠看到她的雙肩顫動。
尤葫蘆的話,戳心了吧!
霍青魚也知道,械人無法以死物來對待,除卻那一身鋼鐵組裝成的軀體之外,他們有靈魂,有情感,五感齊備,和真正的人類簡直沒有差異。
“那,你能修好她嗎?”霍青魚記得在懸崖底下的時候,這幫土匪拆卸殺戮械人的時候不是盲目拆卸。他們配合有度,但最重要的還是尤葫蘆。
霍青魚在想,他許是懂得械的!
果然,尤葫蘆點點頭,“盡力一試咯,橫豎沒有比她現在這樣再破的了,修壞了大不了繼續扔這裡吹上幾天。”
霍青魚忽然又覺得此人不甚靠譜,“尤當家的,要是沒有把握的話,要不暫時先找個箱子把她……”
尤葫蘆啐了一句,打斷了霍青魚的話。擡起那雙狹長的三角眼,眯着的眼中帶着三分倨傲三分不耐之色。
尤葫蘆伸出手朝霍青魚的肩一推,“小子,看不起誰呢,我家祖師爺爺名號,聽過沒?”
“尚未請教。”
看着霍青魚被自己推得坐在地上,尤葫蘆忽然站了起來,他從自己的懷裡刷地取出一本青皮冊子,高舉那青皮冊。另一隻腳擡起,重重地踩在旁邊趴在沙地上啜泣的蘿莉背上。
“師祖爺爺乃千年不世出之大能,也曾機關一甲破城池,也曾廟堂木鳥高高飛,家師祖……”似乎所有的醞釀都是在等這一刻的光芒,雲層中的日光穿透過風沙,折射在葫蘆的背上,他的聲音幾乎要穿透這片懸崖。
“魯班大師也!”
風吹過,尤葫蘆的身影在薄暮日影下被拖得長長的,那青皮冊上書“魯班秘術”四字,他那高亢洪亮的聲音隨風久久傳蕩。
就連霍青魚也擡頭微愕,一時之間竟有種從靈魂深處傳達出的震撼。自覺有風沙迷了眼,他低頭揉了揉眼。
這是什麼?
這是一種高山仰止般的景仰,尋常難以直視。
霍青魚揉完眼睛,再度擡首對着尤葫蘆道:“沒聽過。”
被尤葫蘆踩在腳底下的小小用力一獰,尤葫蘆一個不穩跌在地上,他忙不迭指着霍青魚,“你你你,看不起誰呢?你再說一次,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再說一次試試……”
小小終於忍不住咆哮,“我去你大爺的,竟敢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