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荒山這場風沙,百年難得一見。
吹拂黃沙三尺地,迷濛遍山野,遮天蔽日,難分晝夜。
風從界碑外吹進,肆虐過連綿山坡,橫掃各個村落,席捲過山頭,踏遍這裡每一寸,就連芥地草都被颳得滿天亂飛。
界碑處疾疾勁草低,掃過山坡外的村莊,村民們在地窖內躲藏着這場風沙,不敢探頭,就連衝出紅崖的那羣械人和那羣天掀翻天的土匪們,也各自找安身。
不荒山彷彿在一瞬之間,寂靜得只剩下風捲狂沙的聲音和身影。
寂寂天地間,玄機總有一股子難以掙脫的壓迫感在心頭,她能夠感受到那種被人封存的壓迫,掙脫不了,能夠解救自己的,唯有喚醒。
可是,她沒法自我喚醒。
唯一等待到的,是一道溫柔似水的女聲從耳蝸處旋繞而進。
“玄機,玄機!”
聲音輕靈,帶着某種自靈魂深處而來的熟悉,彷彿這聲音就是發自自己的內心。
玄機不明白,自己的耳蝸零件,不是被她給毀掉了嗎?
這一聲聲的呼喚聲音,像是深谷裡的石子投入水面,打破水面時候那般清澈與激靈。
她還在殷殷叫喚:“玄機,玄機醒來!”
她是誰?
玄機記得這把聲音的。
宣姬!
“玄機醒來!”
這,也是指令!
玄機忽然反應過來。
在這一片無盡的寂靜和漆黑中,玄機的意識在努力的掙扎着,可是她就像是被囚禁在這具身體裡的囚徒似的,暗無天日。
只有像一具沒有情感的機械那樣,隨着指令緩緩睜眼,目光空洞的注視着前方。
前方,那個女子曜如紅蓮,一襲紅衣溫柔襯映着她目色桃花,泠泠在枝頭綻妍,卻又略帶寒霜,略帶憂愁。
宣姬……當真是美得讓人心顫啊!
玄機睜開眼的時候,難得一見宣姬眼裡憂愁掃盡,春風一笑。
宣姬紅脣啓闔着,在說着什麼,玄機剛睜開眼,暫不清明。但是久了,開始能聽清楚宣姬在說什麼了,“玄機,我知道你聽得到我講話,我一直知道的,我知道你的存在。玄機,我把自己交給你,你一定要保護好我!”
“你記住,一定要活下去,找到我!千萬記得,把我找回來。”
玄機木訥的看着宣姬,看着她說着說着腮邊就有一顆淚珠滾落了下來,那是一種獨屬於人類的炙熱。
玄機冰冷的身體冰冷的心,卻也跟着一併滾燙。她還聽到宣姬對自己說:“別怪我,玄機!”宣姬說着,便俯身在玄機之上。
玄機無法動彈,她只能順着宣姬將自己往前搬倒,露出自己的頸部,她能夠感受到頸部的肌膚被撕開,宣姬的手帶着溫度,在她的身體裡面撥弄着什麼。
伴隨而來的,是一種鐵鏈撕拉過齒輪的轉動聲音,蒼老枯寂而斑駁。
玄機聽到宣姬的聲音傳來,“找不到我,咱們就一起死,橫豎我們本來就……算了,不說也罷!玄機,在倒計時結束前,找回我!”
倒計時!
什麼倒計時?
從醒來的那一刻,倒計時就開始了嗎?
玄機怎麼都想不起來,她只最後記住宣姬那兩行清淚,以及入目處,是封閉的地底世界,那裡……是個實驗室一樣的存在。
實驗室?
間或錯雜的科技感折射入眼簾,是觸目般的陌生和熟悉,彷彿回到了她以前所生活的現代世界。玄機有種恍惚,自己彷彿還在被埋在雪山之前,她的世界本來就該是如此。
宣姬是怎麼回來的?
然而,玄機看到宣姬躺在那上面。紅衣瀲灩,試驗檯冰冷,玄機則一動不動的,唯一給玄機下達過的指令就是:
“活下去,找到我!”
否則,就一起死。
以及,玄機身體裡面那齒輪遲鈍轉動着的聲音,“嗒、嗒、嗒”,她就像是一臺上了發條的機械,任憑着這發條轉動,等到發條走完了。
她也徹底停了!
不行,怎麼能這麼停了,玄機用力地想要掙扎醒來,只是,渾身彷彿灌滿了鉛一樣的沉重,她費盡了力氣掙起手,睜開了一條眼縫。
可纔剛一睜眼,眼前還是一片迷糊的時候,便有一陣尖銳又鑽心的聲音直穿天靈,像是要將她銷燬穿透的那種撕滅感,充斥滿周身每一處骨縫。
緊接着,在四肢百骸不斷傳來的痛楚中,眼前的景象漸漸明瞭。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只不過是一架義體,不該有痛的,這些痛楚都程序賦予的設定。這些她都是知道的,可是,她根本就無法擺脫得了程序賦予自己的五感。
這便是讓她活生生的承受這一遭。
而映入眼簾的,不是宣姬,卻是那個略顯得狼狽的男子,一身傷勢在黃沙的遮掩下乾涸了,又結成血塊,凌亂的碎髮覆在他的容顏上,那雙眼裡有止不住的擔憂。
霍青魚扶着玄機不住的喚:“玄機,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怎麼樣?
不好,一點都不好。
甚至她連聽霍青魚的聲音都像是從水裡聽水面上的人說話,聲音被擠壓得略顯扭曲,隔山聽音,並不真切。
她的耳膜和耳蝸都受損,這樣也正常,就連身體裡其他的零件,她都能夠感受到四零八落。
快要撐不住了吧,她想。
玄機稍微一動自己的指尖,就看到自己被熔漿燒得露出金屬指骨的手,掌心劃開的劃痕。她忽然心一痛,她甚至都忘記了,自己不是一個人了。
她甚至一直以爲自己還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玄機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醒來之後就有了一具鋼鐵骨架的身體,除了靈魂還在,其他的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像是受到了驚嚇,一把推開了霍青魚,連連後退,伸手環抱住自己的那一刻,觸摸到了自己從頸部到耳後脖子根處的那道裂痕。
從裂痕處,指尖勾勒到了金屬的零件的縫隙,卡在那裡。
這觸感,讓玄機豁然停頓。
她才恍惚記起自己這一刻有多麼的狼狽,就連臉頰上的皮膚,都裂開了吧!這一刻她應該是要多嚇人,就有多嚇人吧!
玄機渾身顫慄了起來,她從未像這一刻這麼無力過,從喉嚨底處低低的嘶鳴出聲,“到底是爲什麼,宣姬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你們到底想要什麼,非得像鬼一樣跟着我。”
“我掙脫了李瑤之,爲什麼就是掙脫不了你?”
她從醒來的那一刻就進入了倒計時,她即便掙脫了李瑤之的指令,也掙脫不了宣姬給自己上的發條。
爲什麼,她就是始終在被人支配當中。
霍青魚不知道玄機爲何醒來忽然就這般崩潰,他起身來想安撫下她,可是玄機卻當頭喝住了他,凌厲如刀!
“別過來。”
玄機擡着頭,眼神裡的疏離和戒備升到了最高,一身的狼狽在對上霍青魚的那一刻,她頻頻搖着頭,從凌厲到折戟,在這一刻她彷彿斷了的刀。
“別過來!”
“我只是一架械人,我從醒來的那一刻就不是我,我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我,我丟了原來的我……”玄機一邊說着,一邊雙手抱着自己,眼前有黃沙漫天,有山河歲月。
在滄海桑田之前,是巍巍雪山,高山仰止,那是她生命的最後一站。
那紛紛落下的冰雪沒有無辜,她看着雪山崩塌,鋪天蓋地朝自己席捲而來,她拼命的想要奔跑,可是那種生命的窒息和埋葬,瞬間就吞噬了她。
她死死地抱着自己,她感覺到了生命在盡頭,感受到了自己被吞沒的那一刻……玄機難以名狀的痛苦,甚至連呼吸都感到難受。
只有嗚咽,悲嚎,到最後失聲痛哭。
“雪,雪崩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是玄機啊,可我到底是誰,我爲什麼會在這裡,爲什麼偏偏就是這裡。”
“好冷,真的好冷……救我,誰來救救我!”
她的哭聲如那席捲而來的雪崩塌,記憶與芯片不斷地在快速的運轉交雜着,她伴隨着各種各樣的記憶重疊,幾欲自己將自己吞噬,她根本無法控制這種痛苦不斷地來回折磨着自己。
她幾欲將自己撕裂,只能呼喊、痛哭。
在最後一刻,有一個懷抱將她抱住,死死地抱住。
彷彿在漂浮的海上抱到了一根浮木,又像是在千年的冰雪下,有人拉了她一把,她順着那懷抱的溫暖不肯再放手,嗚嗚啜泣着。
霍青魚抱着她,目之所及處是她頸部後撕開的傷口。
紅崖一戰,不止其他械人殘破不堪,她也捱到了極致。
可……她這一刻撕心裂肺的哭聲穿刺着霍青魚的心,他明知道她是械人的,可是在她朝自己呼救的那一刻,霍青魚也毫不猶豫的投身進來了。
是的!
哪怕前方是萬丈深淵,跳就跳下了吧!
霍青魚將手撫過她的頭,自己閉上了眼,深長一口氣,輕輕在她耳邊道:“沒事了,我在你身邊。”
“天崩地裂,黃沙埋葬,我都在你身邊。”
聲音很輕,輕得如拂過水麪的蜻蜓,深怕一點水面就吹皺一池春水,小心翼翼地,他抱着她,在她渾身顫抖之際,充當她最後的一根浮木。
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霍青魚不曾,也沒將她當成邪來看。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她活生生地在自己的懷裡,啜泣,顫抖……霍青魚沒有辦法將她摒棄,否則的話,也不會一路風沙穿行,帶她至此了。
只是,霍青魚不知道玄機的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從在祭祀臺下將她喚醒的時候,她從來都是颯爽英姿,哪怕面臨紅崖之境,也強撐到最後一刻。
幾曾像現在這樣,無力呼救。
她,並非鋼鐵。
霍青魚將手撫過她的額頭時,卻發現燙得驚人,他大駭,“玄機,你沒事吧,你醒醒……你怎麼樣了?”
他扶起如柳絮般的玄機,撫手間,她的額頭全是汗,從鬢邊流下的汗水順着頸部蜿蜒進傷口的地方,很快水汽便燙沒了。
玄機體內的零件在快速地運轉,急速地升溫,急速的顫抖和抽搐,已然脫離了她自己能夠掌控的範疇,她能夠感覺到生命力在削弱,在被滾燙吞噬。
霍青魚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但是從玄機現在的狀況來看,絕不是什麼好事,他驚顫地問:“玄機,你現在覺得怎麼樣,我該怎麼辦,你告訴我,告訴我!”
他的聲音餘波驚顫,就連底氣都不敢卯足,唯怕下一刻驚到她。
玄機脣齒啓闔着,迷濛着雙眼看着眼前虛虛實實的霍青魚,那劃過心頭的悲慼和着嗚咽化作一滴水珠從眼角流下。
霍青魚的手撫在她的臉頰上,指腹間承接住了她的這抹淚珠。
她哭了。
“霍青魚,”玄機開口,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襟讓他俯下身,聲音低沉如吟,“你聽我說,如果……如果我醒不過來,你去找寇占星……讓他想辦法找宣姬,她在龍脈裡,她能喚醒我。”
“霍青魚,霍青魚,把我找回來,你把我找回來。”
“我此刻,唯有你了。”
這是玄機此刻唯一能吩咐的事情,她唯一能依仗的,從來沒有想過,居然會是霍青魚。
霍青魚也怔住了,看着玄機的時候,跳下深淵的那種義無反顧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可是霍青魚見她已經燃燒得渾身肌膚滾燙通紅,整個人連說話都帶着迷糊,再這麼下去非燃起來不可,他想聽的根本不是這些。
霍青魚看了一眼外面。
他們身處在懸崖峭壁底下凹進去的一個山洞。
山洞外,此刻風沙彌漫,遮天蔽日,根本分不清晝夜,唯有隱隱約約能看到不遠處有一偌大的石臺,巋然不動屹於塵沙呼嘯之間。
不錯,這裡是祭祀臺。
在風暴塵埃迷卷之下,霍青魚根本找不準方向,只能護着玄機一路向前,鬼使神差,他又帶着玄機回到祭祀臺底下來。
他們兩人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他在這裡喚醒了這個沉睡的女子,她在這裡第一眼見到了他。
冥冥之中,他們到底又饒了一個圈,回到原地。
可此際,外面風沙咆哮,塵沙無數,卷得就連懸崖上的石塊都簌簌往下掉,往外拼了命的卷……
霍青魚想起不遠處有一面湖,他一咬牙,將玄機放在邊上,說:“你放心,我不會丟了你的,你等我回來。”他在玄機的緊拽中脫身,低頭斂眼,投身出外面茫茫風沙中。
風沙狂妄,如天神肆虐之手,覆蓋全境。
霍青魚從山洞裡走出來的時候,接連着被吹卷得打了幾個踉蹌。幾次倒地之後,他抿住下身腳步,用頭頂着風,身體挨着邊上的懸崖壁,躲避過那些飛卷落下的石頭,摸着記憶往那面碧湖的方向走過去。
碧湖在前,風沙凜凜難覆其綠,幽幽地吹着水面波瀾。如此青湖,霍青魚都能夠感受到被狂風吹得有細浪打來。
他趴在地上避開狂風,想從腰間捋出裝酒的壺,可風沙如此之大,腰間掛着的什麼也早不見了,根本沒東西接水。
霍青魚一着急,乾脆閉上眼將頭蒙在水裡,用力猛吸了一大口水。
冰涼入口,霍青魚的頭從水裡出來,轉身順着原路回去。
玄機躺在地上,身上滾燙得霍青魚摸上都被燙到,他俯下身將水往她身上澆去,“滋”的一聲聲響,就像是水潑入了燒紅的竈膛,只有餘煙。
霍青魚又朝着外面衝出去,如此往返幾次,他又從山洞裡找來幾片枯葉,合成漏斗形,舀來的水倒在玄機的身上。
從一開始水汽全部被蒸騰四散而起,直到的慢慢的水落下的時候能順着她的身體和骨骼流淌,玄機的衣衫開始溼了起來,臉頰上的餘溫也在開始褪去。
沒再那般自殺式的滾燙了。
霍青魚端着那片枯葉漏斗,看着她輕擡的下頜,因爲被水打溼衣領露了大半,露出玄機頸部到鎖骨處的弧度。
水色淡淡灑玉骨,冰肌如玉,橫陳如山峰連綿,她輕輕地一咽,喉嚨處就那麼微微一動,玄機禁不住吟哦道:“水……”
“哦,好的,水。”霍青魚有些呆住了,趕緊將那漏斗朝着她的脣際挪去,可她雙脣緊抿,枯葉被水浸泡許多次也已經泡爛了。
霍青魚無法,只得又出去蒙了一口水,冰涼滿腮,他半跪在玄機身側將她扶起。
側目所望,她仰頭被自己環抱起,衣襟羣巒依稀可見,入眼處是見美人頸,再往上是她因爲燥熱而不斷啓闔的脣。
不容霍青魚遲疑,他將脣印了上去,冰涼順着他的脣際流淌而進,冰涼了她的喉頭滾燙。
也有水痕順着她與他的頸部蜿蜒流下。
清涼落入玄機心口,冰涼了那滾燙,逐步恢復正常。
清涼落入霍青魚心口,卻將他被狂沙吹得冰冷的一身重新點燃。
君子以禮,霍青魚不敢多造次,此刻心如打鼓,慢慢的鬆開了自己和玄機,不敢唐突了她。這一段距離,近在咫尺,更加看清楚了兩人此刻一身溼答答的熨帖,似身無一物毫無遮掩般地相貼,炙熱而又狂躁,令人羞又令人喜。
玄機迷濛睜眼,霍青魚臉上滿是水痕,頭上發間不斷有水順着他的兩邊臉頰落下。
紅土赤沙之地,青魚本就生得好模樣,平時多有不羈之態,此刻經過如此洗禮,更加顯得眉峰清秀,墨發沾了些許在臉上,更加襯得男子如泉底沉玉,質樸而靈秀。
他看到玄機醒來,胸膛間呼吸更濃重了起來,“我,我不是故意,剛纔只是情急……”
霍青魚的話說到一半,玄機的手卻擡起,虛弱地順着他的頸部摸索直上,最後掌心貼在他的一邊臉頰上,感受着他此刻冰涼的溫度。
霍青魚一怔,有些不知如何再開口,卻又對上她的雙眸,泠泠似水間,他又覺得毋須再言。
目光相碰時,卻迎上了玄機湊上來的雙脣。
冰涼挨着冰涼,柔軟貼着柔軟,這吻從淺嘗輒止到細密綿長,渾然之間忘記了外頭風聲仍舊狂妄,唯有將心頭的炙熱交換,將心頭深藏的情愛往來輕送。
忘我之間,霍青魚如似個初嘗情滋味的毛頭小子,倉促而熾烈地欺身迎上。
山洞外頭,狂風吹鑠沙,猛烈如刀,即便偶爾有沙塵被吹送進山洞裡,也抵擋不了兩人身軀交錯,映在山洞內廝磨癡纏的雙影。
衣衫輕落,鴛鴦交頸,直至情深處,赤子無邪無垢,卻一夜驚處子。
但只見兩人挨着的身軀中間,墨發相纏,渾然分不清是她的,亦或是他的。
惟只見發間有水珠透明,掛在墨梢上慢慢往下爬。那速度就像是像是刻意放慢了似的,一點一點龜速地往下……
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