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嗎……”
傅傾饒喃喃自語着,眯眼望向黑沉沉的天。半晌後,慢慢收回視線。
“第三個啊……”
她微微笑着,彎下腰。拾起方纔那壺酒,用指腹摩挲着壺身上的花紋。片刻後,將它湊到脣邊,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喝着。
酒水順着她的脖頸慢慢往下流,順着下巴經過脖頸,鑽進衣服裡,冰涼涼地刺痛肌膚。她被這冷意激得渾身一顫,止了動作。
將酒壺拿開隨意丟到一旁,擡起袖子拭去脣角殘留的酒液,她輕輕搖了搖頭。
“沒有什麼第三個。從來都沒有第三個。你弄錯了。”
平淡地說完後,她飛身掠下屋頂,頭也不回地走了。
段溪橋上前一步正欲去追,由於太過急切,竟是踢到了腳邊的磚瓦,發出極低的一聲輕響。
她似是聽到了,回過頭來看了一眼。
那眼神……
空濛而又淡漠,透着無盡的寒意,將人推拒到千里之外。
段溪橋便駐了腳。
他慢慢坐了下來,望着她挺直堅定的背影,食指叩着磚瓦,片刻後,忽地停住。
回想着她最後的那個眼神,他拍拍身邊瓦片,嗤地一笑,無奈地嘆了口氣。
看來是說錯話了。越過她的底線了。
有時候太過犀利,也不是件好事。
他心煩意亂正要下去,卻在不經意間瞄到了一旁的那排酒壺。
伸出食指,挨個慢慢劃過這些酒壺的邊緣,最終指尖停在了方纔傅傾饒飲了一半的那一個上。
輕笑着搖了搖頭,段溪橋將它拿起,晃了晃。
似是還有小半壺。
他又重新坐了回去,像她方纔那樣望着烏濛濛的月亮,慢慢飲着手中的酒,若有所思。
傅傾饒完全是靠着本能走回屋子的。
她腦中一片混亂。段溪橋方纔話語中的‘三’字一直在耳邊迴響,仿若魔咒一般,停不住,擺不脫。
不曾點燈,衣鞋未脫。她就這樣直挺挺地躺倒在了牀上。死死地閉上眼,反反覆覆地告訴自己:睡吧睡吧,睡着了也就沒事了。
往常十分管用的一招,此刻卻是沒了用處。
她默唸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再試着眨了眨眼,才發現自己依然醒着。輕輕動了□子,半溼的衣裳帶着透骨的涼意,刺得皮肉發緊。
慢慢坐起身來,傅傾饒置身黑漆漆的屋裡,失神地望着外面灰灰的天和遠處搖曳的燈火。呆了半晌,她忽地跳下牀去,跌跌撞撞往外跑。
楚裡早已命人煮好了夜宵,正親自提了食盒往楚雲西的院子走,大老遠地就看到傅傾饒急急慌慌地跑來。
他喚了傅傾饒一聲,誰知對方好似沒聽見,就這樣與他擦身而過,往前面跑去了。
楚裡在兩人相距最短的那個瞬間看清了她的眼神,心中覺得有異,忙將食盒往懷裡一抱,折到旁邊的小路上,快速朝楚雲西的院子奔去。
楚雲西正在翻閱北疆傳來的密信,聽到有人敲門,且用的是暗示緊急的節奏,便將密信夾在案上的書冊中,說道:“進來吧。”
楚裡閃身進屋,將食盒隨手擱到旁邊桌上,急匆匆走到楚雲西案前,低聲說道:“主子,傅大人不知道怎麼了,好像有些不太對勁。”
他話音剛落,旁邊屋子就傳來了砰砰砰的連續砸門聲,夾雜在其中的,還有一聲若有似無的‘雲西哥哥’。
這個稱呼隱約有些熟悉。楚里正暗自思忖着,楚雲西已經兩三步跨到門前開了門。
他望着正不停用力拍他臥室門的傅傾饒,輕輕喚道:“阿嬈,你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事?”
那兩個字的稱呼一入耳,楚裡從裡到外冒出一身冷汗,將他激了個透心涼。
他恍惚記起來,十幾年前,楚雲西半夜尋到他讓他幫忙。那時滿身血污的楚雲西倔強地一言不發,任他怎麼問,也不肯說出是去做什麼了。
心念電轉間,楚裡已經走出屋子。他抽出武器雙目凝神,警惕地環顧四周,暗道若是有人膽敢在這個時候闖到這個地方,必定格殺勿論。
腦中在嗡嗡亂響,耳邊是砰砰敲擊聲,饒是如此,傅傾饒依然聽到了楚雲西的聲音。
她慢慢轉過頭去,看到楚雲西從旁邊的小書房裡走出來,便渾渾噩噩地迎了過去。
兩人剛剛接近,她就一把抓住楚雲西的雙臂握得死緊,抖着嘴脣問道:“雲西哥哥,你還記得春生嗎?你還記得他嗎?雲西哥哥,我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他長什麼模樣了。雲西哥哥,我好像已經忘記春生了。怎麼辦,怎麼辦?”
她衣衫凌亂眼神渙散,全身都止不住地微微戰慄。
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淡淡酒香,楚雲西有些後悔了。
先前因了是在平王府中,他自問有能力看顧好傅傾饒,故而與她說了那些話,放心讓她飲酒,希望她像正常的同齡人那般,有個機會稍稍放縱一下。
可他忘了一點。
她心智過於堅定,平日裡將太多的痛苦與酸楚壓抑在心裡,丁點也不肯外露。也正是因爲這個緣故,一旦這些負面情緒突破桎梏齊齊爆發出來,程度之大之強,極有可能超出他的預估。到了那個時候,她也許根本承受不住。
或許,這就是她不肯飲酒、片刻也不肯放鬆自己的緣由所在。
思及此,楚雲西心中大慟,卻依然穩住聲音,和緩問道:“春生是誰?你和我好好說說,我幫你想想。”
“你也不記得春生了?可是你見過他啊……雲西哥哥,你向來過目不忘,怎地連春生都不記得了呢?”
傅傾饒猛地鬆開他,踉蹌着後退兩步,雙手環胸抱緊雙臂,焦躁地在原地轉圈,不住地喃喃自語。
“二哥如果知道我這樣忘恩負義,一定會打死我的。大哥這次也不會幫我了。爹爹他,爹爹他肯定又要生氣了。可是我盡力了啊。我怎麼努力去想,也想不起來春生的樣子了。怎麼辦?怎麼辦?”
楚雲西想要安慰她,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做纔好。
他合上雙目,將眼底的痛苦盡數斂起,深吸口氣,努力回想傅傾饒口中說的該是何人。可聽着她口中的囈語聲,他的回憶,竟是回到了宛若修羅地獄般的那個晚上。
當時他揹着她,一步步踩在紅河滿地血肉模糊的地面上,一聲聲輕輕勸着她。
“阿嬈,不要看。”
“阿嬈,閉上眼。”
“阿嬈,你睡會兒吧。”
“阿嬈,我嘴笨,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讓你聽我的……不過你還是別看了。”
他一向知道自己口拙,不懂得怎麼哄人纔好。卻一直不甚在意,只想着那些都是多餘的言語,不會便不會了,又有甚麼要緊?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不會哄人,也能成爲痛恨自己的一個緣由。
他每次側過臉去看傅傾饒,都能望見她雙眸圓睜,不錯眼地將周遭一切盡收眼底。
可那些,又哪是她能看得的?
……
楚雲西努力想要把思緒從那天移開,去想傅傾饒講的到底是誰,卻怎麼也無法脫離那晚的魔咒。
他雙拳緊握,索性放了開來,任由記憶馳騁下去。
少年揹着女孩子,一步步踏着血污而行。
院門近在咫尺。
溫家別院的圍牆很高,他武功還不夠精進,獨身一人尚能翻進來,揹着她卻是不成的。好在旁邊院子裡有一處地方牆邊有塊巨石。等到出了這個院子去到那巨石旁,他便能踏上它,揹着她翻到牆外去了。
少年咬緊牙關,努力忽視自己所處的環境,努力不去想周遭的一切代表着什麼,全心全意都在考慮着,如何帶着背上的女孩子儘快逃出去。
誰知背上的女孩兒卻在這時渾身猛地抽搐了下,指甲扣緊他的脖頸,全身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
少年頓住步子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
院門邊上的牆角處,有一個小小的‘身影’。身量與女孩子差不多,扎的辮子是女孩子平素最喜歡的,穿着的衣裳也是女孩子極爲喜愛的。若是沒記錯,那身衣裳,正是她前幾天過八歲生辰時穿着的那套。
那個‘身影’蜷縮在角落裡,凝眸細看……凝眸細看……
竟是被剖開了肚子,臟腑裡一片凌亂……
楚雲西猛地睜開雙眼,一把拉住幾近狂亂的傅傾饒。
眼前的她,與那時的她,何其相似!
他聽着她發出仿若困獸般的嗚咽聲,自己的聲音也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阿嬈,阿嬈,我想起來了。難道,那、那就是春生嗎?”
作者有話要說:寫到這裡後,心情有些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