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顏的帷帽忽地掉落,刺眼的陽光瞬時毫無顧忌地從四面八方齊齊涌來。
陶行江跌坐到地上,頗不適應地眯了眯眼,又擡起手來,好遮擋住那些肆無忌憚的光亮。
傅傾饒雖然心裡已經有些譜了,可看清他的面容後,還是忍不住心底的驚愕,不由自主就想發出一聲驚叫。好在她隱忍慣了,那聲驚喊到了喉嚨口後被她硬生生壓抑住,方纔沒有貿貿然衝出來。
——那人皮膚乾硬臉色灰敗,整張臉上泛着一層明顯的青色,襯得左右太陽穴處的黑紅色凹處尤其明顯。他眯眼之時牽動了面上肌肉,神情卻不似旁人那般流利順暢,而是帶着一種僵硬的死氣。瀕臨滅亡一般,既遲鈍,又緩慢。
就彷彿……
就彷彿這不是個活生生的人臉,而是戴了個從地底深處爬出來的、某種不知名軀殼的面具……
一股惡寒從心底竄出,瞬間流遍四肢百骸。
——鋪天蓋地的血,四處蔓延着。外面有人在嘶吼,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哀嚎。震天的吵雜之音聲聲入耳,宛若一種魔咒,在她耳畔不停迴響,似是一個遮住天日的無形大網,將她籠罩住縛在其中,無力掙脫無法掙脫。
腦中紛亂至極,嗡嗡作響。
明知不該再繼續看下去,可傅傾饒就是挪不開眼。
身上的寒氣愈發嚴重,激得她忍受不住,不由自主就退了小半步。就在又要退第二步時,手臂一緊,一股堅定的大力拉住了她,又在她後背一拍。
傅傾饒驟然回神,茫然地望向身邊的楚雲西。
他拍了拍她的肩,朝委頓在地的陶行江行去,冷聲問道:“你到底是何人!”
陶行江泛着青色的面容扭動了下,似是在笑,“我是何人?七王叔你難道不認得了?”
他發出桀桀的一陣怪響,扶着牆壁正欲慢慢站起身來,脖頸處一涼,卻是段溪橋伸出那細劍抵住了他的喉嚨。
“好生待着,切莫亂動。我的手不穩,劍,是拿不住的。如果你再不悠着點,若是一個不小心,自己把脖子戳到了劍尖上,那可就不美了。搞不好,可是會神、魂、俱、滅的……”
明明是帶着笑意的話語,明明是懶洋洋的調子,可段溪橋的話中卻是透出一股子森然的味道來。
陶行江望着他另一手隨意擺弄着的彎刀,頓了頓,冷笑道:“神魂俱滅?呵,對我來說,不過是個笑話罷了!你們一次殺不了我,那便次次都殺不了我!”
“是麼?”楚雲西長劍一出,指向他左側凹陷的黑紅之處,淡然說道:“既然駙馬如此篤定,那我們不如試試看?”
陶行江僵硬的麪皮抖了抖,上面的青色頓時又深了兩分。
就在此時,外面突然響起了一道清亮的女聲:“奴婢參見陛下!陛下吉祥!”
分明是那管事丫鬟的聲音。
離得那麼遠,她出口的話依然清晰可辨。想來,是在特意提醒屋中之人。
傅傾饒心底一暖,怔了下後,又有些驚愕。
……皇上?
楚涵宣來了?
屋內幾人面面相覷。
楚雲西擰眉,傅傾饒木着臉面無表情,段溪橋揚起脣角,嗤地一聲說出了大家的心聲:“倒是來得巧。可是,也未免太巧了些。”說着,望向陶行江,明顯懷疑是他在通風報信。
陶行江發出一陣怪笑,並不說話。
曲蒙看了看一臉凝肅的楚雲西,磨磨蹭蹭走到段溪橋身側,低咳一聲,說道:“大人,話不能亂說。”又朝楚雲西看了一眼,意思是,看看人家弟弟在這兒呢,別亂說話,小心被人聽了去。
他話音還沒落,身邊那位‘人家弟弟’淡淡地開了口:“左少卿大人言之有理。是有些太巧了。”
曲蒙哽了哽,嘿了聲,徹底不言語了。
——得,人家是個明白人,他也別在這裡獻醜了,該幹嘛幹嘛去吧。
楚雲西和段溪橋剛將武器收好,楚涵宣便也進了屋。他這次微服出宮,只帶了黃公公一人隨行。
看到屋內被掀翻的桌子和地上散亂着的泛着油光的空盤碎片後,楚涵宣負着手來回踱了幾步,揚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來,“諸位愛卿這是在做什麼?看上去倒是熱鬧得很。”
冷冷望了眼正在起身的陶行江,楚雲西十分平靜地說道:“切磋武藝。許久不練武,手有些生了。恰逢武狀元在此,剛好過上幾招。”又掃了眼一片狼藉的屋內,淡然說道:“只是沒控制好力道。”
“哦?果真如此嗎?”楚涵宣望向陶行江。
段溪橋拍了拍已然掛到他腰側的皮囊,陶行江想到裡面那彎刀,滯了下,低聲說道:“正是如此。”
楚涵宣看着他青色的麪皮,微不可見地哼了一聲,環視屋內,最終目光定格在了傅傾饒身上:“你手中拿着的又是何物?”
傅傾饒這才意識到自己手裡還拿着剛剛曲蒙遞過來的東西,下意識低頭去看……
一個方方正正的紅色紙包,裡面也不知道擱了什麼,沉甸甸的。
這是什麼?
這是什麼?
她哪兒知道這是什麼啊!
想到方纔陶行江忙着和段溪橋過招、必然不會注意到此物是曲蒙交給她的。傅傾饒默了默,擺出羞赧之色,撓了撓頭髮,不好意思地說道:“路上遇到位好心的姑娘,硬塞給微臣這個,說是她自己做的桂花糕,送給微臣當做新年之禮。微臣並不認識她……陛下喜歡麼?若是喜歡的話,這個便送給陛下了。”
說着,就將手中之物往前遞了遞。
楚涵宣微微別過頭去,說道:“多謝愛卿美意。既然是人家姑娘家的一片心意,愛卿還是自己收好吧。”
看清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嫌惡,傅傾饒放下心來。
——這位天子非但不像他那位三叔安老王爺那般喜吃桂花糕,反而厭棄至極。別說吃了,就連碰一碰沾到桂花糕的味道,他都是不肯的。
這時楚雲西上前一步,說道:“府裡還有事情要處理,微臣先行告辭,還望陛下贖罪。”又朝着某個方向看了一眼,“慧寧身子不適,回房休息了。陛下要不要過去看看?”
傅傾饒心知楚雲西敢讓楚涵宣在這個時候去看望慧寧公主,必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慧寧公主不會把她剛纔的那一拳說出來。雖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卻也明白不會太過容易。她登時有些懊悔,覺得自己太過沖動,居然真的頭腦一熱明目張膽地就去做了。
下次遇到此種事情,定然要按捺住心情,使個神不知鬼不覺的迂迴法子才行。
楚涵宣望了望屋內的一切,半晌後,說道:“那大將軍就先回去吧。我去看看慧寧。你也一同去吧。”最後一句,卻是對着陶行江說的。
待到他們二人離開,傅傾饒拭了拭額頭,才發現自己居然起了一層薄汗。
四人一路無話地回到平王府。
正要道別各自離去之時,傅傾饒喚住段溪橋,將拿了一路的東西塞還給他,又問:“這到底是什麼啊?那麼沉。”
“沉你還抱了一路不撒手?不早點給我。”明知她是怕楚涵宣手下的人看到她將東西給他後起疑,段溪橋還是忍不住激她了兩句,“護身的。若有不乾淨的東西想近你的身,它起碼能保你神魂安穩。”思及此,他忽地一笑,“原以爲你膽子很大,可沒想到那東西還沒能近你的身,你就給嚇得迷怔了。”
傅傾饒知道他說的是她看到陶行江面容後發愣的那一會兒。那時若不是楚雲西拉她一把,她都要陷入思緒掙脫不出了。
她揉了揉額角,暗道最近當真是得好好休息下了。不然以這樣的精神狀態,若是遇到點什麼突發的狀況,怕是難捱。
口中卻是說道:“其實我是瞧着他那面容着實難得一見,若不多看兩眼,往後怕是見不着了。故而好生觀望了下。”
段溪橋明知她在扯謊,卻還是忍不住輕笑了下,又橫她一眼,沒好氣地嗤了聲。
眼看着他轉身離開,傅傾饒忍不住出聲,提醒道:“哎……方纔我跟你提的那事兒,你可別忘了啊。”
段溪橋自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麼,猛地回身,恨恨然說道:“你就這麼想去北疆?”
正往自己院子行去的楚雲西聞言便是一滯,瞬間駐了足,轉過來看向傅傾饒,目光灼灼。
段溪橋似有所感,扭頭望過去,正看到他那隱含着驚喜的目光,頓時悔得腸子都青了。心說自己什麼時候提不好,偏生在這人面前說起來。
看着眼前笑得諂媚的嬌小之人,段溪橋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偏偏對方還毫無所覺,眼睛亮晶晶的,裡面盛着的全是希冀,讓人不忍心硬下心腸去拒絕。
“真這麼想去?”見對面之人不住點頭,他勾了勾脣角,笑得咬牙切齒,“……求我啊!”
作者有話要說:傅小哥!拿出你的骨氣來!不要隨便求人啊啊啊……
話說,傅小哥應該是很有骨氣……的吧……【默默扭頭掩面的作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