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溪橋伸出一指輕輕拭了拭自己鼻下,果然,手上沾了黏膩膩紅豔豔的一小灘鮮血。
他挑着眉正欲嗤笑一番,擡眼便見傅傾饒滿臉的擔憂。眼波流轉間,他改了主意,苦笑道:“果真如此。如何是好?”
他甚少露出這般無助的形態,傅傾饒有些不信。狐疑地打量他片刻,見他眼簾半垂神色黯然,奪目的五官都失了平日的光彩,這纔信了大半,安撫地說道:“應當沒事,你不用擔心。”
說着拿出乾淨帕子擱到他手裡,示意他堵上流血之處。
段溪橋接過帕子卻沒用,轉手收到了懷裡。又用乾淨手背撞撞林墨儒,將帶了血的手指伸給他看。
林墨儒只顧着盯着屍身沒多想,被他這一喚才發現他竟是流了血,忙掏出自己帶着的布巾遞給他。
段溪橋無視傅傾饒瞠目結舌的模樣,十分理所當然地將布巾掩到自己鼻下,問道:“看出什麼了沒有?”
“許是中了毒。七竅流血的狀況着實少見,若想知道真實緣由,需得送往義莊,讓仵作仔細查驗一下。”
林墨儒撩起袖子掰開死者的眼瞼口脣看了看,又瞧了眼他流血的鼻子,突然一頓,猛地回頭去看段溪橋,“你身子向來極好,酷暑乾燥天裡也未見你鼻腔出血,怎地這寒冬臘月倒是如此情形了?”他沉吟了下,慢吞吞說道:“今早你接過這位公公遞過去的請柬……那東西還有誰摸了?”
段溪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聲音因了布巾而有些發悶:“怎麼?你懷疑我同他都是中了毒?”
林墨儒哼了聲,說道:“你別這般不當回事。萬一那物真的有問題,你可是逃不掉。”
他轉而問傅傾饒:“你和王爺有沒有出現不適症狀?”
傅傾饒慢慢收回狠狠釘在段溪橋身上的視線,緩了緩神色,說道:“沒事。段大人將請柬交給了楚裡,王爺和我都沒碰過。”
林墨儒大大鬆了口氣,“那便好。我等下派人去王府,看看楚總管有沒有事。”
又對兩個小太監說道:“你們將屍身搬去義莊,若有人問起,便說這案子由我接了。”
小太監們說道:“都這種時候了,仵作們應該也回了家鄉,不在義莊了吧。”
“董仵作肯定在。他孤身一人無親無故,長年都住在義莊之中。”
“果真是中了毒……其實也沒那麼麻煩。”段溪橋查看完畢將白布蓋好,在一旁懶懶說道:“你們要送去義莊,可以。覺得大冬天的不想動,想找副棺木將人偷偷安葬了,也未嘗不可,別讓人看見了就是。”
林墨儒瞪他一眼,吩咐兩個小太監,“左少卿大人流血流糊塗了。按本官說的去做!”
待到人走了,他指着段溪橋怒斥:“說什麼渾話呢?人命關天的事,怎能這般潦草對待?”
段溪橋悠悠然說道:“右少卿大人糊塗。此事怎能細究?你還記得那請柬是誰交給公公,讓公公送去王府的嗎?”
見林墨儒臉色驟變,他就笑了,“是陛下。”
招招手示意傅傾饒過來扶着自己,見她不動,段溪橋自顧自扶了旁邊的石桌坐下。望見兩個小太監早已走遠,他輕笑了聲,說道:“你可知都察院爲何草草結了刑部兩位大人的案子、將其暫定爲懸案?”
他擡指扣了扣石桌,“那案子牽扯到了刑部官員,定案的時候必須經過大理寺和刑部。陛下叫了我和刑部的彭尚書去,示意都察院已經找到那殺人兇徒了,到定案之時,依着都察院的安排行事便可。彭大人沒同意,我也沒同意。你道是爲何?”
他朝傅傾饒揚了揚下巴,示意她講。
傅傾饒想了下,說道:“兩位大人是自殺。既是自殺,何來兇徒?”
“那便是了。”段溪橋笑道:“既然是自殺,那麼兇徒從何而來?”
林墨儒爲人剛正,正卿楊大人亦是這般性子。原先楚涵宣有事尋大理寺處理時,都是段溪橋出面扛了下來。這些年過去,林墨儒竟是不知其中關竅所在。
如今聽段溪橋一通言辭,再細想那請柬出自何人之手……
林墨儒只覺得遍體生寒,連兩位大人爲何選擇了自殺一途、他們自殺之事爲何要掩下不查,都不敢細究了。一時間,竟是呆愣在了那裡。
段溪橋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如今正卿之位空着,你我二人必有一個要頂上去。若是我也就罷了,如果是你,往後行事需得謹慎着些。別事情沒辦成,反把自己的性命給丟了。”
聽他這話,林墨儒如夢驚醒,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急切問道:“那楊大人,楊大人是因何出的事……”
“敢情我剛纔的話是白說了?”段溪橋嗤道:“該管的你管着,不該你管的,就不要多問。”他望了望萬里晴空,忽地笑了,“能真相大白就好,管那真相來得早還是來得遲呢,先保住自己無恙纔是正經。你說呢?”
他最後一句,卻是側過臉對着傅傾饒說的。
傅傾饒知他在敲打林墨儒的同時也在提點自己,心中五味雜陳。半晌後,輕輕點了點頭。
段溪橋的笑容便又暢快了幾分。
微微眯起眼,他朝傅傾饒招招手,“過來,扶我一把。”
他已經第二次提出這個要求了。
傅傾饒仔細看去,才發現他手中的布巾已經一片嫣紅,就也顧不得其他,忙緊走幾步扶住了他。
與留在原地細思的林墨儒道了別,傅傾饒半拖半扛着段溪橋慢慢往外走。
行了頗久,周圍沒有旁人了,段溪橋低低問道:“你應當來過宮裡不少次吧?可知周圍有什麼能夠暫時歇息的地方麼?”
傅傾饒想了想,說道:“前面右轉是個無人居住的殿閣,要不然先在那裡待一會兒吧。”
段溪橋勾了勾脣角,虛弱地道:“好,那就依你吧。”
說是殿閣,其實不過是幾間屋子圍成的小院子。因了是在一處獨立的角落,並未有旁的屋子相連,故而單獨成院,也十分安靜。
“這地方不大,基本上沒什麼人願意來這裡住,久而久之,也就空下來了。”
傅傾饒扶着段溪橋去到一個房間,要扶着他去椅子上坐下。段溪橋卻不肯,非要去寬大的榻上坐着。
傷者爲大。傅傾饒沒轍,將他扶到了那裡,將榻上蓋着的遮塵布拿下,這才讓他去坐。
待他坐好,她本欲去打水給他洗一洗血跡。誰知剛轉過身還沒邁開步子,手就被他一把大力扯住。
她試圖拽出手來,可他握得太緊,她抽不出來。
“你放心,我不過是給你打水淨手,不會丟下你不管的。放開放開。哎?你怎麼還不放手啊!”
生怕引了人來,她不能大叫,只能低聲吼他。偏偏他不聽,只將手指攏得更緊。她又羞又惱,晃着手想將他甩開,結果卻適得其反,引得他沒了耐性。
段溪橋猛地使力,將她往懷裡拽去。
傅傾饒力氣沒他大,被他拉得跌在了懷裡、一把抱住。她氣得跳腳,想要掙脫出來,偏偏被他摟得死緊,動彈不得。
她惱羞成怒,氣得用頭去撞他。結果引來他一陣輕笑。
“別急別急,我不過是想你陪着我罷了。偏你不解風情,非要去打那勞什子的水。”
傅傾饒怒了。
打水和‘不解風情’四個字有什麼關聯?!
段溪橋知道再這樣下去她怕是要不理他了,便好生問道:“你不走,我放你起來,如何?”
傅傾饒悶悶地說了聲“好”。待他胳膊一鬆開,就跳將起來。誰知他手還握着,這一跳就沒能太遠。踉蹌了下差點跌回去,忙用空閒的手撐在二人之間,這才穩住了身子。
段溪橋哧哧地笑,拉着她將她按在自己身邊坐好。
“我累了,你陪我會兒。好些天了,都沒能和你好好說說話。”
他神色疲憊語氣和軟,傅傾饒想到今早上騙他那一遭,莫名地就有些愧疚了,低低“哦”了聲,就沒再反抗。
就是兩人交握着的手,讓她怎麼想怎麼不得勁兒。準備和他好好說說,把手放開。
她欲語還休地盯着他看,正想着用哪種語氣和他說勝算更大些,就見他慢慢靠到了榻邊的牆上,安撫地說道:“是我疏忽大意了。有些感冒頭痛,所以沒有注意到那請柬的異常。不過你不用擔心,就算那上面的毒再狠,也毒不死我。”
他慢慢說着,聲息漸漸弱了下去。手卻依然握得死死的,半刻也不肯鬆開。但傅傾饒此時已經沒有心情關注這個了。
方纔他那番話說得理所當然,她卻不敢當真。生怕他是在安慰她故而掩飾自己的傷痛,待他聲息漸漸平穩後,她便側過身,慢慢揭下那方布巾。
仔細查看過,發現上面的血很多已經凝固,而他鼻下也未再流血,她這纔信了七八分,鬆了口氣。
方纔段溪橋與林墨儒說的那番話猶在耳畔迴響。她好生思索着,睏倦慢慢襲來,竟是靠在他的肩上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她睡得很淺。身邊之人稍稍一動,就猛然驚醒。正要問他怎麼了,他卻豎起食指在脣前比劃了下,口脣開合,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別動,外面有人。’
作者有話要說:段大人你在做什麼!!!怎麼可以這樣!!【一臉正色的作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