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 無爲搖着摺扇,晃着腦袋,搖進了梅城官府別館。
看到國師樓無豔, 還故作驚訝, “呀, 國師大人也在啊, 這麼巧?”
“無爲公子, 果然很巧,這裡是官府別館,向來不接待客商”, 國師的模樣像是宿醉剛醒,眼睛通紅, 一臉疲憊, 最主要是渾身酒味, 想讓人有更多的猜測都不可能。
“我來找蕭墨”,即使被拆穿, 無爲也不慌不忙,扇子搖的依舊瀟灑。
“你怎麼知道墨兒在這裡?”樓無豔看了看無爲身後的人,語帶戒備。
“是他自己告訴我的!”無爲的語氣,好像在說關你什麼事。
樓無豔聽了這話,愣了。
無爲不耐煩, 帶着身後的人, 徑直往裡走。
樓無豔反應過來, 衝上前攔住, “你的話, 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墨兒現在神智不清……”
“那又怎麼樣?喔……他不認得你,對不對?”
“他不可能跟人說話!”
“是不可能跟你說話吧?”
“你……”, 萬年冰山也被氣的不輕,看來無爲公子果然功力深厚。
“你什麼你,別擋着,我帶人來給他治病的。”
“治病?”
“這位”,無爲拉出身後的人,“南宮月昭,你不會不認識吧,即使不認識,也聽說過吧。”
樓無豔打量那人,清清瘦瘦,淡青色衣衫,面色偏黃,右眼角下有一顆淚痣,確實符合所有關於醫神南宮月昭的傳說,只除了一點,年齡。醫神百年前就聞名天下,而眼前這個人顯然太年輕。
無爲撥開樓無豔往前走,樓無豔退後一步,還是攔着,無爲怒目瞪過去,南宮月昭淡淡開口,“南宮月昭,就是醫神,做了醫神,就成了南宮月昭。”
樓無豔垂眼片刻,像是明白了什麼,退開到一旁,道了聲“請”,領着兩人進去。
一進到臥房就看到蕭墨躺在牀上,兩眼大睜,依舊呆滯。
樓無豔走過去,扶起他,一邊給他穿衣服,一邊很溫柔地說,“墨兒,無爲公子請來了醫神,很快你就能好起來。”
無爲聳了聳肩,表示抖落一身雞皮疙瘩,萬年冰山的溫柔,只會讓人覺得更冷。
南宮月昭完全不在意,提起藥箱坐到牀邊,“我要給他施針,你還是讓人生火盆吧。”
樓無豔看了看剛繫好最後一層的衣服,沒有說話,動手開始脫。無爲在後面,拿摺扇擋到嘴前,笑的毫不掩飾。
醫神長期浸淫各種藥物,身體髮膚都變得與常人不同,帶了幾分藥色,所以只要沒有明顯的動作,看不出情緒。
南宮月昭像是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聽到,打開藥箱,拿出一卷皮套,嘩地抖開,一排排銀針整齊插在上面,他挑了一根細如毛髮的,驀地擡頭,手起針落,扎到蕭墨頭上。
沒有反應。
南宮月昭又挑了一根,紮上去。
還是沒有反應。
南宮月昭放下皮套,雙手挑起四根銀針,扎到蕭墨頸後,胸口。
依舊沒有反應。
南宮月昭退後兩步,舉掌到胸前,提聚內力,髮絲無風自動,臉色愈是蠟黃,像一碗藥汁,同時,皮套中半數銀針緩緩飛起,像是有一隻手在撥動,每一根轉到不同的方向,然後流星一樣,帶着銀光沒入蕭墨體內。
還是……還是沒有反應。
南宮月昭瞠目、張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突然抓起剩餘銀針,刀一樣扎向蕭墨天靈蓋,樓無豔見狀,閃身上前,捉住他的手腕。
“你想幹什麼?”
“他沒病,他控制不了體內的力量,不,應該說他被那股力量控制了,他遲早會被吞噬,不如我現在幫他解脫”,大概是見慣了生死,南宮月昭說的平平淡淡,好像只是爲一個問題找到了一個解決的辦法,一切理所當然。
樓無豔顯然因爲這番話震驚了,鬆開南宮月昭的手,愣愣轉頭看蕭墨,看了很久很久,然後緩緩蹲下身子,抓起他的手輕輕握住,“沒關係,生死,我陪你。”
無爲愣了。
南宮月昭也愣了。
無爲手中摺扇僵在半空。
南宮月昭手中銀針,嘩啦啦都掉到了地上。
這個世界,見過國師大人的不多,傳說卻聽得不少,傾國傾城也罷,治世高明也罷,武功絕世也罷,唯一不會錯的是萬年冰山寒冷。
所以,儘管見過大大小小不少世面,無爲、南宮月昭,還是愣了,不愣不足以表達震驚。
兩人對視一眼,無爲點點頭,南宮月昭輕聲開口,“他現在時而清醒,時而呆滯,不清醒的時候,你跟他說什麼,他都聽不到,不過,他總有一天會徹底清醒,到那一天,也就離死不遠了。”
“你不能救他?”這個聲音是無爲,難得一次正經。
南宮月昭搖頭,“四君不在醫神能力之內,其實也或許不是死,瘋狂、嗜殺、變成野獸,什麼都可能,如果曾經爲人,我想都會寧願死。”
無爲又愣了。
房間不大,死一般的寂靜,所以當一個脆生生嬌嫩的聲音響起的時候,三個人驚嚇一般望過去。
“小哥哥……”,紅彤彤的小棉襖,領口紅彤彤的絨毛,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一顆火紅的圓球衝進屋內,衝到牀邊,卻突然止住了腳步,好奇碰了碰蕭墨身上銀針,粉嘟嘟的小嘴扁了又扁,然後哇一聲哭出來,“小哥哥變刺蝟了……我不要小哥哥變刺蝟……我要小哥哥抱……”
無爲收起摺扇,好奇戳了戳圓球的腦袋,“小丫頭,你是誰?誰是你小哥哥?”
圓球還是哭,別了他一眼,往牀上爬,只可惜手短腳短,又穿了厚厚的棉衣,怎麼爬也爬不上去,累的呼哧呼哧直喘氣,無爲走過去揪她毛茸茸的小辮子,指着蕭墨,“他就是你小哥哥?”
圓球點頭,不停爬。
“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我抱你上去”,無爲又用扇子捅捅圓球的腰,如果那能算腰的話。
“錦繡!”
果然識時務,無爲雙手插到錦繡腋下,輕輕一提就將她抱到了牀上。
錦繡靠近蕭墨,一排小牙齒咬緊下脣,下定決心一樣皺了一下眉,雙手顫巍巍伸出,握上一根銀針,猛地拔了出來。
“呃……”,極細微的一聲,蕭墨身子前傾,一小口血吐出。
“丫頭……”
這個聲音是無爲。
“墨兒……”
這個聲音是樓無豔。
“膽子不小。”
這個聲音是南宮月昭。
無爲的聲音驚訝,樓無豔的聲音心疼,南宮月昭則是讚賞。誰都沒想到小圓球竟然動手拔針。
看到蕭墨吐血,錦繡又哭了,坐在牀上,兩條粗短的腿亂踢亂蹬,蓮藕一樣的胖手在臉上亂抹,哭得抽抽搭搭。
禍是她闖的吧,怎麼哭得好像全天下她最委屈,無爲眨了眨眼,把她抱到懷中,小聲安慰。
這邊,南宮月昭替蕭墨拔針,樓無豔臉色冰冷站在一旁,南宮月昭每拔幾針,蕭墨就會吐一口血,然後他就擦,不用帕子,只用手擦。
屋外,不知什麼時候飄起了雪,一片片白色的雪花,從天空飄飄蕩蕩落下,落到地上,落到石桌上,落到梅樹上。落到地上、石桌上的雪,不一會兒就鋪出薄薄一片白,落到梅樹上的雪,卻像是變成花瓣長在了枝頭。
屋內,蕭墨身上的針拔完了,無爲也終於連哄帶騙,問出了不少問題。錦繡是被一個大叔送來這裡的,至於那個大叔是誰,用錦繡的話說,大叔就是大叔。問他爲什麼叫蕭墨小哥哥,她回答小哥哥姓小,無爲糾正,小哥哥是姓蕭,她睜大眼睛,用一副你很笨的表情說,對啊,就是姓小。無爲鬱悶,又問她和小哥哥什麼關係,這次她倒回答的乾脆--相依爲命。
似乎被問的不耐煩,錦繡掙脫無爲,爬過去要抱蕭墨,樓無豔卻快她一步,把蕭墨攬到懷中,並招來屋外的若水,把她抱出去。
錦繡不幹,在若水懷裡又踢又打,若水皺了皺眉,一指點下去,立刻沒了聲音。無爲扇子搖的飛快,狠狠別了一眼樓無豔,“跟個孩子計較,她要是有什麼好歹,當心你的寶貝跟你拼命。”
說罷搶過若水懷裡圓球,離開。
若水頓了頓,在樓無豔的示意下也離開了。
南宮月昭把銀針收好,走到門口,但不是離開,而是關上門又迴轉。
房間的窗戶原本就是關着的,門再關上,屋內立刻變的昏暗不明,南宮月昭一張臉在這樣的光線下,足可以用陰森來形容,若不是他五官長的十分好看,那變成恐怖了。
樓無豔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一雙鳳眼只盯在蕭墨臉上,輕輕把最後一縷血跡抹去,又輕輕扶他躺下,然後再輕輕地蓋被。
“我可以現在就讓他清醒過來。”
南宮月昭的話無異於一個驚雷,但沒有驚到國師大人,他轉過頭,手卻握住蕭墨的手,握的很緊,“他醒過來,我是不是就要開始倒數。”
倒數他還能活幾天。只是,不知從幾開始數,又能數到什麼時候。
“總比他現在這樣好!”
“南宮公子真的沒辦法嗎?無論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叫我月昭,你是國師,應該知道四君的底細,不過我可以讓他好受一些。”
“我不知道。”
“哼,掩耳盜鈴。”
“如果,他沒有回來,是不是就不會……”
“已經發生的,改變不了,對他好點吧”,南宮月昭走到牀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盒子,盒子是用木料精雕而成,發出淡淡的香味,又不像是檀香,盒子打開,兩隻極其醜陋的軟體動物躺在裡面,身體灰白透着碧光,看不出哪是頭哪是尾,通體皺巴巴的,似乎很痛苦,正翻滾扭曲着身子。
南宮月昭揭開被子,指着蕭墨胸口心臟的位置,“從這裡劃開一道口,種入這對生死蠱中的一隻,他的生死就可以操縱,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你可以用另一隻,讓他死。”
樓無豔看了看那兩隻蠱蟲,又低下頭去看蕭墨,長髮順着肩頭傾瀉而下,落到蕭墨胸口,也擋住了他的臉。
南宮月昭看不見他的表情,舉着木盒很久,以爲他不會答應,正準備收回,卻看到細長瑩白的手指,像是撫摸一般劃過一個地方,白色褻衣傷口一樣裂開,紅色的血滲出來。南宮月昭立刻用指尖挑起一隻生死蠱,輕輕一抖,抖落蕭墨身上,蟲子翻滾了幾下,身子迅速皺在一起又伸展開,不停打轉,像是被摔暈了一樣找不着北,不過很快就被心頭之血的味道吸引,抖了抖身子,伸縮伸縮,一路伸縮到了目的地,一頭紮了進去。
蠱蟲一沒入蕭墨心臟,南宮月昭急忙掏出一個小瓷瓶,倒了些粉末上去,血立刻就止住了。
“這個你收好”,南宮月昭把木盒合上塞到樓無豔手中。
樓無豔的手微微發抖,但還是緊緊捏住了木盒,“這個名字很奇怪,生死蠱。”
“生死蠱是一對,同生同死,一隻若死,另一隻絕不可能活,宿主也是如此。”
“你爲什麼要幫我?”
“我不是幫你,我只是在挑戰,醫神,醫不了人還稱什麼醫神,這段時間,我會想辦法,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你最好不要用生死蠱。”
樓無豔點點頭,不說話。
南宮月昭待了片刻後就拎着小藥箱離開了。
樓無豔像石雕一樣呆坐了許久,然後把蕭墨抱起來,輕柔理順了他的頭髮,又吻了他一下,然後抓起他的手,撥開自己的衣襟,對着一個地方劃下去,同時,木盒被一根手指掀開,盒蓋掉到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同生--
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