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粉末捧在手中, 如同無物,明明捧了那麼多,卻好像什麼都捧不住, 但蕭墨還是捧的那麼認真, 一點點地捧入白玉小盒中。
無爲說該是入土爲安, 可他不這麼認爲, 枉死之人, 入土大概只會怨念更深,而他也不忍讓那麼小的娃娃躺在冰冷黑暗的泥土之下。一把火燒盡,他會永遠帶着她, 她的小哥哥再也不會離開她。
只是,原來那麼胖乎乎圓嘟嘟的小人兒, 剩下的就只是握不住的一捧白灰。
可他還是無比認真, 連眼睛都不曾眨動地將它們收入玉盒之中。
然而, 身後那人不會累嗎?
終於,蕭墨合上玉盒, 慢悠悠站起來轉過身。
紫到帶墨色的衣服在朦朧的夜色中飄飛,面容在乳白色的月光下俊美的不真實,眼睫地垂,彷彿不想讓人看到任何情緒。
蕭墨有些疲倦地問,“昊王子深夜前來, 有何吩咐?”
眼前的姬蘭昊仍是略低着頭, 目光卻轉到了蕭墨抱在懷中的玉盒之上, “我要它。”
蕭墨看了一眼玉盒, 色澤瑩白, 像是高掛夜空的明月,手指在上面輕輕撫摸, “昊王子要這個做什麼?”
“朱雀君身負重任,不該對任何事、任何人有所牽掛。”
“所以你要殺了錦繡?”
“我說過,擅闖錦紫殿者,殺無赦!”
“呵……就算如此,也該是錦紫殿的主人自己動手,什麼時候輪到一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人來插手?”
蕭墨的聲音裡說不出的輕蔑,姬蘭昊微微一震,不說話。
“爲什麼不擡頭看我?”
還是不說話。
靜謐緩慢地流動,像是化不開的濃愁,兩個人都在提聚內力,身旁的積雪煙花一般飛起,裊繞旋轉,屋檐下掛着的紅色燈籠亂撞亂響。
突然,一個帶着濃稠睡意的聲音慵懶響起,“小墨,你幹什麼呢?”
蕭墨睜大眼睛看過去,“無爲,快回去。”
然而,已經來不及,“姬蘭昊”凌空點出一指,無爲軟軟伏到在地,不過正因爲他這一分心,沒能抵擋得住蕭墨全力擊出的一掌,掠出好一段距離才穩住身子,但卻怎麼也憋不出吐出一口血。
“姬蘭昊”單膝跪在地上,一手撐地,一手捂住胸口,嘴角噙着苦笑,“你是怎麼認出來的?”
“昊王子不會殺錦繡”,蕭墨不敢去查看無爲,仍是小心地戒備着。
“哼,你是對你主子不夠了解,還是認爲他心太軟,你可知道,他昨天殺光了錦紫殿所有的婢女和侍衛。”
蕭墨略微一愣,輕蹙眉頭,“他說沒有殺錦繡。”
“他說你就信了,朱雀還真是天真。”
“我不是信他的話,而是信他的驕傲,如果是他殺的,他絕不會掩飾”,“世上之人,皆不可信”,說出這樣話的人,他的驕傲絕不允許他做了不認。
“呵呵……呵呵……”,假的姬蘭昊笑的斷斷續續,口角涎血,勉強着站了起來,“果然是主僕,骨血裡帶着的默契。”
剛說完這句話,假姬蘭昊又跌坐到地上,氣息紊亂,蕭墨把玉盒放到一旁,上前幾步,點上他幾處穴道,一股醇厚的氣流流進體內。
假姬蘭昊驚訝擡頭,長睫下的眼睛果然是黑色的,“你想幹什麼?”
“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你殺了錦繡?”
“如果我說是,你會殺了我?”
“你是四君之一,爲什麼要殺一個小孩子?”
一聽這話,假姬蘭昊的眼中流露出明顯的驚訝,“你知道我是誰?”過了一會卻頓悟地笑道,“朱雀的力量已經恢復,你當然能認出同伴,不過你不知道我究竟是誰?”
蕭墨不明白假姬蘭昊爲何而笑,遲疑地點頭,他確實無法辨認他究竟是誰。
“你的力量雖然已經恢復,不過還不能控制自如,否則剛纔那一掌就不止是讓我吐血……”假姬蘭昊的眼神越來越邪佞,還有一絲說不出的狠絕,蕭墨眉頭緊皺,像是猜到了他的意思,立刻收回內力疾退,然而還是沒能躲過一道掌風,身上的衣服劃出長長一道裂口,露出一大片瑩白的胸膛,也截斷了幾縷髮絲,煙塵一般飄落。
蕭墨略有惱怒地瞪過去,“你想殺我?爲什麼?”
“你不該回來的,好好待在異時空不好嗎?幹什麼要回來”,假姬蘭昊說着又舉掌攻過來。
蕭墨應招回擊,兩人的身影疾速交纏在一起,只是不過片刻就又分開,這一次,兩人都單膝跪到了地上,嘴角流出血絲,蕭墨的確無法控制朱雀的力量,假姬蘭昊既然看穿了這一點,自然是取巧略勝,不過原就受了內傷,朱雀的力量又異常強大,所以兩人算是打個平手,互相傷了對方。
蕭墨瞥了一眼旁邊的白玉盒,神色黯然,“我不想回來的。”
他有老爸、老媽,他有自己的家,他不想回來。南華、錦繡,一個個像親人,卻一個個離去,他真的不想回來,只想回家。
假姬蘭昊見蕭墨陷入思緒,又是一掌要劈過來,卻不知牽動哪裡,痛的垂下了手,臉色慘白,“不管如何,四君不能毀在你手裡,四君的命運憑什麼由你來決定,我不想的,不過你必須--死。”
假姬蘭昊右手從腰間一抽,抽出一柄軟劍,劍身湛亮流光,像是一縷跳脫的泉水,又像是一條至毒的蛇,隨着他的手腕翻動,朝蕭墨吞噬過去。
蕭墨愣愣地看着假姬蘭昊,竟然忘記了反抗,腦中反覆迴響他的話--四君不能毀在你手裡。
命運?他的命運究竟是什麼?帶姬蘭昊回國,助他登上王位,還是……還是毀了四君?
他不也是四君之一,還有小玉,難道他的回來,就是爲了毀掉自己和同伴?這是……什麼該死的命運?
假姬蘭昊的軟劍已經纏到蕭墨脖子上,只要他一收手,細白的頸子就會從中折斷,只是他卻突然停了下來,看到蕭墨又大又亮的眼睛中流動的悽楚,薄脣輕抿--這個是同伴!
四君的歷史和淵源,到了這一代大概只有他還了解,他們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沒有血脈相連,卻同屬一源,如果不是朱雀消失十數年,力量和身體尚不能完全契合,四君真的能達到心有靈犀的境界,一代又一代,忘了根源,忘了前世,忘了從何時開始,甚至忘了和人類的契約,卻怎麼也忘不了同伴,驗證朱雀身份的那一天,他感受到了眼前這個少年內心的明淨無暇,可也正是他,要毀了同伴。
爲什麼,爲什麼,這是什麼該死的命運?
一想到此,手腕略微下沉,稍稍用力,軟劍的薄刃就在細白的皮膚上留下一道紅痕,只要再用力,他就能殺了自己的同伴。
相逢似有恨。
其實,人生不只不容得如果,也不容得遲疑。
軟劍終於沒能收回,只是一聲清脆的響,就斷成了兩截。
紫到帶墨色的衣服在朦朧的夜色中飄飛,面容在乳白色的月光下俊美的不真實,只是眼睫沒有低垂,紫色的眼眸燦若瑰寶。
“你是誰,竟敢仿我容貌?”至尊之氣毫不掩飾,眉尖輕挑,嘴角噙着倨傲和不屑的笑。
真假姬蘭昊,對面而視。
假姬蘭昊輕聲笑了,右手一震,手中還握着的一截軟劍斷成寸許,一塊塊像是破碎的鏡面,閃動着流麗的光芒,跌到地上。
“你看了這麼久,纔出來,可真是好興致。”
“我今天心情好,可以給你一個機會,說,你究竟是誰?不然我也不介意撕下你的臉看看。”
“哼,這句話如果是他說的,我還會考慮,可是你……”假姬蘭昊冷笑。
“你受了內傷”,姬蘭昊倒不似平常那麼易怒,聲音很是平淡。
“昊王子如果有把握,就不會跟我這麼廢話了,他受的內傷,可不能拖的……”,說罷,假姬蘭昊滿意看到姬蘭昊眼中被自己挑起又極力壓抑的怒火,足尖輕點地,紙鳶一樣飄飛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姬蘭昊狠狠握拳,卻終是沒有追上去,似乎有些泄恨地狠狠抱起蕭墨,往錦紫殿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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療完傷,蕭墨脫力倒在牀上。
姬蘭昊疲憊地擦去額頭上的汗,徑直走到浴室,脫了衣服泡進去。
水面上飄着片片花瓣,水汽氤氳,池邊幾股細泉不停注入,激盪出層層水波,像是溫柔的手,撫上他細緻精實的皮膚。
姬蘭昊趴在池邊,下巴枕在手臂之上,柔順的長髮鋪滿水面,輕輕飄蕩,似乎是因着陣陣霧氣,俊美的五官變的柔和。
剛纔,他確實是在一旁看到了一切,所以他也見識到了四君的力量,也許身在其中的人並不知道,但他這個旁觀者卻看清了那兩人相鬥時,天地爲之失色的炫光,尤其是蕭墨,血紅的朱雀圖騰在他背後凌空展翅,浴火而涅槃的火色染透整片天空,就連他這個外人也感覺到了那股過分強大的力量,足以毀天滅地。
那時候的蕭墨,眼還是那眼,眉還是那眉,卻妖冶的如同地獄阿修羅,傾絕豔媚,尤其是那一雙大大的眼睛,閃過慾念的光芒,足以吞噬一切。
這就是朱雀的力量麼?
如果能擁有這股力量,統一四國不是幻想。
然而,不就是如此強大的朱雀,給了他十八年的屈辱生活。
砰--
重重的關門聲在夜間異常突兀。
姬蘭昊驀地睜開眼,意識到什麼,從水中跳起來,隨手抓了一件衣服裹上就衝出了浴室。
果然,蕭墨扶在一根石柱上,衣衫破碎,不停喘息。
“你幹什麼?”姬蘭昊語帶怒氣,走過去抓住他的手臂。
蕭墨擡起頭,臉色蒼白,“謝謝昊王子相救……不過……這麼晚了……不好打擾昊王子。”
姬蘭昊摸到蕭墨的手,冰寒侵骨,不由他抗拒,攔腰抱起他扛到了肩上。
“昊王子……你……”,蕭墨慌亂地揮手,腦中陣陣眩暈。
“我說過,叫我蘭昊”,姬蘭昊雙手用力,蕭墨立即感覺到腰上的疼,愣愣地不說話。
這時,姬蘭昊已經回到了臥室,身體略微低下,就將蕭墨放到了牀上,蕭墨掙扎着起來,姬蘭昊也不理會,動手撕開了他的衣服。
原本就已經夠冷的身體,接觸到寒冷空氣,蕭墨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姬蘭昊翻出一件淡紫色的睡衣套到他身上,又把他按回牀上,扯了厚厚的被子蓋上。
蕭墨有些疑惑,大眼眨了眨,不過被窩中的溫暖又讓他十分貪戀,忍不住更往裡縮了縮。
姬蘭昊看着他,冷聲道,“你最好不要妄動,否則浪費了我的內力,我可不會輕易放過你。”
蕭墨略微歪了歪頭,看清楚姬蘭昊的臉,睫毛上還沾着水汽,頭髮也溼漉漉的,身體上淡淡花香,看來是剛沐浴完。
“你看什麼?”姬蘭昊注意到蕭墨的打量,略帶怒氣地問。
蕭墨急忙收回目光,“謝謝昊王子爲我療傷。”
“該死”,姬蘭昊一拳打到牀沿,怒目瞪着蕭墨,“你就一定要叫那個我討厭的名號?”
蕭墨不明白他的怒氣從何而來,但仍是解釋,“你是王子,我是朱雀,無豔說得對,原就不該逾越。”
“你……”
無豔,又是無豔,爲什麼就能那麼直呼他的名字,對自己卻偏是要守什麼君臣之道?難道他還比不上一個國師?
姬蘭昊臉色極其難看,蕭墨不知他究竟怎麼了,只是小心地盯着他看,不敢說什麼,哪知他卻突然像想到什麼,嘴角輕勾出一個笑,“我是君,你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麼君說的話,臣也不得不聽。”
蕭墨愣愣點頭,完全不明白他是何意。
姬蘭昊笑意更濃,低下身子湊到蕭墨臉前,捏起他的下巴,“我命令你,只許叫我蘭昊,我不想從你口中聽到別的稱呼!”
蕭墨驚訝道,“昊王子,你……”
姬蘭昊捏的更用力,滿意地看着蕭墨痛的皺眉,“如果你不聽話,我可以回國之後頒佈這條皇命,如果你非要弄得天下皆知,你這個臣不聽我這個君的命令,那麼我也不介意多此一舉。”
蕭墨抿了一下脣,撥開姬蘭昊的手,扭過頭去不說話。
無聊。
這是他能想到的,對於姬蘭昊這番言詞的唯一感覺--任性霸道的太過火。
姬蘭昊卻好似不在意,也不逼他喊自己,走到一旁的軟榻上躺下,“朱雀君任重,可得好好保護自己的身體,今夜就留在錦紫殿中,明日再回不遲。”
過了許久,輕緩而均勻的呼吸聲響起,蕭墨扭頭看向軟榻,姬蘭昊竟然像個孩子一般蜷着身子,懷中還抱了一個大大的枕頭,俊美的臉貼在枕頭之上,溼發在上面暈染出一圈圈水痕。
蕭墨從未想到,倨傲而跋扈的姬蘭昊睡着了竟會像個孩子,而其是個極度沒有安全感的孩子。這樣的姬蘭昊少了白天刺蝟一般的張揚,安靜而平和。他不知道他這十八年的質子生涯是如何度過的,不過想來初來之時,不過五、六歲的孩子也曾經這般抱着枕頭哭泣過吧。
蕭墨揭開被子走了過去,撿起掉在地上的軟枕枕到了姬蘭昊頭下,很小心地撫開他臉上沾染的溼發,大眼睛輕輕眨了眨,“昊王子,對不起,我一定會把你帶回去。”
並沒有看太久,倦意來襲,蕭墨最後幫姬蘭昊掖了掖被子,回到牀上睡下。
憑寄離恨重重。
重重窗幔輕輕拂動,月光傾瀉而入,將黑夜籠上一層淡淡的朦朧光輝。
紫色眸子啓開一道細縫,盯着牀上的人影看,大概是太怕冷,半張臉也埋到了被子中,只露出一個鼻尖翹挺在外,這就是朱雀,是屬於他的朱雀。
天遙地遠,萬水千山,憔悴一天涯,兩厭厭風月,屬於他的地方他一定會回去,屬於他的人,他也不會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