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蕭墨醒來的時候是在牀上,燭火未滅,然而在透窗天光之下卻昏暗的如同無物,坐起來正穿衣,聽見有人打簾進來,又急忙縮回被中,連眼睛也閉上。
進來的是樓無豔,慣常的白衣,端着一碗清粥,輕聲走到牀前放下,微微嘆了一口氣。聽呼吸知道蕭墨已醒,可是卻躲着他裝睡,無奈掖好被角就要出去。
剛一轉身,後面傳來輕輕一聲,“爲什麼?”
回頭,蕭墨又大又亮的眼睛略有閃爍地望着他。樓無豔不說話,走過去扒開被子把他抱起來,動手幫他穿剛纔只穿到一半的衣服。
蕭墨知道裝睡被他看穿,忍不住臉上微紅,還是問,“爲什麼。”
“我的出生,就是爲了守護你!”樓無豔的臉照舊的寒冷,彷彿在說着別人的故事。
“呵……”,蕭墨冷笑,果然如此,心中止不住一陣陰冷,又道,“你倒是盡忠職守,那麼如果有一天我叛朱雀國呢?”
樓無豔略驚,細長的手指拂開蕭墨額前亂髮,“那是你的國家。”
“不是,那是你的國家,那是王子殿下的國家,那是所有朱雀臣民的國家,可不是我的,我不過是個工具,從你把我拖到這個時空那一天你就說的明明白白,怎麼這會兒倒忘了。”
蕭墨的話清清冷冷,卻讓樓無豔聽的蹙了眉,心中不禁嘀咕,怎麼還在賭氣,但轉念一想,知道他因爲那事心裡極難受,忍不住又輕嘆一口氣,端起牀邊的清粥舀了一勺往他嘴邊送。
高高在上的國師居然親自喂他喝粥,蕭墨禁不住一愣,含住一口,心中卻突然升起一股焦躁,將口中清粥又吐了出來,順手一揮竟將碗也打落到了地上。
樓無豔也不惱,只是彎了身去撿,蕭墨見他這樣心中更是狂躁,跳下牀一腳踢開那碗,順帶踢上了他的手。
知道他疼,可是倔強地不做理會,站在一旁有些兇狠地問,“你是同情我,還是可憐我?”
“我沒有同情你,也沒有可憐,只是……只是……”只是什麼,國師卻也說不清楚,微微歪頭,眉宇間帶了幾分疑惑,想不出該如何表達心裡的感受。
可這邊,蕭墨卻急了,衝上前抓住樓無豔胸口衣襟,“你究竟是不是人……是不是人……我被那人……我被那人……”,被那人什麼,卻始終說不出口,蕭墨直覺地認爲如果不是樓無豔將他拉到這個空間,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又見他如常地冰冷,連同情、可憐這種感情也不願施捨出來,心中頓時對他狠極,無頭蒼蠅一樣放開他在帳中亂轉,想要找到一把利器,當胸刺死他最好。
其實蕭墨不知道,如果那人真的同情、可憐了他,他會更難受。
樓無豔看着蕭墨不停地翻找,忍不住問,“你找什麼?”
“找劍,找刀,什麼都行”,連頭也不擡的回答。
“找來做什麼?”
“殺你!”
下意識的回答,兩人均愣住,樓無豔呆呆看着蕭墨許久,聲音極小地問,“你恨我?”
恨麼?好象不是。不恨麼?好像也不是。
被這麼一問,蕭墨心中也開始煩亂,一個勁想要弄清胸口亂轉的是什麼,卻越是想理越是理不清楚,自己在旁糾結半天,卻只得出一個結論,生怕那人誤會般地解釋,“我不恨你。”
嘴角彎起弧線,然後越彎越高,國師笑了,真的是笑。
如春風拂過,吹皺一池綠水,蕭墨忽然覺得心中塊壘全消,說不出的舒服受用,面上卻偏要瞪一眼過去,小聲嘀咕一句,“我餓了”,便衝出了營帳。
樓無豔無奈,跟了上去,剛到門口,有士兵來報有人求見,國師看着士兵遞上的信物,又看了一眼蕭墨跑遠的背影,低聲吩咐,“帶他到偏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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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墨拿了早餐回帳,卻不見樓無豔身影,想他是有事去忙,便自己拉了小桌子吃起來。
一頓早飯不過清粥一碗,幾道小菜,蕭墨卻吃的極慢,不時拿眼看門簾,那門簾卻未曾動過。
一頓飯磨磨唧唧吃了整一個時辰,放下筷子見旁邊一碗粥已經涼透,蕭墨賭氣般地端起,一口氣喝完。
再擡頭,似乎看哪都不順眼,兀自又出了營帳。
軍營中一切井然有序,經過前一段時日,士兵對蕭墨不敢說敬佩卻有了幾分畏懼,見到他不是遠遠躲開,就是低頭不語。
蕭墨也不在意,依舊每到一處都仔細查看,只是今日就連士兵們也察覺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不知不覺走到偏帳,見居然無士兵把守,不由上前查看,剛到帳邊,便聽到一聲低喝,“你要幹什麼?”
那個聲音,是樓無豔,壓抑中略帶怒氣。
蕭墨忍不住湊近了一些,只聽另外一個聲音響起,“這麼些年,我的心思你難道不知道,爲了你我連老子都賣了,這好不容易見了面,你難道不能從了我?”
極盡明白的話,蕭墨怎會聽不出其中含義,輕輕撥開帳上窗口處的小簾將眼睛湊了上去。
這一看不要緊,只見樓無豔正被一人壓在桌上,長髮緞子一般披散開,那人背對着蕭墨,看不清臉,只知道他一手攬着樓無豔的腰,一手胡亂在樓無豔身上亂摸,蕭墨忽覺心中一股火升起,捏緊了拳頭。
樓無豔眉頭緊皺,一把推開身上的人,大概是用力太猛,那人跌到了地上,耍賴般地撐臉,又是調笑,“你就這麼不心疼我,大老遠跑來見你,我那個弟弟難纏的很,若你從了我,我立刻幫你除掉他。”
樓無豔厭惡地聽那人把話說完,素手凌空一揮,啪的甩過去一巴掌,那人應聲捂臉,卻也不惱,更加無恥地靠近,不過眼中卻有了陰狠,“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我要的就是你,跟你合作這麼多年,我背叛父王,打擊胞弟,幫你牽制薛青,你以爲這麼容易就能甩掉我麼?還有那個朱雀,不過是個黃口小兒,你真的甘願屈居他之下,將這麼多年的努力拱手相讓?另外,你一直不想辦法把朱雀王子弄回來,究竟又是什麼打算?你想做朱雀王,我幫你,你想要烏蘇,我也給你,我什麼都可以給你,我只要你。”
一番怒斥到最後成了深情剖白,國師卻絲毫不爲所動,眼中厭惡越來越深,像是看着某種骯髒之物,“這裡是朱雀軍營,你如果還想回去,最好慎言。”
樓無豔的威脅那人並不在意,低聲笑起來,開始在帳中踱步,這一踱步倒叫蕭墨看清了他的樣貌,再結合剛纔聽到的話,蕭墨很容易就猜出這人便是烏蘇大王子赫連蘇雷。
只是聽他們的話,似乎樓無豔與他早有來往,且辦了不少的事,可是一向忠心不移的國師,又怎麼會與烏蘇王子有所瓜葛呢?
蕭墨正思索着突然一股大力拉扯,他整個人就那麼衝破營帳摔了進去,摔進去時他本能地大叫,士兵們立刻圍了過來,蕭墨再擡頭帳中只剩樓無豔一人,見他摔得狼狽,正要扶,蕭墨卻噌地從地上站起來打開他的手,這時士兵們也衝了進來,見到這般光景一時愣了,不知該做何動作。
蕭墨冷冷看了一圈,正聲道,“都退下,我與國師大人有事要談,沒有命令誰也不能靠近偏帳一丈之內。”
在軍中,朱雀的地位遠就比國師高,又有前些日子的鐵血手腕,朱雀令下,士兵們紛紛退去。
蕭墨拍了拍身上的土,坐到一旁,低了頭許久,千言萬語竟然是又化成那三個字,“爲什麼?”
樓無豔不說話,走到他旁邊,拉起他蹭破皮的手掌用自己的衣服擦拭。
蕭墨愣愣看着他擺弄自己的手掌,那麼溫柔,那麼細緻,他的長髮落到掌上,冰涼輕柔,撩動人心,忍不住鼻尖一酸,吶吶地小聲道,“無豔,你……”
想說的是知道他這些年的艱辛,可是看着那麼美的一張臉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世人都道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蕭墨卻覺得如樓無豔這般入淤泥而不染更讓人心疼,無論他曾經做過什麼,無論剛纔聽到了什麼,無論將來他又會做些什麼,蕭墨卻從心裡覺得他就是全天下最是乾淨出塵的那一個。
樓無豔仰臉,細長的手指劃過蕭墨臉頰,將他鬢邊亂髮撫順了別到耳後,“我知道你難受,等這裡的事一了,我替你殺了他。”
殺一個人對樓無豔來說易如反掌,等這裡的事一了,我替你殺了他,分明是爲他的話,可不知爲何蕭墨聽在心裡卻覺得一陣森寒,難道真的是時空異處,殺一個人那麼輕易就達成協議,一個人的生死那麼輕易就被別人決定。樓無豔開口,蕭墨知道無論用何種手段,那個人逃不過一死,可是……
心中退意一生,蕭墨立刻搖頭甩去這份心思,那人對他作出那般事,爲什麼就死不得了,這個世界不就是弱肉強食,南華那樣的人也死了,他做了朱雀的那一天,還不是有人想要他的命,他招誰熱誰了,世人一步步逼他,爲什麼偏他就要心軟。
一想到這裡,蕭墨猛地擡頭,有些發狠地說,“你說過的話,可別忘了。”
樓無豔又笑,恍惚覺得眼前人像是鬧彆扭討要糖果的孩童,一陣點頭,算是允了他。
蕭墨滿意一笑,忽然想起什麼,又道,“那個人,你不要再見他了。”
知道這個要求有些莫名,但還是說了,見樓無豔略有疑惑問“那個人”,有些賭氣地說,“我不喜歡他對你那樣!”
兩人均是一愣。
不喜歡,掩藏的不正是喜歡。兩人本就是極聰明的人,又是相處時長,共同經歷也不少,有些事只是一點即破。兩人不自覺地對視一眼,急忙移開目光。蕭墨難得的沒有跑開,但卻是一直埋首不敢擡頭。
原來先前一股腦子的煩躁竟只是要人在意,確切地說是想讓那個人在意,理清了頭緒蕭墨嘴角忍不住勾起,似乎少卻了不少煩惱,可是忽然又想幹什麼自己要讓他在意,討厭心中正萌芽的情緒,忍不住皺起了眉。
這邊,樓無豔卻沒有那麼些糾結,習慣性地壓下所有不該有的思緒,再擡頭依舊是萬年冰山寒臉,“蘇雷這次動向不明,我們該及早做好準備!”
蕭墨聽他突然說起正事,正好掃去尷尬,應聲點頭,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終於又敢看過去,聽他淡淡道來,一切佈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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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被追着狼狽應戰的烏蘇軍,突然掉頭正面攻擊,朱雀士兵卻是士氣大振。要知道,朱雀國四季氣候宜人,山水交映,來到這草原之上,越是深入腹地,士兵們越是受不了這多變的氣候,再加上戰時越長越是想念家鄉。當日蕭墨下令追擊,許多士兵便有了不自在,但軍人以服從命令爲天職,再者蕭墨對士兵的嚴苛,即使滿腹不滿也無人敢有半句怨言。如今,烏蘇軍突然掉頭,有了前幾場仗的勝利,朱雀士兵只盼望早早收拾了他們早早回家鄉。
可是,蕭墨卻知道,賀蘭不是莽撞之人,正面攻擊必有所持。
果然,踏雪雲鬃旁邊,黑亮的墨椎馬上,即使離得那麼遠,蕭墨也能看見蘇雷雙眼盯着樓無豔曖昧不明的笑。
厭惡油然而生,尤其當賀蘭臉上也浮現出相同的笑時,蕭墨心道還真不愧是兄弟,一樣的禽獸,慢慢提起號令三軍的緹弋劍,真正如將軍一般果斷揮下,頓時萬馬奔騰,吼聲如雷。
儘管早有準備,可是烏蘇兩位王子聯手,草原上難有匹敵,漸漸的朱雀軍有些招架不住了。
對方除了圍截,好像並不急着結束,反而如同玩着老鼠的貓,利用精湛的騎術將朱雀士兵圈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逼得落馬,一陣挑弄再後退,接着又是一陣挑弄,如此反覆多次,朱雀士兵全都氣的紅了眼,舍了命一般衝將上去,直到此時烏蘇軍纔不緊不慢結起陣勢應對。
蕭墨看出癥結,扭頭看旁邊的樓無豔,國師神情凝重,蕭墨靠了過去,“擒賊先擒王。”
只有如此了,這一幫人原就是薛青刻意安排的烏合之衆,前些日子的追擊勝利早讓他們忘乎所以,而且他們並無士兵該有的心理素質,所以要想止戰,似乎只有一條路可走。
樓無豔會意點頭,突然提內力從馬上躍起,足尖輕點馬頭飄向那高坐指揮的兩人。
賀蘭和蘇雷對視一眼,立即明白樓無豔意圖,迅速分開。
樓無豔於半空一遲疑,擰身追賀蘭。
賀蘭武功遠高過蘇雷,樓無豔的選擇原是最好的選擇,可是他卻錯料了蘇雷。大王子見國師被賀蘭纏住,策馬迎上蕭墨,手中彎刀當頭劈下。旁邊士兵搶過去救,可蘇雷殺氣大勝,蕭墨一驚之下跌落馬身,墨椎馬揚蹄就要踩下,有士兵長矛一伸挑起蕭墨到一邊,險險躲過。
蕭墨抹了一把冷汗,撿起緹弋劍也不管自己是否有那個能耐,瞅着蘇雷得意的笑怒火沖天,胡亂就劈了過去。
蘇雷畢竟是烏蘇大王子,雖然武功不善,可也算得上一個馬上英雄,對付蕭墨如孩童般的亂打亂撞,如同玩鬧,口中還不時發出嘲諷的笑,更是激的蕭墨兩眼通紅,目赤欲裂。
身邊的朱雀士兵早被蘇雷指揮烏蘇士兵圍圈到別處,只剩蕭墨一人像是被獵物一樣被玩弄。
草原的風一旦颳起,便吹的人睜不開眼,蕭墨正凌亂不堪之時,一陣狂風來,身後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動,前面蘇雷忽然眯眼,蕭墨的緹弋劍便直直刺入同樣避風的墨椎馬腹中,一聲長嘶劃破草原,蘇雷驚覺,手中彎刀毫不遲疑砍下去,緹弋劍已沒入馬腹,馬兒痛極跳躍,蕭墨拔不出,竟忘了撒手,生生捱了蘇雷一刀。
肩胛之處傳來劇烈的痛,蕭墨哇地一聲痛呼出口,不肯鬆的手卻在這時不得已放開,蘇雷收刀又要砍下,忽然一抹白影急速飄來,攬起蕭墨向後疾退,凌空卻是一掌揮過來,蘇雷應聲墜馬,一口氣不濟也是血從口出。
樓無豔放下蕭墨,又飄飛上前,眼中濃厚的殺意看的人心驚,就連蘇雷也是呆了,心中哀嘆大概這次就死在這裡了。
可他畢竟是烏蘇大王子,烏蘇人極崇拜王權,見他這般早拼了命地護過去,就連賀蘭也立即趕了過來。
樓無豔武功再強,卻又哪有那麼多手應付無數的刀劍長矛,且心中擔心蕭墨,似乎耳中總聽到他的哀呼,分了心神與賀蘭這樣的高手交手,險象環生。
賀蘭看出樓無豔顧慮,權衡再三,突然出口止戰,雖然說辭勉強,可雙方都明白拖下去實在無益,於是同意各後退三十里,十日後再決勝負。
樓無豔擔心蕭墨傷勢,先一步抱起他往營帳飛去,朱雀士兵終於得以喘息,也是急急迴轉,所以誰也沒有注意到,漸行漸遠的烏蘇軍中,有一個人似乎頗爲擔憂地回頭數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