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是在城外被追上的。
樓無豔飄飄如仙,從天而降,那車伕什麼時候見過這般人,一驚之下跌下了馬車,馬兒受驚,嘶鳴着往路旁的樹林中急衝,馬車廂撞到樹木,劇烈顛簸晃盪。
馬車內。
蕭墨四肢不能動,隨着馬車的晃動跌倒,南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想出去察看,卻因體力不濟,只能撐住馬車壁才能勉強穩住身體。
樓無豔從後面追上,落到馬鞍上,執起繮繩猛地後勒,雪白的衣衫和黑髮向後揚起,劃出優美的弧線,馬兒受力前蹄高高揚起,一聲長嘶之後,馬車停住。
樓無豔撩開車簾,俊美無比的臉冰冷依舊,黑亮的眼睛中射出凜冽的光芒,只是一眼,就讓南華到了嘴邊的聲音消失無蹤。
樓無豔抱蕭墨下車,示意隨後趕到的若水,押南華下車。
蕭墨不能說話,眼睛越過樓無豔肩頭,直直盯着南華,見他下了馬車,一個踉蹌就開始劇烈咳嗽,心中一抽,視線轉向樓無豔,只可惜國師大人看不到,眼睫低垂,像是連路都不願意去看。
蕭墨想抽嘴角,可惜抽不動。國師大人可不要抱着他撞樹啊,他現在可是連疼都喊不出來。
後面,若水靜靜待在一旁等着,跟她主人一樣冰冷,後來終於不耐煩,直接將南華敲暈,拖了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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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府。
國師房內。
樓無豔脫下蕭墨身上寬大的外袍,將他輕輕放到牀上,正想繼續脫,突然想起什麼,關上房門又迴轉,走到牀邊坐下,盯着蕭墨看。
“銀針沒入了你體內。”
蕭墨不能說話,只能眨眼,所以他眨眼。
“會很疼。”
蕭墨還是眨眼--怎麼疼,也不能不拔針。
樓無豔不再說話,輕輕剝下了蕭墨身上衣服,找到銀針沒入的地方,並指成劍,開始在蕭墨的血脈之處緩緩推送。
不能咬牙,也不能喊疼,隨着樓無豔內力的推送,蕭墨汗如雨下,臉色慘白如紙。
樓無豔似乎不忍停了一下,攬過他的肩,卻突然用力,同時,銀針由背脊飛出,極細微的一聲痛呼,蕭墨的身體驟然癱倒在樓無豔懷中,光潔的脊背之上,一縷極細的血絲緩緩流下。
樓無豔拉過一旁的被子輕輕裹住蕭墨,讓他趴躺在牀上,一縷髮絲垂落到蕭墨眼角,蕭墨輕輕眨了幾下眼,樓無豔意識到,伸手撥到了耳後。
“南華他……”
樓無豔撥開蕭墨額上溼發,“他還有用。”
還有用,就不會讓他死。
樓無豔說這句話是想讓蕭墨放心,可蕭墨聽在心裡卻覺得怪怪的--如果沒用了呢?
蕭墨閉了一下眼,又睜開,看着樓無豔,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
“你能解紫顏嗎?”嘴脣動了好幾次,才終於說出了口。
“我還沒查清楚他底細”,淡淡的回答意思明確,即使能,也不解。
“紫顏吃完了,他很難受”,露在被子外的手緊緊握緊,蕭墨說這句話的時候,腦海中想起的是南華說弟弟時臉上的表情。
想爲他做點什麼。
樓無豔輕輕掰開他的拳頭,“不要用力。”
國師話音未落,蕭墨已經感覺到了背上的熱流,緊接着是一陣刺痛,忍不住皺起了眉。
樓無豔揭開被子,拿乾淨毛巾擦乾淨,“傷口很深,針上沒毒,你不用力,一會就癒合,只是要疼上好幾日,你好好休息。”
說完,國師離去,白衣勝雪。
目光越過窗口,蕭墨看着他消失,緩緩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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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
蕭墨溜出了國師府跑到東門口福記,買了翠玉豆糕,然後又溜到了青樓三樓。
並沒有等多久,窗口飄進人影。
蕭墨轉過頭,來人一見他樣貌微愣,驚愕道,“是你。”
蕭墨掏出一疊銀票,毫不拖泥帶水,“我要紫顏。”
那人蹙眉,突然欺身上前,扼上蕭墨脖子,“你怎麼知道紫顏?你是國師的人?那天你在國師府幹什麼?你手裡拿的可是國師的夜明珠?”
蕭墨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不停拉脖子上的手,然而卻無法使他鬆動一絲一毫。
那人愣愣看着蕭墨許久,突然鬆手,冷冷看着他趴在桌面劇烈咳嗽、喘氣。
“南華在哪裡?”
“紫顏吃完,他很難受”,答非所問。
“吃完?我給他的量足夠吃到月末,怎麼會吃完?難道……”,說到此,那人突然睜大眼,又一次出手,不過這次沒掐蕭墨脖子,而是緊握手腕,聲音急切,“南華究竟在哪裡?”
那人用了內力,蕭墨感覺後背一陣難忍的刺痛,忍不住皺起了眉,那人還想問什麼,門突然被撞開,有人闖了進來,一聲歷喝,“放開他!”
大白天的青樓,其他男倌大多在睡覺,小廝們則出外玩耍,所以,這個聲音在安靜的空間裡顯得特別突兀,蕭墨雖然看不到,但認出了聲音的主人是榮靖。
那人沒有放開,反而順勢一拉,蕭墨到了他胸前,緊接着一柄匕首抵上喉間,“你是樓無豔跟前的榮靖?”
靠近了,蕭墨聞到那人身上有一股香味,是經常會在南華身上聞到的蘭香,只是更純,也更濃烈。
榮靖不說話,擺好進攻的姿勢。
“就憑你?”話音中充滿不屑。
“國師很快就會到”,榮靖不受激,氣息沉穩。
那人很是驚訝,湊到蕭墨耳邊,小聲道,“你究竟是誰?他居然親自出馬?”
“榮靖就算明知不敵,也要動手,國師吩咐,絕不能讓他有絲毫損傷。”
“喔,是嗎?”冰涼的匕首在蕭墨脖子上打圈,蘭香飄然,吹到臉上,“你知道對他在乎的東西我有什麼想法嗎?那……就是……毀掉……”,說着,紫色眸子中閃過戾氣,匕首高高揚起,當胸插下。
電光火石間,榮靖搶出搭救,有人卻更快,撞到蕭墨肚子上,連帶後面那人撞倒在地,順勢一撥,蕭墨就滾到了一旁。
然而,匕首仍舊落下,插入血肉的聲音清晰可聞,甚至被無限放大。
血,染紅地板,蕭墨看着癱倒在地的人,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
是南華。
“你背叛我?”匕首抽出,又要落下。
蕭墨驚覺,撲到南華身上,同時,榮靖已出手,匕首落地,發出吭的一聲響。
榮靖和那人迅速交起手,耳邊生風,蕭墨卻聽不見,抱住流血的人,手按上胸口血洞,怎麼也止不住血流,“你怎麼……你怎麼……”
南華吃力地微笑,眼角水光閃動,艱難伸出手,摸上蕭墨的臉,嘴脣一動,就有更多的血流出。
“不要說話”,蕭墨的聲音有些哽咽。
中紫顏者,魅生魅死。死時枯槁如魑魅。
沒有枯槁如魑魅,生命卻消失的很快。
當意識到的時候,蕭墨來不及抓住南華落下的手,耳邊長長久久迴響,從他口中吐出的最後一個字,“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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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無豔趕到的時候,只剩榮靖,還有不肯鬆手的蕭墨。
那個被南華稱爲昊的男人,是在看到樓無豔進來後,從窗口逃走的。
榮靖無論說什麼,蕭墨都不肯放手。
樓無豔看了一眼已經死去的人,向榮靖示意,榮靖立刻轉身出去。
樓無豔走到蕭墨身邊蹲下,碰了碰他的手臂,露在衣服外的皮膚泛紫--太用力,國師又瞥了一眼他的頸口,果然,一縷血紅。
輕輕抱到懷中,小聲道,“我們把他埋了,好嗎?”
蕭墨不動。
樓無豔去掰蕭墨的手。蕭墨像受到驚嚇一般猛地一顫,抱的更緊了。
樓無豔輕嘆,“他已經死了,你知道的,你想這樣一直抱着他,直到他腐爛嗎?我不介意,可你真的要讓他不能入土爲安嗎?”
蕭墨雖然仍是不動,眼睛卻眨了眨,樓無豔看他手臂紫色漸漸退卻,朝門外點頭,榮靖走入,從蕭墨手中抱走了南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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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墨沒有哭,靜靜看着南華入土,靜靜看着工人立碑,只是在刻好之後,拿筆在落款自己的名字上加了個字,國師大人看了示意照做,於是,工人又刻上了“弟”。
安葬好南華,蕭墨許多天不說話,只是坐在國師府的鞦韆上,望着天空發呆。
若水依舊負責照顧他,端飯放到他腳邊,再來的時候碗空了,擺放的很整齊。若水也不說話,看他一會兒就離開。
樓無豔國務繁忙,只能在晚上回國師府時到鞦韆邊陪着坐會兒,然後牽着他的手,送他回房睡覺。第二天起牀,又會看到在鞦韆上發呆的人。
終於,國師忍不住了,某一天,早早回了國師府,卻發現鞦韆已空,沒了人,跑到蕭墨房中,也是沒人。急急忙忙要叫人找,經過書房時,卻看到一個單薄的人影,直直坐在桌前。
樓無豔走進去,蕭墨聞聲擡頭,“這幾天的摺子可真多。”
說完,蕭墨笑了,但隨即就皺眉,右手捂上脖子,捶了兩下,“真疼。”
樓無豔走上前,修長的手指貼上被揉紅的地方,輕輕按摩起來。蕭墨知道練武的人對人體經脈熟悉,放下手待他侍弄,眼睛不知不覺閉上,臉上露出享受。
窗外,落霞如鴻,最後一片天光在兩人臉上留下紅輝一片。樓無豔原就生的美,玉一般的皮膚剔透如仙,稱之傾國傾城不爲過,鳳眼平靜地看着蕭墨長長的睫毛在眼下印出小小一片影子。
蕭墨雖然沒有國師美貌,也算得上俊秀,嘴角勾笑,眼角彎出滿足。
此時如果有人看到這一副畫面,大概忍不住會讚歎一聲:
好一對,天下無雙的壁人。
“國師,公子,晚膳已經準備好,在哪裡用飯?”一個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蕭墨下意識地跳了起來。
樓無豔歪頭不解地看他,蕭墨臉色更紅,說了一句在大廳吃,就跑了出去。
從書房一路跑到大廳,蕭墨心中卻一直有個惱人的念頭盤旋不去,爲什麼會心跳加速,爲什麼想讓那雙手就這麼,一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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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國殿下不在,國師暫代國事,一切政務在政務廳中處理。
某一日,向來勤勉的國師遲到,百官驚訝,又見國師從身後拉出一個略有羞澀的少年,向衆人宣佈他是朱雀,這下,滿朝文武驚的長大了嘴。
右相薛朗站在百官之首,鬚髮皆白,臉色紅潤保養得體,盯着國師旁邊捨不得放開手的少年,眼中笑意盈盈,當先領頭拜下。
消失十七年的朱雀突然出現,雖然有國師的宣佈,右相的認同,但還是引起了許多懷疑。 宗正(管理皇族事務)李彥庭便是其中一人,當先跨出質疑。
有人領頭,立刻就有更多的人附和。
護國大將軍薛青,盯着蕭墨眼中閃過驚訝,只是一閃而過,立刻收斂而去,保持和養父一樣的態度--緘聲。
國師似乎早料到如今的局面,說早已修書青龍、白虎、玄武,只要等待這三人前來,就可以確認朱雀的身份。
青龍、白虎、玄武、朱雀,四國帝王守護者,有着超然於皇家的地位,於四國曆史之初就已經存在。四國連連爭戰,都想要獨領這片土地,不僅弄得百姓生靈塗炭,也讓四國國力日漸消弱,三百年前,在四名帝王守護者的共同努力下,四國王上同意停戰,和平共處。四名帝王守護者遺傳自祖先的許多神奇能力,也在這三百年的相安無事、代代更替中逐漸消失,但卻唯獨相互分辨的能力保留了下來。
於是,國師的這番話,沒有人反對。
然而,身份不確定,蕭墨不能參與國事,國師小聲交代宮人,領着他到未慶宮等候。
紅花綠樹,人工河穿宮而過,石橋飛躍河上,橋邊有亭子伸出水面,蕭墨一進未慶宮,就選擇了到那裡等着。
樓無豔告訴他,未慶宮是歷代朱雀居住之地,看着打理的很乾淨的地方,蕭墨心中升起一股陌生的感覺。
爲他準備了十七年的地方,他不熟悉。
宮人怕蕭墨無聊,送來了茶水、水果,還有點心。蕭墨客氣地道謝,那宮人略愣了一下,吃吃笑着離去。蕭墨被笑的莫名其妙,但那人已經走遠了,無法問,只能疑惑地吃着送來的東西。嚐了嚐,覺得沒有國師府中的美味,吃了幾口失去興趣,懨懨地趴在石亭的欄杆上,看着河水涓涓流過,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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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了各級官員的奏述,已經是正午,樓無豔匆匆趕到未慶宮,以爲那坐不住的少年肯定等急了,卻沒想到,看到的是一個睡得酣暢的身影,於是放輕了腳步靠近。
入夏後,正午的太陽熾烈,蕭墨臉上滲出一片薄汗。
樓無豔四下看了看,見別無他物,挽起長袖輕輕擦起來。
知道他從那一天後,心裡就不痛快,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人已去,傷留下,卻終是要長大。
蕭墨似乎感覺到外力,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幾下,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完了嗎?”
樓無豔點頭,指了指他身後一間屋子,“以後要睡去那裡,這些年每日都有人打掃。”
這些年三個字聽到耳中,蕭墨愣了愣,心中突然蕩起一股親切的感覺,想起以前總和樓無豔頂嘴、鬧彆扭,臉上突然升起紅暈,不自覺問出口,“他們什麼時候來。”
樓無豔聽他沒頭沒腦問一句,揣了一瞬才明白過來,回答道,“一個月前,我發出的書信,算算日子,再有一月就該到了。”
蕭墨點頭,片刻無話,一會又問,“我們回去嗎?”
國師搖頭,“除了朝上官員,地方官員也有不少奏摺送來,需要一個一個批覆。”
蕭墨聽他話中似乎略有歉意,想起當初這人整日裡逼自己看奏摺、學政務,如今卻這樣小心翼翼,知道他是因爲南華的事擔心自己,不禁心中一暖,接道,“沒關係,我也不懂太多,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從旁學習。”
全然是知理的話。
樓無豔聽着心中安慰,卻不免生出一股喟嘆,十七歲的年齡,就該是他初來的時候那樣生動活潑。
一縷涼風拂過,國師忽然驚覺心中所想,一驚之下擯除雜念,生硬地站了起來,聲音回覆冰冷,“吃午飯去吧!”
說罷,拂袖而去。
蕭墨不知道國師心中片刻的逆轉,早習慣他的冰冷,並沒有在意,跟了上前。
身後,水面突然躍出一尾紅魚,硬生生砸出朵朵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