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那麼傷
我常常在想,那會是怎樣狠毒的女人,又會是怎樣狠毒的手,在那揪住頭髮的一瞬間,生生地從黃小詩的小腦袋上揪下了一綹頭髮!我還想過,那幾乎是連帶着頭皮的頭髮,從黃小詩的腦袋上剝離的時候,是怎樣的一種生疼,怎樣的一種鮮血淋漓!當時的黃小詩一定是用細細的小胳膊摟住自己瘦瘦的小身體,癱坐在地上,無聲地哭泣,像一隻被揉碎了的布娃娃。我甚至很小人地想過,黃小詩在面對那一瞬間撕心裂肺的疼痛時,有沒有突然恨過我,恨我的無聊,恨我的執拗,恨我非要買下那雙離譜的拖鞋!
從此,黃小詩的腦袋上就多了一塊直徑達一釐米的近似圓形的禿疤。所以,她再也不曾披散過頭髮,而是一直緊緊地束着馬尾辮,來掩藏一個女孩子最不願意讓人知曉的傷疤。
爲此,我是那樣的內疚和抱歉。但是,我卻不敢對黃小詩說什麼,雖然,我們是那樣好的朋友。我怕再提起這個傷疤,會讓她再次想起那個晚上,再次翻江倒海的難過。
每次,黃小詩在宿舍裡洗完頭髮後,都會坐在窗邊梳理她的頭髮,很安靜地梳理着。這時,淡淡的陽光漫過宿舍牆壁外的花藤,光影透過窗戶,落在她細密的發間,她腦袋上的那塊禿疤便會像匕首一樣凌厲而鮮明地刺入我的眼睛。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哪怕麥樂,哪怕我最親愛的奶奶。我沒告訴任何人,只要我看到黃小詩腦袋上那塊禿掉的疤,心裡便揪扯着痛。
而這個時候,在窗前梳理頭髮的黃小詩,就會很敏感地發現我在看她,接着便很匆忙很慌亂地紮起還溼漉漉的頭髮,漂亮的瞳孔裡閃過一抹溫柔的倔強。
可是,我知道,這塊禿疤對於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來說,是多麼大的傷痕。
哪怕是夜晚睡覺的時候,她都這麼緊緊地緊緊地綁着馬尾辮。我想,她一定是害怕,如果散着頭髮,那個陳舊的禿疤會令她整個夢境都充斥着體無完膚的疼痛。
看到這裡,你們會不會討厭我?討厭我,讓一個女孩,讓自己那麼親密的朋友,受這樣的傷?
是的,買“巴依老爺”和“阿凡提”那天,我明明知道她有一個很兇悍的繼母!我明明知道,她的繼母總是在千方百計地折磨她爲難她!我明明知道,她如果回去得太晚,極有可能會遭到訓斥!但是,我想到了訓斥,想到了責罵,想到了爲難,卻沒有想到還會有這樣殘酷的傷疤!
如果知道,我是絕對不會爲買到“巴依老爺”和“阿凡提”,而傷害黃小詩。
我寧可一輩子赤着腳走路,如果黃小詩腦袋上的疤,會重新長出濃密而漂亮的頭髮。
03柏油路上的找尋。
而此時,那個間接傷害了黃小詩的“巴依老爺”卻命殞於摩天輪。
我看着路面上的車流如織,想到“巴依老爺”極有可能被滾滾車輪壓得“腦漿迸裂”,突然有一種莫名的傷感侵襲而來——我又想起了黃小詩腦袋上那塊禿禿的疤。
我一廂情願地認爲,這雙拖鞋的結合,是導致了黃小詩禿疤出現的原因。而今,它們卻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分離了。那麼,這樣看來,黃小詩腦袋上的那個傷疤是不是就存在得太滑稽、太莫名其妙了呢?
本來,還有這雙拖鞋來做我替罪的羔羊,分擔我心裡的罪惡感。而此刻,這隻替罪羔羊突然要消失了。我便成了這個世界上導致黃小詩腦袋上出現那塊傷疤的僅存的罪人了。
你們是不是又更討厭我了?
因爲,從頭到尾,我是一個如此不敢擔當的女孩!只會故作輕鬆地說着一些無關痛癢的大話。
那一天,當我從摩天輪上下來後,便直接衝到了公路上,在車水馬龍中,尋覓着曾在自己腳上的鞋子。滾燙的柏油路面,赤着單腳的我,就這樣來來回回,像一隻焦躁的田鼠,來來回回地尋找着屬於自己的果實。或者說,像一個兇手,急於找到自己的同夥,來減輕自己的罪行。
可是,我卻沒有再看到,我親愛的“巴依老爺”。
它確實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如此莫名其妙。
“阿凡提”孤孤單單地在我的右腳上,沉默不語。我孤零零地站在路邊,一副很文藝青年的模樣,對它說了一句,你很想念它,是嗎?
麥樂說我之所以這麼珍惜“巴依老爺”和“阿凡提”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爲內疚於黃小詩腦袋上的那個禿疤,更是源於我內心深處的糾結。
她說,莫春,你總想象着要巴依老爺和阿凡提這麼矛盾的兩個人物相親相愛,就好像你總想化解掉你心裡的那個矛盾一樣——你痛恨着你的父親,但是,你卻依舊是那樣思念着他!只不過,你卻不原意去承認,不願意去相信。
莫春,你很想念他!
04鏡子裡的思念。
你很想念他,是嗎?
這一句話,我無數次地對着鏡子說過。
每一次,我對着鏡子裡的自己問,你很想念他,是嗎?然後,就會緊緊閉上嘴巴,不回答。鏡子裡,只留下一個女孩委屈的眼神和堅強的神情。
這個糾結,從我八歲那年開始。
很小的時候,我就變得異常愛美,經常在媽媽的梳妝鏡前臭美不已。爲此,他曾悄悄給我買過一個很小的鏡子,圓圓的,包裹在粗糙的綠色塑料殼中。當時的他,大手粗糙,佈滿了爲生活奔波而留下的裂紋,卻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溫暖我的存在。
那天,他將我抱在腿上,把鏡子放到我的小手裡。然後,他心滿意足地笑,對奶奶說,你看,咱家的姑娘懂得美了。說完,擦擦頭上的汗水,哈哈大笑。
我一直都記得他的笑,記得他的笑容沿着他臉上的笑紋綻放成花一般模樣。印象是那樣的深,那樣的不可替代,不可忘記。因爲,我曾經和我的弟弟,可愛的莫帆,一同喊過他,爸爸。
當然,這隻限於我八歲之前。
麥樂說過,傷感的回憶容易讓人老,比較不合適我們少女。所以,我努力讓自己儘可能少地記起這段不快樂的往事。
但是,2005年的5月5日,在我丟失了“巴依老爺”之後,卻忍不住又想起。原來,巴依老爺與阿凡提永遠是無法相親相愛的,就好比,如果我恨我父親的話,便永遠不可能去原諒他。
原諒他在我八歲那年的離去。
只不過是我八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這個男人便就此離去。我常常會想,他是不是懼怕承擔做父親的責任啊?所以,纔會在當年,就那麼一走了之。
05圈養在心底的蛇。
2005年5月5日。陽光之下,還發生過什麼?
哦,那天,麥樂和黃小詩跟管理員嘔完氣後,就走到公路邊找到了我。麥樂大概是想起我詛咒她和黃小詩的那些“臨死前的遺言”了。
她說,沒想到啊沒想到,莫春,原來你腦子裡裝了這麼多惡毒的念頭啊!原來,連我和黃小詩,你都不放過啊!你太黑了,太黑了!要不說嘛,患難見真情,我今天可算見識到你這個小人了!說完,她就聳着肩膀,一邊吐着口香糖,一邊故作鄙夷地看着我。
而在她身邊,已經停止了哭泣的黃小詩倒是很哲學地說了一句話,她說,其實,每個人的心裡暗處,都盤着一條自己也無法覺察到的毒蛇。有的人心中的毒蛇永遠地睡着了,而有些人心中的突然驚醒了,吐着鮮紅的信子,擊中了那些或許自己都不想傷害的人。
麥樂很大嘴巴地接了一句,你後媽這麼折磨你,大概就是心裡面那條毒蛇開始覺醒了!
就這樣,本來已經在摩天輪驚嚇風波中忘記傷心事的黃小詩又開始傷心起來。我和麥樂又不得不再次安慰她。
我擡頭看看麥樂,說,都怪你烏鴉嘴!這次換什麼地方讓她忘憂?碰碰車?蹺蹺板?
麥樂吸了一口煙,將菸蒂扔到地上,說,要不把她搬火星上去吧!
我笑,咱倆要有這個技術,先把她後媽搬到火星上去好了!
麥樂撓了撓亂七八糟的頭髮,皺了皺眉頭,說道,也是噢。
06那些或許我一輩子都無法知道的……
2005年5月5日。我回憶中的關鍵句子:
摩天輪的門開了,我們很害怕。
“巴依老爺”丟了,“阿凡提”很孤單。
我又想起了他留給我的不開心的往事,可是我還是想他了,因爲他曾經是我和莫帆的爸爸。
那麼,你們,你們的2005年5月5日,又有什麼記憶呢?又有什麼事情發生過呢?是誰,在這個單薄的日期裡,悄無聲息地走過了你的生活?又是誰,虔誠地守候在命運的下一個路口,安靜地等待着你的再次路過?
你若是記得,一定要悄悄地寫下來。因爲,我擔心,其中某些微小的細節,將會對我很重要。
其實,我也知道的——
或許,你會告訴我。
或許,你什麼也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