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悽清橫吹曲

很久很久以後,人界流傳着這樣的傳說——

他們稱它爲夜櫻傳說:

如果兩個人可以在櫻花盛綻時邂逅,凋謝前相愛,就能一生相守。

一秒鐘邂逅一個人,一分鐘認識一個人,一小時愛上一個人。

一輩子忘不掉一個人。

有時候相愛的時間只需要等待一朵花盛放至萎謝,即使只有一夜——

因爲那日之後,人界的櫻花就只開一夜,永遠的一夜……

西風八月折亂枝。

杞葉原上,盛放的杞樹豔紅如血,碩大花朵密密壓在枝頭,如一個人沉綴的心事。而豔紅欲滴的色澤似乎正昭示了沁風之國與邊塞龍城無休無止的殺伐又將展開。

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身着錦衣,胯下良駒,簪着碧珠的髮髻閃爍華輝。肥馬輕裘的生涯似乎已無法滿足二人的疏狂,對着杞葉原兩端開始安營紮寨的兩國軍隊,眼裡竟射出灼烈光芒,白嫩臉龐跳動着躍躍欲試的神情。

“雲,投哪邊?不如我們一人投一邊,誰的軍隊輸了回驚鵲樓請客,要請全城的人!”

錦衣輕黃,眉目疏狂的少年輕誚地道,視即將染滿鮮血的杞葉原如自家圍場。他面容深刻耀目,一股沛莫能御的明亮氣息咄咄逼人。

華裳白服的少年面容清俊,眉目間有着旁人難以企及的高貴。絕美外表冰冷刺目,微蹙眉尖深藏無數心事。

他淡淡應道:“一言爲定!”拍馬徑直掠過黃裳少年,向列陣南方的沁風之國而去。

“畢竟在那裡住太久,還是把他們當你的族人了吧。”黃裳少年鼻端輕哼一聲,輕蔑道。轉身朝向與白服少年相反方向。疾風捲起的長髮拂過紅光歆盛的黝黑眼眸。

夕陽下,兩匹駿馬橫掠原野,踏過的長草帶來即將衰敗的氣息。黃裳少年的心漸漸隨着馬兒的奔跑越飛越高,一絲也沒察覺。

從未停息過的殺伐在接近兩年的休整後蓄勢待發,杞葉原不過是其中一個戰場。然而自從那個傲慢的黃裳華服少年莫名半途參軍龍城後,衍變成兩國所有幸存者一生噩夢。

“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撐如亂麻。”

前人的詩最好的詮釋了戰爭的殘酷,然而亦不足以說明這次戰爭的可怕,因爲一個真正的惡魔誕生了,他將帶給兩國人永世噩夢。

軍情告急!浴血戰士衝入帥帳,白服少年赫然立於將軍身後。

“惡魔……惡魔……他一個人斬殺千人……萬人!退兵!將軍,快退兵啊,不然所有人都會爲他所殺……”

已然完全被血所污,看不清本來面貌的臉龐上唯一閃動的眼睛黯淡閉上,完成任務的兵士如一截樹樁栽倒。

“什麼……”對方纔訊息顯然並不十分明白的將軍將求救眼神投向白服少年。少年面色慘白,毫不理睬將軍,迅疾衝出帥帳。

他心裡無數聲音適時響起,告誡他不可靠近,強調他的生命多麼寶貴。可是依然阻止不了他的執着。

然而一切都晚了,他原來以爲永遠不會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

當他再次見到黃裳少年時,後者四圍土地浸滿鮮血,衣裳面容早辨不出原來顏色。然而直覺告訴白服少年,這就是他——是他一生唯一認同的朋友。

“雲,每當我對劍法領悟越多,殺戮慾望越重。我真怕有一日你再與我對練時會剋制不住殺了你。”

“如果劍法一定要殺人才能練成,不如去戰場上。只有那裡才能恣意殺人而不用理會任何律法。”

白服少年緊咬下脣,燁燁血滴落也絲毫不覺。比起這一點痛,墮入魔道又該如何艱辛?

“果然是鬼啊——鬼之劍!普通人普通方法絕對無法練成的天地間最強之劍。可是,付出這樣的代價,你真的覺得值麼?”

黃裳少年黝黑眼眸全轉化爲赤,磔磔盯着白服少年。他再認不出這是誰,所有鮮活的生命都是他的獵物。

他緩緩靠近,每一步都令另一人離死亡更近。然而白服少年一動不動,似爲他氣勢所壓,又或許想用死亡解脫自己犯下的罪孽。

但是黃裳少年僅僅支持到他身前,靈力透支的身體已軟軟倒下。即使已學會天地間最強劍法,如今的他也脆弱如風中秋草。

“殺了我,快……殺了我。”意識逐漸恢復的他喃喃唸叨。紅光褪卻的清澈眼眸定定傳遞他的痛悔。

“不……”白服少年虛弱地應道,也如脫力般跪倒地下,雙目淚水漸滿,滴滴潤入鮮紅土地,然而如何的淚也無法洗淨這片傷痕累累的大地。

杞葉原上凋零的紅花遍地,如席捲全境的火焰般埋葬無數生命。

杞葉原從此成爲哀傷之原,這一日,不論沁風之國還是邊塞龍城都稱它爲“杞葉祭”!

百年後。

沁風之國最富庶的聚虹城無論何時都燈火輝煌,奢華酴醾。

然而隨着百年不息的“杞葉原噩夢”到訪而噤若寒蟬,原先燈火通明之地大都關門閉戶,星火全無,唯恐露出一點熱氣被“噩夢”嗅到。

即使在這樣緊張情勢下,也有不怕死開門迎客的商家。比如青樓,她們只能夜間接客,難道因爲虛幻傳說而不吃飯了麼?

儘管此時寒冬獵獵,聚虹城名氣最盛的纈芳閣依然客盈羅綺,紅燈爍爍。既然“噩夢”將至,不如縱情歡樂,寧願醉死溫柔鄉內,也好過做劍下亡魂。

老鴇剛剛收下一對玲瓏可愛的兄妹,雖然數錢給別人,但還有更多金銀在後面。

她戲謔地摸過男孩玉雪可愛的臉龐,得意道:“瞧!多水靈的孩子,雖然是男孩,比女人也不差啊。”

男孩恨恨瞪她一眼。

她反而不覺生氣,捂嘴笑道:“還不依呢。你可是你父母賣給我的。你父母都不要你們了,瞪我幹什麼?”

男孩發一聲喊,猝不及防將老鴇頂一個跟斗。趁衆人還未回神,抓起一邊哭泣的妹妹手向父母遠去方向追去。

秀美俊逸的一對璧人款款走過暗夜沉沉街道,冷月無影,孤星幾粒,淡淡光華不辨前途。

女子緊蹙眉頭,輕聲道:“我們就這樣將他們賣了?他們可是我們的親生孩子!”

男子淡漠道:“那又能如何?你別忘了,我們也是從那裡出來的。身在賤藉的人能給孩子什麼呢?就讓他們循着我們的路走下去,這個世道,做什麼有什麼區別呢?”

女子不語,攥着身上裘衣的手瑟瑟抖落無數汗珠。淚水輕輕滑過無暇臉龐,顫聲道:“天這麼冷,也不知他們禦寒的衣服夠不……”

男子溫柔牽過她的手,將她摟入懷中,輕輕拭去臉龐淚水。

突然一聲“爹——”又將二人從傷感裡驚醒。

“櫻兒……”女子驚喜不已,正待跑過去抱住孩子們,再也不鬆開。卻發現一個巨大的陰影已將二人籠罩。

“蘋兒……”女子脣邊最後吐出心愛女兒名字,永遠閉上那雙曾令無數人沉醉的眼眸。

男子早已軟軟倒在她腳邊,月華剪出,鮮血漸漸染紅暗夜無邊月色。最後凝結在男孩明亮眼眸裡,如一個永不落幕的夢。

“杞葉原噩夢?”遠處高樓屋檐上玉立兩道人影。澄藍與碧綠在夜色裡交錯清輝,如寶石般灼灼奪目。

“梨,這不是我們能管的閒事。”一人沉思良久,漠然開口。

“我知道。任務已完,我們也該回去交待。”另一個語聲如嘆息,低低道。

前道人影如電般掠起,欻忽消失於夜色迷樓。

另一個人深深望向那對兄妹。妹妹摟着母親嚎啕大哭,而哥哥靜靜立於一旁,定定望着“噩夢”遠去身影,將他驚鴻一瞥的面貌鐫刻於心。

於是他也深深將他記在心底,然後跟着先去之人,飄然而逝。

“噩夢”難以消散,因爲他永遠存在每個人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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