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影落,絢麗花海漸漸黯淡。點點詭異磷光卻從花叢間升起,如幽靈般四處飄散。亮麗仿若螢火,夜風拂來夜月下盛放的花之香氣,慵懶而迷醉。
不是傳言,華櫻已知道花卉下掩埋着無數具屍體。不知道是爲了紀念自己的豐功偉績,還是提醒某人的罪惡。所有被無妄殺死的人都被他儘可能地帶回此地掩埋。很快地,無人打理的荒地因爲屍骨滋潤鑽出星星點點的花朵,越來越壯觀,直到形成海洋。
這是御魔谷幻境裡最真實的地方,無人膽敢靠近。
越美麗越危險——
華櫻總算明白這句話的意義。
爹孃也在其中麼?他淡淡地望着花海,活着時並不高貴的生命,死後卻供養了無美醜等級之分的美麗綻放,魂歸的地方應該也帶着自由的風吧。不用再驚擾。
帶着真實花香的風再次襲向他,無意識地抱緊身體,腦海驀然浮出方纔接到的訊息。
月白細絹紙被緊緊攥在手裡,上面已經瑩白無一字。然而那如跳動的火焰般的字跡依然清晰地留在腦海。
“飛觴醉月,坐花賦詩,誠世間之極雅事也。予聞蘭府大喜,宗主迴歸。杯酒之樂,不日將至。惜予俗事纏身,恭祝之意,望弟代爲傳達。弟秉性單薄,當風之處,悉規避之,珍重珍重。小蘋安好,毋念。”
“珍重珍重麼?”華櫻蒼白的臉浮起一抹病態嫣紅,即使心燭微弱,亦不需你點亮。“將有盛宴不日舉行?不日!”他喃喃唸叨,眸裡掠過凜然,似乎能從夜風中嗅到陰謀的氣息。
——你們都等不及了麼?
身後腳步聲響,一抹黑影靜靜立於身旁,嘆息般聲音道:“這花海日看夜看,有意義麼?”
華櫻不答,輕輕道:“有更美麗的風景,想看麼?”他的眼眸在夜月下異常瑰麗,
“人界的聚虹城裡,五色湖上,此時正是最美時節。落日悽迷,煙雨如夢,春燕婉約,夜鶯聲聲。櫻花絢爛,簌簌如紅霧籠湖。若此時泛舟湖上,芳酒幾盞,會友一人,人生至樂,莫過於此。”
無妄呆呆落入他眸裡的幻境,一抹邪魅的笑倏然現於嘴角,
“有何不可?天上地下,孰能擋我!”
翌日,落日時分,五色湖靜謐的湖心緩慢又孤寂地游來一葉輕舟。
芳景如畫,煙雨悽迷。輕舟內一人曼聲吟哦。
“花底愁眠悲遠望。葉葉離思,說與誰人唱?
舞罷碧天凝一晌,西風織雨羅金浪。
銷盡翠雲秋事漲。絳蠟頻頻,費淚新箋向。
雙燕去時缺月上,沾襟不語盈盈樣。”
語聲清婉,難辨性別,惟覺清音美妙,聽之如飲醇酒,回味綿長。
忽另一低沉聲道:“這詞是否還有一首?我聽過的是這樣的,
初捻霜紈生悵望。隔葉鶯聲,似學秦娥唱。
午睡醒來慵一餉。雙紋翠簟鋪寒浪。
雨罷蘋風吹碧漲。脈脈荷花,淚臉紅相向。
斜貼綠雲新月上。彎環正是愁眉樣。”
清聲笑道:“這詞本就是這首。它本是從沐霜山(沁風之國與龍城邊境)傳至帝都碧瑤,然後再傳至聚虹城。勾欄瓦肆,多有傳唱。以前我聽來有趣,試和一首。今日隨意唱來,竟遇到慧眼之士,呵,切莫取笑我啊。”
無妄呆呆望着輕笑無憂的華櫻,似乎要從現在的他身上,挖出另一個人的影子來。然而今夜不真實的夢境,仿若真實,他不願打破相識以來惟一一次寧靜時光。
無憂無慮的笑容如同生根在臉上,這一夜再未從二人面上退去。他們品賞風物,談笑風生。彼此如相交多年的老友,又或許是默契十足的戀人。心底的柔情全在這一刻化爲淙淙流水,靜靜淌入五色湖,激起漫漫漣漪,直至消逝不見。
天上的歌是天上的愛,人間的曲是人間的情。兩個人相戀的心事是靜夜裡暗暗綻放的花蕾,析出細微香氣,暗暗撩動着情柔。
紅鸞紗帳,一曲春水柔。
晨起,呼吸着窗外清鮮有人氣的空氣,華櫻躁動的情緒漸漸凝定。枕邊人難得露出脆嫩如青草的一面,令人隱隱憐惜。突然他想起念遠,那個本來清華無塵的人,便是在春草剛發之時於聚虹城相識。他倏然感到一絲不適,聚虹城,從來不是他的歸宿。
他的家,曾經的家,在溶月淡風院,在緋雪林,在櫻歌亭,在櫻梨小築——
再會緋雪林,依舊梨花紛揚零落雪,櫻花飄殘惜紅淚。楊柳依依,小橋流水。
及至夜來,月華溶溶,清風淡淡。溶月淡風院裡,華櫻撫着無一絲灰塵的桌椅,知道龍火一定經常派人來這裡打掃。即使它的主人再不會回來,即使從今往後,再不會有人入住。
整整一天,他撫弄這裡一磚一瓦,修剪一草一木。無妄看到,這裡的一切於他都有着熟稔至可以令他時時微笑的意味,他爲之着迷,甚至遺忘自己。無妄莫名地感到恐慌,才發現他的一切對於自己來說都是陌生。
無妄害怕那呼之欲出的答案,然而華櫻已經決定告訴他一切。
“這裡是我曾經的家,住着我與我曾經的愛人。這裡叫溶月淡風院,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他的名字就叫梨魄。”
開場淺白至極,卻深深刺痛了無妄的心,他試圖挽回道:“既然是曾經的,還有什麼好說?”
華櫻淺笑垂首,悲涼的風漫過院落。
“可是我曾爲了他放棄了仇恨,放棄了惟一的親人,放棄了心心念唸的自由。他是最自由的風,來是空言去絕蹤。而我,是他圈養的寵物,守在這裡,如同一個深閨怨婦,等待良人歸來。我以爲我留住了永遠,最後卻發現我連自己都失去了。他離開我時,我終於失去了一切。”
多可笑,華櫻脣邊露出一朵嘲諷的笑。就像女人一般,被愛人拋棄了。還沒有年長色衰,就被他拋棄了,因爲他有他矢志追尋的夢,天界的夢,任何人事都無法阻擋。
而華櫻自己,難道就沒有應該做的事麼?可是他寧願爲他放棄。於是後來他只能回到原點,補償自己的罪孽。除卻報仇,心無別念。
無妄心頭泛起悲涼薄霧,他緊緊抱住眼前人兒,似要爲他將所有的悲傷都擠出胸膛。
夜這樣的涼,要用什麼樣的溫度才能保持你的胸口依然灼熱,不像現在般冰冷地令我心碎。
“你也有夢麼?”每個人都會有夢想吧。華櫻看向他的迷濛眼眸恍若夜網,將他的一切情緒捕入腦海。
無妄忽然有些尷尬地踱至一旁,思考片刻方道:“我從來沒想過其他的事,不過是將‘三昧劍’練到最高重。但是近幾年來,不論我殺多少人,都再無寸進。反而焦躁暴虐的性子漸漸淡漠下來,看來天命如此,我也只能走到這裡。”
“已經是常人無法企及的高度了啊。”華櫻淡淡道,倏又想起什麼,低頭喃喃,“會不會下一劍並不用殺人來練呢。做魔你已到極致,也許下次‘他’是要你成爲神。”
“神?太荒謬了。居然要一個殺人如麻的惡魔成爲神,豈不是天下最可笑的事麼?華櫻,我知道你恨我殺三哥,可是這樣取笑我又有什麼意思?”無妄狂躁地抓頭,他不知道想起什麼,突然異常狂躁難耐。
赤紅眼道:“三昧劍無法傳承,無法破解,無法控制,只待有心人來揭開他的謎底。”
他眼眸一黯,似乎有什麼神思從他腦中飛去,倏然搖頭道:“我說了什麼?華櫻,你不要理我。”
華櫻妍婉一笑,柔聲道:“我們不要談這個了,早早歇息好麼?”
無妄倏然擡頭,澀聲道:“華櫻,其實我什麼都不想要,只想要你,要你的心。”那樣堅定的眼神仿若能刺入華櫻心臟,在他心湖攪動陣陣漣漪。
他暗暗搖頭,凝定心神,狠狠地將無用的感情拋擲腦後,一字一頓道:
“除了這個身體,我什麼都不能給你。”
無妄眼眸光華一黯,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黑夜。他劈手奪過華櫻,狠狠吻向他的脣。
華櫻閉上眼睛,承受着彼此難耐的激情。
他們是撲火的飛蛾,彼此是對方的信仰。
永遠仰望,流離在求而不得的痛苦裡。
佛說: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蘊盛苦。
然而最苦莫過於求不得,愛別離。
人生最苦都被華櫻嚐遍了,這一生再也沒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