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有什麼魔力,能令成熟穩重的大哥暴跳如雷,狡黠明哲的二姐無言以對,溫柔無爭的三哥以死相逼,將一潭‘死水’攪得風生水起。我也想知道,你能將我改變成什麼?”
華櫻靜靜佇立,如沒聽到他說的話一般。凝神貫注眼前神采飛揚的少年,思緒飄回那個大雪漫天的暗夜。一模一樣的黑色影子,縱肆揮灑的鮮血,父母慘白猙獰的容顏,最後的一聲呼喚,永遠烙印的回憶。
他冷冷地笑了,在這個沒有四季,虛幻巨大的影子裡冰冷地笑着。他眼前彷彿又飄起了紛飛的大雪,血雨瀰漫的深冬,冷得侵髓知寒。
“蘭無妄——”他喊出他的名字。
無妄低低地笑着,眉宇間深深陰影,“你認得我?看來我真有名啊。不過但凡人界的人,沒有不認得我的吧。我在你們口中是什麼?杞葉原噩夢。怎麼倒不怕了,你果然很有趣啊。”
他伸手輕撫華櫻臉頰,手指涼涼的觸感,雖然冰冷卻與普通人無甚不同。
華櫻心底顫抖,沾滿血腥的手,彷彿能從蜜色的肌膚上嗅到濃濃的血腥味,令他腦中一陣暈眩。
無妄側頭細細打量他,“跟我回去好麼?他們不歡迎你,我可喜歡的緊呢。只要是他們不喜歡的人,我都要。”
他倏然轉頭望向他口中的“他們”,全都呆若木雞。無人出言反駁,沉滯的目光勾勒出恐懼的烈焰。
他眸中一沉,卻是無人得見,仍然嬉笑着對華櫻道:“跟我走吧。你又不能出谷,何必在這裡惹人嫌。我們都是不受歡迎的人,還是早走爲妙。”
“好!”華櫻突然抓住他的手。抓的如此之緊,似乎生生要將他勒入自己血肉一般。
“原來你這麼愛我啊,美人。”他戲謔地反摟住他的腰,低聲在他耳邊說話,聲音卻大得所有人都能聽見。
“他們”面色慘白,對這幕場景木然以對。無人接口,空氣凝滯地令人心慌。
華櫻避開念遠傷痛的眼光,在衆人注視下,任由無妄摟着自己,施施然步出水榭。
身後大門重重關上,兩人幾乎同時鬆手。彎下腰拼命喘氣,似乎所有的氣息都在方纔用盡,兩個人非常默契地大口呼吸着,然後同時醒覺,怔怔望向對方。
“我們真是有緣啊。”無妄臉上浮起一個慘淡的笑,默默走向遠方。
華櫻呆呆站了許久,直到他的身影將影沒在暗夜時方追上。
——我不會放過你,絕對不會!
品品異種花卉盛大開放,色彩繁雜凌亂,似是神揮毫潑墨時拋灑的丹青恰恰降落閣外,令人眼花繚亂。香氣馥郁,即使十里以外亦能聞見種種香氣混合後令人沉醉的味道。
彷彿一幅巨型百花怒綻卷軸在華櫻眼前徐徐展開,不禁目搖神馳。
然而一個更大疑問於他腦海形成,花雖放得瑰麗,他卻更覺詭異。若說絕弦水榭外明麗的青蓮綻得妖異,那是違背自然所呈現的不和諧。而無念閣外百花則透着股鬼氣,色彩越絢爛,樓閣上空烏雲越沉厚。陰森,壓抑,蕭殺——華櫻最能感應到的,正是與富麗花海截然相反的另一種氛圍。
鬼域!華櫻定然下出如此結論,同時詫異無妄一個人竟能在這裡生活那麼久。
驀的,一輪巨大絢麗火球牽回他的神思。
日薄虞淵。凡人不知虞淵究竟在何地。而此時華櫻想,大概就是眼前。
落日緩緩移向花海,一寸一寸逐漸靠近。華櫻但覺整顆心都被提到咽喉,緊張得不由屏住呼吸。
“太陽會落入花海麼?如果墜下,會發生什麼?整片海洋會燃燒麼……”一個個無解疑問不斷自華櫻腦海蹦出,逼得他目眥欲裂。
落日餘暉將花海鍍上一層金色,此刻華櫻驀然感覺原先彰顯詭異的花海倏的顯出幾分神聖來。色彩絢爛得如在燃燒,華櫻竟似聽見九天神佛的嘆息,杳渺飄浮天際。
殘照漸熄,天地淪入寂靜,黑暗。花海也歸於平淡,星星點點光輝有時也被某些花朵抖落,彷彿惡鬼從地獄支出攫人的腐骨。
與花海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陳舊的無念閣,衰敗的氣息比暗夜更濃重地撲面而來。日日留守此地的無妄,難怪會有如此沉滯的氣質。
自那日同無妄回到無念閣,無妄就再沒有與他說過話。他也不想理他,隨意在閣內挑個房間草草收拾住下。每日自會有飯菜送到閣門前,菜餚倒也豐富。
日日守望花海,那詭秘,綺麗的場景似乎蘊涵了大自然的某種奧秘,令他日日沉醉。幾乎忘卻時間,忘卻身份,忘卻人間,卻無法忘記仇恨。仇恨如同大草原上簇燒的野火,一波一波撩撥等待的心絃。
又一日觀過落日,華櫻如往常般走回房間。手剛碰到門閂,身後便傳來溫和醇雅的聲音,如暖暖春日薰風將他濃濃包裹。
“華櫻,我們離開這裡,到沒人認識的地方,靜靜度過餘下的日子好麼?”
華櫻開門進入,頭也不回決絕道:“不行。”
“華櫻,”那聲音溫婉低啞,即使看不見,也知道憂傷恰如春草,牢牢紮根於此,“無妄是殺你父母的仇人,你真的能安心住下?”
華櫻如被箭刺中,猝然回首,眸裡光華烈烈,“你知道什麼?我絕不會放過他。”
“你殺不了他的,誰也沒能力殺他,即使他自己也不能。他活着已經是對他最大的懲罰了。你不知道,殺越多的人,最痛苦的人是他自己。”念遠將前事娓娓訴來。
“我到人界後才發覺你們人族似乎不知天地分爲五界。八大種族生存繁衍在天地之間。人族只愛自相攻伐,爭那尺寸之地。卻不知天地廣袤,可探尋的奧秘無可計數。
上古時代,我們御魔族與神族同掌天地。族名便取自驅魔御魔的無尚靈力。然而物極必反,我族濫施造化之力,引發滔天洪水。神族藉此驅逐我族,派風、鬼二族率傾國之兵,幾乎將我族誅殺殆盡。最後僅剩下一支孤脈,傾舉族之力造出幻境,苟且偷生。
族人數千萬年苦心孤詣,只爲一雪前恥,奪回被神族褫奪的領地名譽。而我族千萬年來,用心最熾的便是當年從天界帶出的三昧劍。傳說繼承此劍者可得毀天滅地之能,若要滅亡羽翼豐滿的神族,只能寄希望於劍法。可是即使我族有可與神族頡頏的無尚靈力,千萬年來竟無人從劍內悟出劍法。後來族中內亂,裂爲兩支。一支不再信任飄渺的三昧劍傳說,主張隱藏靈力,到天界染指最少的人界居住,尋求其他力量。這一支便是秋家。另一支執著守舊,依然留在御魔谷,苦苦培育劍法傳人。這一支就是我們蘭家。
我族善能操控自然,甚至操縱宗家繼承人性別。我們宗家每代第一個嬰孩必是男孩,以備繼承。因爲宗家血統純正,靈力最強。除繼承宗家的長子之外,此後誕生嬰孩便會被自小培養,選擇靈力最強者繼承三昧劍。繼承劍之人終身鑽研劍法,大多鬱鬱而終。我們這一代二姐是女子,不再挑選之列。而我因爲母親早產,從小身體羸弱,靈力低微。於是族內所有希望都繫於四弟無妄一身。而他也確是奇才,尚未成年靈力已超拔絕倫,族內長老們認定他有悟出劍法的能力,早早便讓他繼承三昧劍。
百年前杞葉祭上,他終因斬殺千萬人而悟出血腥酷烈的第一式——劍鬼。然而至此性情大變,嗜血無情。百年來在人界各地屠戮甚重,即使回谷後依然不該嗜血之性,動輒狂性大發,劍不留情。大哥看不下去,又無力管教,竟不顧我們一支禁令,到人界遊歷。二姐向爲無妄依戀,偶爾尚能約束一二。而我……我知道他清醒時最恨我。恨我無能,累他繼承劍法,變成殺人狂魔。”
念遠說完長長往事,不禁雙眼一閉,淚水無聲滑落。混入月光拂弄的地面塵埃,幽幽翻滾着夜之深寒。
“你還希望我同情他麼?不管原因是什麼,我要殺他,誰也不能阻止。”華櫻淡定說道,目光再沒看向念遠。
念遠哀傷道:“我是不希望你去送死。擁有三昧劍的無妄,即使神族親至,也難以應付。”
“你既然連這個都知道,那麼我一直在騙你,你知道麼?我利用你進入御魔谷,不過是爲了找無妄報仇。我同亦妍私通,亦是爲了接近無妄。你於我而言的利用價值已完,從此再不相干,你走吧。”
華櫻知言語如箭,寸寸攻破心防脆弱之地。而痛亦如鈍刀,也切割他的胸口。
惟有決絕,纔是解脫。
便當從不認識我這樣一個人,你還做你的清華公子,足下無塵。世界於你眼中不過一種顏色,陽光熾烈,輝耀萬物,一切陰影遁逃無形。
念遠不答,倏然抓住華櫻手臂,一抹清淡幽香撲入鼻端。華櫻頓覺全身無力,軟軟靠在念遠身上。
“幻術而已。象由心生,即使香是幻覺,只要我們在幻境裡,假作真時真亦假。這世間的愛恨情仇亦如此,我不管你是利用我也好,討厭我也好,我都不能眼睜睜看你去送死。”
華櫻熾烈的眼神黯淡下來。假作真時真亦假,難以捨棄,難以超脫。即使人生不過一場幻夢,也只有沉迷下去。
驀的令人窒息的殺氣席捲而至,如烏雲濃厚靉靆,遮天蔽日,眼前明暗變幻,難以識別。似有無形手至,將念遠拎起狠狠摜於地下。
眼前浮光幻影,窺不到一抹明亮。倏有絲絲線光凝聚,幻作冷冽寒劍,逼於眼前。
念遠爲寒光所攝,六識皆閉,靈光黯淡,生命之燭如風中飄蓬,簌簌彌散。
華櫻重重摔在一旁,無力感卻漸漸消失,耳畔只聽無妄語音冷寒,如從千尋海底提煉的堅冰,“我的人,誰也不能帶走。能死在此劍下,你應感覺光榮。”劍凝實質,向念遠當頭斫下!
華櫻站起,卻見身前人軟軟倒下,筋骨支離,如破碎布偶。鮮血爭先恐後涌出口腔,綿延染盡十里芳草。
“念遠……”華櫻手足冰涼,已無力喚起曾給他帶來煦暖陽光之人。
鬼劍之力,重在毀滅。直纓毀滅之翼,已經渡向死亡!
他竟走得如此之急,甚至連句話都未留下!
華櫻感覺前所未有的冷,似乎春天才開始,就已失卻溫暖,酷寒難耐。此刻全世界的光都遠離了他,如同多年前大雪紛飛的寒冬,他和小蘋還是怯懦的孩子,被父母賣到纈芳閣。那時他望着父母漸漸遠出視線,很久很久,以爲自己失明,所以竟然看不到車影了。他倏然感覺好冷,裹緊身上衣物也無補於事,心底蔓延反側的絕望比大雪更森寒。
他已無法感到恐懼,雖然殺人的惡魔正在他身前。親兄長的鮮血沾滿他俊美的臉,仿若邪神降臨。他無所謂地看着華櫻,冷冷道:“你別妄想要走,我要殺你,不過舉手之勞。留你,不過看你有趣。今晚到我房間侍寢。”語畢徑直脫下染血長衫,走向暗夜裡的花海。點點磷光遮蔽他的身影,哪裡是黑暗,哪裡就是他。
一個芊穠身影嫋嫋從暗影裡走來,明麗容顏彌補今夜所有黯淡星光。
竟是蘭亦妍。
她蹲下將念遠頭擡起枕在腿上,手捻一方絲絹細細抹去他嘴角、臉龐血跡。血液還是不知疲憊地涌出,似是要流盡人生一路坎坷失意,那樣磊落!
雖然一時擦之不盡,但她並不氣餒,依然執著仔細地擦拭,如平時與他閒話般徐徐道:“人在年輕時候,總要錯過一些,抓住一些,得到很少,失去很多,才能漸漸長大。以前你們都不明白。現在你總算用自己的命,讓無妄明白了。”
她終於整理完念遠遺容,肅然站直身軀。
她長久凝視念遠靜謐安詳的容顏,彷彿他只是歸於永眠。然後念起禱詞:“身化萬千,歸於天地!”玉指勾起一圍無形網兜,將念遠身軀圈於網內。很快,念遠身軀漸化微塵,隨風散於天地海洋。
“從此以後,你是流風,朝雲,白雪,浮冰,只是不再是你。然而天地萬物依舊是你。來於自然,歸於自然。”
蘭亦妍唸完最後一段祝禱之辭,默然走回。始終未看華櫻一眼,如同他並不存在。
驀的她爲想起什麼而駐足,未回頭,語音清朗。
“他最後來找你,只望你自由。”
自由?他也看出他的人生太多負累,畢生不得自主麼?
華櫻默思良久,蘭亦妍已走得不見蹤影。
他向天喃喃自語:
“在我的人生之中從無自己,談何自由。我可以是任何人,但絕不是自己。”
他知道從開始到結束,他只是念遠生命中一個過客,無顏停留。
風更冷了,華櫻卻停止了顫抖,抱臂嘆道:“好一個春寒料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