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祿雲今年剛到五十,卻不是那種大腹便便的模樣,有些偏瘦,頭髮倒是依舊烏黑,看上去春風得意,在市政單位上,像他這個年紀,最是有潛力,學歷文化這檔子事,怎麼也比不過官場油滑了十多年的經驗,雖然當上綜合社區副主任也才兩三年的時間,但在此之前,他好歹也做了十來年的拆遷辦文員。
官場上,講究一個論資排輩,你看主任級以上的,哪個不是摸爬滾打了十多年才坐上了那個位置?美其名曰累計工作經驗,但其實,累計人情纔是裡面最大的關鍵。而做人情,當然少不了禮尚往來,私收賄賂肯定不行,也就只能逢年過節,送些茶葉香菸什麼的。私底下這叫拱橋墩,對方要是還了禮,那就是鋪橋面,也就意味着這座橋搭好了。
不過這些都是暗橋,官場上要講明哲保身,紙面上的工作,該怎麼還是怎麼,不過暗地裡攏絡人情,總有能說上話的人,況且年底審查還有風紀評價,都少不了要大家一起打掩護。
好多人不願意到北京當官,說是天子腳下,不敢撈進,但楊祿雲卻不這麼看,正所謂燈下黑,那偏遠地方,當然油水飽足,也不好查,就連一個小村官,都有貪污幾百萬的。但北京是啥地方?皇城啊!雖然越往上,越不敢貪,但一貪起來,可不是天文數字一樣?再者說了,那不叫貪,只是鑽了漏洞,這年頭沒人敢挪公款,但託人給子女謀些福利差事,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京城裡的門路,多得數不勝數,他一個沒有背景靠山的社區副主任,當然不敢貪,但攀龍附鳳是少不了的,一旦搭上大橋,飛黃騰達那就指日可待了!他能坐上這個位置,還不是因爲陳家一句話?
新政以清廉爲要,官員紅白事,也不能擺十桌以上,楊小志看着人來人往擠在這十張桌子上,冷笑道:“拼了命去鑽官場,連堂弟結個婚都不敢鋪張浪費,這不是自討苦吃?”
楊母聽見他這奚落腔調,就要發怒,楊小志撇撇嘴,也沒再多話。
楊祿雲瞧見了楊小志,面容一僵,猶豫了一下,還是湊了上來,笑臉問道:“今年像是瘦了,在上海過得不好?”
楊小志立即道:“那當然是比不過二叔。”
一個約莫着也四十多歲,將近五十的女人,走到了楊祿雲身旁,拉着楊祿雲道:“吳主任來了,你不去招呼,還在這兒幹嘛?”這女人偏胖,倒是和楊小志差不多,一臉的粉底,也掩蓋不了人老珠黃的面容。
楊小志笑道:“二嬸,二叔在跟我拉家常呢。”
這女人,是楊祿雲的老婆,也就是楊小志的二嬸,黃翠蓮。
黃翠蓮並沒什麼好臉色,彷彿纔看見楊小志,似有些奚落道:“喲,這不是楊家大少爺嗎?今兒個怎麼有空賞臉蒞臨?”
楊小志笑呵呵地道:“二嬸說的哪裡話,弟弟今天結婚,我這個做哥哥的,當然要來瞧瞧不是。”這黃翠蓮就是當初指使楊祿雲攛掇楊母改嫁的人,那老鰥夫是她熟人,算是有點小錢,楊小志當初可沒少冷言刺語,所以最不待見楊小志的,莫過於她了。
“你這個做哥哥的還沒請喝喜酒,倒是讓妹妹和弟弟都佔了先……”黃翠蓮倒是抓住了反擊的好機會,語調雖然平緩,像是長輩在叮囑晚輩,但言語內容卻不無嘲弄戲謔之意。
楊小志笑了笑,不甚在意,只是說道:“也不遠了,到時
候擺宴請客,二叔二嬸可一定要來哦。”
黃翠蓮見他跟滾刀肉一樣,言語攻擊無果,便拉着楊祿雲走了。
楊小志看着二人的背影,搖頭一笑,他沒心思去打臉,說到底都是楊家人,小時候他們還抱過自己,楊母其實說得對,都是一家人,何必又這麼苦大仇深的?楊小志嘆了嘆,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活法,楊祿雲削尖了腦袋鑽官場,也不過是爲子孫謀個較爲舒適的後路,不用像他們這一輩,低頭不過三寸屋檐,擡頭還要看別人臉色。
見識過這麼多的人,經歷過這麼多的事,楊小志其實已不再介意這對勢利夫妻的言行。世界上,像他們這類人,實在太多,不能怪他們趨炎附勢,只是這個世界本便如此,有錢有勢的人,走到哪裡都是大爺!
你可以選擇不去看那些七星級度假酒店的昂貴花銷,也可以不在乎那豪車遊艇的天文數字價格,甚至可以直接無視那些紙醉金迷。但這世界,畢竟還是有這些東西。
“貪婪,是人類最大的原罪。”
楊小志嘴角微翹,喃喃道:“我纔是那個七宗罪都圓滿的人啊!”
在青幫,在許家,甚至在上海地下世界大部分人眼裡,楊小志,已經是罪惡的代名詞了。可這世界,又哪裡有真正毫無罪孽的人?
無人不冤,無情不孽。人情即是冤孽。
看着楊母緊盯臺上正接下兒媳茶的楊祿雲和黃翠蓮,目光不無豔羨,楊小志微微一笑,說道:“媽,你也別這麼羨慕了,回去我就讓小蘭給你奉茶。”
楊母回過頭,白了他一眼:“你個混小子,就知道欺負人閨女,你要真想孝順我,就早點把這事定下來,我啊,不求你有多大出息,安安分分地成家立業就行!”
“行行行,我都聽你的,回去我就讓小蘭帶上戶口本,去民政局把結婚證給領了!但是酒席得訂一家五星級的,把七大姑八大嬸的全都叫上,讓她們瞧瞧,你兒子現在可出息了!”
楊母道:“又花那冤枉錢。”
楊小志腆着臉道:“賺錢不都是爲了花嗎?”
宴席中,當然也少不了新郎新娘來挨桌敬酒,等來到楊小志這一桌時,楊小志也大方地舉起了酒杯,對着比自己還小三歲的堂弟楊小成道:“小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哥沒什麼本事,在上海渾水摸魚,掙了些小錢,改天我讓人去幫你物色一套別墅,就當我送你的結婚禮物了,你可不能拒絕啊。”
楊小志不算什麼風流倜儻的人物,但堂弟卻是長得一表人才,他與堂弟一起長大,這份兄弟情也沒隨着兩家關係凝冰而有所間隙,當初他獨赴上海時,堂弟正在讀大學,卻愣是一下子打了兩萬塊到他卡上,那可是堂弟存了整整三年的獎學金。雖說楊小志又給打了回去,但這份心意,楊小志卻是記得的。
“哥,你……”
楊小成正要說什麼,在旁的黃翠蓮卻是一下子兩眼閃了光:“你什麼你,這是你哥的一番心意,還不謝謝你哥!”
楊母也終於笑道:“小成,你別推辭,都是一家人,也別說什麼謝不謝的,你和小志都是流着楊家血脈的,往後你們還是多互相親近。等我們過了百年,楊家還是要靠你們兩個人撐着。”
畢竟都是一家人,打斷了骨頭肉連着。
楊小志對着美麗的新娘道:“弟媳婦,你以後可
要多管管我弟,我這好多網站,可都是他給的。”
新娘抿嘴笑道:“他可不是這麼跟我說的,他說都是他哥教的……”
“哪有這麼冤枉人的?”
雖然到最後也沒弄明白,到底是誰教的誰,不過賓主盡歡,也不無喜慶的氣氛。
楊小志出手如此闊綽,也讓黃翠蓮的臉色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直誇楊小志有出息,彷彿之前對楊小志出言奚落的,是另外一個人……有些人吶,變臉的絕活,是別人學不來的。
等宴席散去,楊祿雲又拉住了楊小志在一旁說話。
“小志,二叔二嬸看着你長大,以往那些事,你也別放在心裡。”
楊小志微微一笑,對楊祿雲道:“二叔,你看你說的,我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家裡人慪氣,哪能真記仇。”
楊祿雲一時懺愧,開口說道:“小志,二叔之前也是爲了你好,陳家咱們招惹不起,抖一抖腳,這京城就要震上三分,換到現在,我也還是要勸你。咱們升斗小民,惹不起那些龐然大物。”
楊小志點頭道:“我知道,所以我只能躲去上海。”
楊祿雲鬆了一口氣,卻聽楊小志繼續說着:“但現在不一樣了,我還真不信……龐然大物又怎麼樣?我就非得試試,看看這些貴族,骨頭是不是要比平常人要硬些?”
楊祿雲嚇了一跳,驚惶地拉着楊小志:“你可別亂來,他們那些保鏢可都是拿着槍的,你要被一槍嘣了,我怎麼跟你娘交待?”
楊小志哈哈笑道:“二叔你放心,我又不是要找他們拼命。”
楊祿雲苦笑了一聲:“你二叔我是個官場老油條了,做得越久,就越膽小。不過也是因爲從各個方面,見識了那些大家族的能力,才知道與他們的差距。你現在有錢了,更不能說小看他們,民不與富鬥,富不與官爭。”
現在回過頭來看,楊祿雲也的確不是光爲了趨炎附勢,拒絕陳家?明面上可能不會說什麼,但恐怕從那以後,楊家就難以在京城立足了。
楊祿雲頂替了楊小志,接受陳家的施捨,反而是爲了楊家好。不過那時楊小志正是滿腔怨憤,自然也看不透這一層脈絡,楊小志嘆了一聲:“二叔,你放心做你的官,這是陳免乾和我之間的個人恩怨。我也不會真拿陳家人怎麼樣,只不過要讓他們知道,就算是升斗小民,也有傲骨三兩。”
“唉,二叔知道勸不了你,但你凡事要三思,你娘現在就你這麼一個念想,你要是再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也沒臉去地下見你爹了。”
楊小志拍了拍手,笑嘻嘻地道:“這你不用擔心,除非陳免乾調一支特種部隊過來,不然他也沒辦法能讓我三長兩短。”
見他信誓旦旦,楊祿雲也終於不再勸話。
到楊小志離開,楊祿雲才嘆了一聲,對黃翠蓮說道:“咱們老楊家,怕要是出一個了不得的人物了。”
黃翠蓮擔憂道:“我當初怎麼就沒看出來呢,小志居然會這麼有出息,還一直對他冷言冷語的,你說小志會不會心懷怨懟,以後伺機報復我?”
楊祿雲搖了搖頭:“拉倒吧,他可沒閒工夫管你這潑婦。”
黃翠蓮叉腰罵道:“你個鱉孫,罵誰潑婦?!”
“沒說你,沒說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