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天刀出鞘的聲音並不響亮,但在場的高手還是明晰的聽見了,寧道奇自然也不例外,面對天刀的出鞘,寧道奇卻是長嘆一聲:“我多麼希望宋兄今日來是找我喝酒談心,分享對生命的體會。只恨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任我們沉淪顛倒,機心存於胸臆。
今中原大禍迫於眉睫,累得我這早忘年月、樂不知返的大傻瓜,不得不厚顏請宋兄來指點兩手天刀,卻沒計較過自己是否消受得起,請宋兄至緊要手下留情。”
“道兄的話真有意思,令我宋缺大感不虛此行。道兄謙虛自守的心法,已臻渾然忘我的境界,深得道門致虛守靜之旨。宋缺領教啦!”
寧道奇欣然道:“宋兄太擡舉我哩!我從不喜老子的認真,只好莊周的恢奇,更愛他入世而出世,順應自然之道。否則今夜就不用在這裡丟人現眼。”
宋缺訝道:“原來道兄所求的是泯視生死壽夭、成敗得失、是非譭譽,超脫一切欲好,視天地萬物與己爲一體,不知有我或非我的‘至人’,逍遙自在,那我宋缺的嘮嘮叨叨,定是不堪入道兄法耳。”
宋缺之話看似恭維,事實上卻指出寧道奇今次捲入爭霸天下的大漩渦,到胸存機心,有違莊周超脫一切之旨。只要寧道奇道心不夠堅定,由此對自己生疑,此心靈和精神上的破綻,可令他必敗無疑。
寧道奇拈鬚笑道:“後天地而生,而知天地之始;先天地而亡,而知天地之終。故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驗,此自然之道也。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道有體有用,體者元氣之不動,用者元氣運於天地間。所以物極必反,福兮禍所寄,禍兮福之倚。老子主無爲,莊子主自然,非是教人不事創造求成,否則何來老子五千精妙、莊周寓言?只是創造卻不佔有,成功而不自居。宋兄以爲然否?”
寧道奇風度翩翩,五縷長鬚隨風輕拂,峨冠博帶,身披錦袍,隱帶與世無爭的天真眼神,正一眨不眨瞧着宋缺,直視周遭一切爲虛無。這一刻他的眼中只有自己和宋缺兩人而已。
宋缺淡淡一笑,從容自若邁步向前,卻是視虛空爲平地。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就這麼憑虛踏空,履足於江面。浩蕩的河水無論如何翻滾沸騰,都不曾沾溼他的腳面。他就這麼平靜的走着,直抵寧道奇前兩丈許處,淡淡的開口道:
“道兄從自身的生死,體會到天地的終始,自然之道,從而超脫生死終始,令宋缺想起莊周內篇逍遙遊中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的巨鵬神鳥。
宋缺雖欠此來回天極地終之能,但縱躍於枝丫之間,踏波於江海之上,亦感自由自在任我縱橫之樂,道兄又以爲否?”
莊周這則寓言,想像力恢奇宏偉,其旨卻非在頌揚鯤鵬的偉大,而在指出大小之間的區別沒有什麼意義,在沼澤中的小雀兒看到大鵬在空中飛過,並不因此羞慚自己的渺小,反感到自己閒適自在,一切任乎自然。
宋缺以莊周的矛,攻寧道奇莊周之盾,闡明自己助李欽統一天下的決心,故不理寧道奇的立論如何偉大,因大家立場不同,只能任乎自然。
寧道奇聞言,故作聽不懂的哈哈大笑:“我還以爲老莊不對宋兄脾胃,故不屑一顧。豈知精通處猶過我寧道奇。明白啦!敢問宋兄有信心在多少刀內把我收拾?”
宋缺微笑道:“九刀如何?”
寧道奇愕然道:“若宋兄以爲道奇的散手八撲只是八個招式,其中恐怕有點誤會。”
宋缺仰天大笑:“大道至簡至易,數起於一而終於九。散手八撲雖可變化無窮,歸根究底仍不出八種精義,否則不會被道兄名之爲八撲。我宋缺若不能令道兄不敢重覆,勝負不說也罷。可是若道兄不得不八訣齊施,到第九刀自然勝負分明,道兄仍認爲這是場誤會嗎?”
寧道奇啞然失笑道:“事實上我是用了點機心,希望宋兄有這番說話。那道奇若能擋過宋兄九刀,宋兄可否從此逍遙自在,你我兩人均不再管後生小輩們的事呢?”
對於寧道奇的建議,宋缺默然半晌,沉聲道:“道兄曾否殺過人?”
寧道奇微一錯愕,坦然道:“我從未開殺戒,宋兄爲何有此一問?”
宋缺嘆道:“宋某的刀法,是從大小血戰中磨練出來的殺人刀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過程中雖沒有生死勝敗,後果卻必是如此。道兄若沒有全力反撲置宋某人於死地之心,此戰必死無疑,中間沒有絲毫轉寰餘地。我宋缺今日爲清惠破例一趟,讓道兄選擇是否仍要接我宋缺九刀。”
寧道奇雙手合什,神色祥和的油然道:“請問若道奇真能捱過九刀仍不死,宋兄肯否依本人先前提議?”
宋缺仰天笑道:“當然依足道兄之言,看刀!”
喝畢擡手揚刀。
宋缺擡刀的手緩慢而穩定,每一分每一寸的移動保持在同一的速度下,其速度均衡不變,這根本是沒有可能的。
人的動作能大體保持某一速度,已非常難得。要知任何動作,是由無數動作串連而成,動作與動作間怎都有點快慢輕重之分,而組成宋缺擡手揚刀的一連串動作,每一個動作均像前一個動作的重覆鑄模,本身已是令人難以相信的奇蹟。
在場的高手不少,雖然清楚的看出其中的玄妙,可自思要做到這一點卻是很難的。
此時,寧道奇仍雙手合什,雙目異光大盛,目注宋缺。
宋缺的揚刀動作直若與天地和其背後永遠隱藏着更深層次的本體結合爲一,本身充滿恆常不變中千變萬法的味道。沒有絲毫空隙破綻可尋,更使人感到隨他這起手式而來的第一刀,必是驚天地,泣鬼神,沒有開始,沒有終結。
刀道至此,已達鬼神莫測的層次。
當揚刀的動作進行至不多一釐、不少半分的中段那一剎那,宋缺空着的另一隻手倏地加速,以肉眼難察的驚人手法,忽然握上刀柄,卻是將原本的單手輕提,化爲雙手把握。這一變化,卻是捨去了大刀的輕巧,而專注於大刀的凌厲。
就在宋缺加速的同一剎那,寧道奇合攏的兩手分開,似預知宋缺動作的變化。
“鏗”!
天刀已然過頂。
天地立交,浩蕩的沙河亦非原本的沙河,而是充滿肅殺之氣,天刀劃上虛空,刀光閃閃,天地的生機死氣全集中到刀鋒處,雖然還是白天,可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夜晚,四周都暗淡下來,只有那一抹光明在刀尖凝聚。感覺奇怪詭異至極點,難以解釋,不能形容。
“宋缺再次強大了。”變換了身形,跟隨在範卓、奉振身邊做了一副隨從打扮的李欽,小聲的嘆息。這是和自己幾個月前在山城與宋缺拼鬥所做得對比。和那個時候的宋缺相比,眼瞎的宋缺隱然找到了些許通向破碎的門檻。
雖然只是一些門檻皮毛之流,可些許道理體現出來的力量卻是令人驚懼的。
瞬息之後,李欽再看不到宋缺,眼所見是天刀破空而去,橫過兩丈空間,直擊寧道奇。
天刀沒帶起任何破風聲,不覺半點刀氣,可是在廣場白石雕欄外的李欽,卻清楚把握到宋缺的刀籠天罩地,寧道奇除硬拼一途外,再無另一選擇。
這纔是宋缺的真功夫。
在天刀前攻的同一時間,寧道奇往前衝出,似撲非撲,若緩若快,只是其速度上的玄奧難測,可教人看得迷迷糊糊,想來摸不着頭腦,偏又是瀟灑好看,忽然間寧道奇躍身半空,往下撲擊。
“蓬!”
寧道奇袍袖鼓脹成球,硬擋宋缺奪天地造化的一刀。
藉着這格擋的反震之力,寧道奇順勢飛起,在剎那間挪移過半丈虛空,倏地背對背的立在宋缺後方丈許處。
宋缺雄偉的身軀重現衆人眼前,天刀像活過來般自具靈覺的尋找對手,繞一個充滿線條美合乎天地之理的大彎,往寧道奇後背心刺去,而他的軀體完全由刀帶動,既自然流暢,又若鳥飛魚遊,渾然無瑕,精采絕倫。
舍刀之外,再無他物。
更出乎他意料之外是寧道奇沒有回頭,右手虛按胸前,左手往後拂出,手從袍袖探出,掌變抓,抓變指,最後以拇指按正絞擊而來的天刀鋒尖,其變化之精妙,純憑感覺判斷刀勢位置,令人歎爲觀止。
指刀交鋒,發出“波”一聲勁氣交擊聲,狂飆從交擊處在四外狂卷橫流,聲勢驚人。
宋缺刀勢一變,恍如蠶絲一般的刀光,緊裹全身,有若金光流轉,教人無法把握天刀下一刻的位置。
宋缺並沒有誇口,交戰至此他正施展第三刀,先前每一刀都教寧道奇不敢重施故技,只能以壓箱底的另一方式應付。
宋缺似進非進,似退非退時,寧道奇頭下腳上的來到宋缺上方,釘子般下挫,撞入宋缺刀光中,竟是以頭蓋硬憧宋缺頭蓋,一派與敵偕亡的招數。
如此奇招,衆人都無法想象想,但卻感到正是應付宋缺無懈可擊的刀法唯一的救命招數。
大宗師果然非同凡響。
漫天的刀光突兀的散去,衆人清楚的看到此時宋缺左手疾拍寧道奇頭頂天靈穴,而寧道奇兩手從側疾刺歸中,兩手中指同時點中宋缺掌心。
“噗!”
宋缺身形如龍捲般急旋,化去寧道奇無堅不摧的指氣。寧道奇一個翻騰,回到原處,兩手橫放,指尖聚攏,形如向地鳥啄,油然面對宋缺往他遙指的刀鋒,重成對峙之局。
宋缺仰天笑道:“八撲得見其三,道見果是名不虛傳,令宋某人大感痛快。”
寧道奇微笑道:“宋兄刀法令我想起莊周所云的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似是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毀。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不肯專爲;一上一下,以和力量。浮游乎萬物之間,物物而不物於物,胡可得累耶!”
李欽聽得心中一震,所謂材不材,指的是有用無用,恰是天刀有法無法,無法有法的精義,但此仍不足以形容天刀的妙處,故似是而非,未免乎累,只有在千變萬化中求其恆常不變,有時龍飛九天,時而蛇潛地深,無譽無毀、不滯於物,得刀後而忘刀,纔可與天地齊壽量,物我兩忘,逍遙自在。
寧道奇說的是宋缺,其實亦是他自己的寫照。
正因兩人均臻達如此境界,始能拼個旗鼓相當,勢均力敵。
宋缺主攻,寧道奇主守,誰都不能佔對方少許上風。
勝敗關鍵處在寧道奇能否擋宋任的第九刀。
宋缺欣然道:“難瞞道兄法眼,宋缺亦終見識到道兄名懾天下的散手八撲,其精要在乎一個‘虛’字,虛能生氣,故此虛無窮,清淨致虛,則此虛爲實,虛實之間,態雖百殊,無非自然之道,玄之又玄,無大無小!”
聽他們所言,李欽心中佩服得五體投地,兩人均把對方看個晶瑩通透,不分高下,戰果實難逆料。
寧道奇哈哈笑道:“尚有六刀,宋兄請!”
說着,寧道奇突改一直閒適自然的姿態,兩手箕張,手如鳥啄,擺出架式,竟主動搶攻起來。
這令李欽頗爲好奇。雖然寧道奇招數優美好看,且威力十足,但終是落於有力,不合他老莊清淨無爲的風格,且主動請宋缺出招,更似有違他的作風。
而出奇地宋缺不但沒有再作操控全局似的搶攻,而是把遙指寧道奇的刀回收,橫刀傲立。
宋缺嘴角飄出一絲充盈信心的笑意,道:“道兄勿要客氣禮讓!”
寧道奇哈哈笑道:“好一個宋缺!”
倏地振衣矚行,兩手化成似兩頭嘻玩的小鳥,在前方鬧鬥追逐,你撲我啄,鬥個不亦樂乎,往宋缺迫去。
宋缺雙目奇光大盛,目光深注的凝望橫在胸前的天刀,似如入定老憎,對寧道奇出人意表的手法和奇異的進攻方式不聞不問。
李欽卻是倒抽一口涼氣,心想若換自己下場,怕是隻能依靠自身的強力運用各種手段以力迫人了吧。說道招數的玄奇,氣勢的精奧,自己比這些大宗師級別的人物來說,還是差得太多了。
寧道奇臉上現出似孩童弄雀的天真神色,左顧右盼的瞧着兩手虛擬的小鳥兒騰上躍下,追逐空中嘻玩的奇異情況,李欽且感到有一株無形的樹,而鳥兒則在樹丫間活潑和充滿生意的鬧玩,所有動作似無意出之,卻又一絲不苟,令他再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何爲虛?何爲實?
兩丈的距離瞬即消逝。
忽然間兩頭小鳥兒多出個玩伴,就是宋缺天下無雙的天刀。
直至雙雀臨身的一刻,宋缺往橫移開,拖刀疾掃,兩鳥像驚覺有敵來襲般狠啄刀身,拉開激烈鏖戰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