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阿爸

丁阿爸

我愛騾主題餐廳共有二層樓,樓中裝潢得有趣,處處都帶有一點卡通風格,連門童的服裝造型都和門前的騾子塑像一致。白大千帶着史高飛和無心進了餐廳,由迎賓小姐引領着上了二樓。迎賓小姐擁有魔鬼身材,打扮成了兔八哥的模樣,可惜是隻窮困潦倒的兔八哥,因爲腦袋上的兔子耳朵耷拉了一隻,翹屁股上的短尾巴也脫了線,隨着她的步子一甩一甩。

在二樓一間名爲“蘑菇村莊”的包房門前,迎賓小姐停住了腳步。白大千見包房半掩着門,便試探着伸手輕輕一推。房門順着力道開了,白大千身後的史高飛和無心一起伸了脖子向內張望,結果只見房內站着一高一矮兩個人,正在動作一致的搓手呵氣,看樣子也是剛剛到達,甚至連身上的厚重外衣都還沒脫。忽見白大千等人來了,高個子的丁丁登時擡手扶住了身邊矮個子小老頭的肩膀,不由分說的把人往前一推:“喏,白大師,我阿爸來了,我不配和你談,我阿爸總能入你的眼吧?”

白大千猝不及防的和丁丁的阿爸打了照面,上下略一端詳,他發現對方其實並不算矮,堪稱中等身量,只是受了丁丁的襯托,才顯得小了一號。看他一腦袋濃密的花白頭髮,應該得有個五六十歲了,可是頭髮雖然滄桑,一張臉卻挺年輕,是個慈眉善目的娃娃臉老頭。擡手一扶滑到鼻尖上的半框眼鏡,小老頭的眼珠從左至右轉了一圈,隨即瞄準無心,“嗤”的一笑。

無心打了個冷戰,感覺對方有一點眼熟,可要說是誰,卻又死活想不起。畏懼似的往史高飛身邊躲了躲,他當兒子當得正幸福,真怕來個知情人戳穿了他的身份。

而在此時,丁丁爸爸已經笑呵呵的對着白大千伸出了手:“久仰白大師的大名了。免貴姓丁,丁思漢。”

白大千立刻滿面春風的和他握了手:“丁老先生,你好你好。大師二字我怎麼敢當,叫我的名字就好。”

丁思漢和白大千四手交握,上下搖動:“稱你一聲老弟不介意吧?”

白大千配合着他的動作:“不介意不介意,叫老弟正合適。聽丁老兄你的口音,也是北方人?”

丁思漢嘻嘻哈哈:“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說的就是我了。”然後他歪着腦袋,目光越過了白大千的肩膀:“後面兩個小夥子是白老弟的高徒嗎?”

白大千鬆了手,側身讓史高飛和無心也亮了相。要說體面,史高飛的形象最好,走T臺都夠資格了,只可惜狀態太不穩定,未等白大千開口,他已經自顧自的走到一旁,看起了牆壁上的卡通畫。無心孤零零的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飛快的又瞄了丁思漢一眼,他怎麼看怎麼感覺對方似曾相識。正是心中打鼓之際,白大千已經將他介紹完畢。

勉強對着丁思漢笑了一下,他無話可說。然而丁思漢卻是開了口:“好,真年輕。”

此言一出,無心的腦子裡拉了警鈴。盯着丁思漢的眼睛怔了一瞬,他忽然認出了對方。

“你……”他顫悠悠的打了結巴:“你……你好。”

丁思漢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擡手一指無心的鼻尖:“小夥子,我不認識你,你認識我嗎?”

無心刺蝟似的豎起了一腦袋短毛,脊背直冒涼氣:“不認識,完全不認識。”

丁思漢又搓了搓手,隨即上前捧住無心的臉用力一擠:“年輕貌美啊,不錯不錯。”

未等無心反抗,包房內部忽然響起一聲驚叫。丁思漢回頭一瞧,只見史高飛不知何時轉到了丁丁身後,一手掐着丁丁的脖子,另一手捏住了丁丁的面頰。雙方遙遙的對視一眼,史高飛怒道:“老傢伙,再不放開我的兒子,我就捏死你的鴨子!”

丁思漢嚇了一跳,立刻鬆了手。而丁丁被史高飛捏得嘴脣突出,有口難言。史高飛伸頭看了看他的側影,緊接着擡頭對白大千和無心笑道:“哈哈哈,你們看,他真的很像鴨子耶!”

白大千訕訕的轉向丁思漢,同時擡起手指點了點太陽穴。丁思漢登時瞭然,瞭然之餘又很驚訝,不知道白大千作爲一名新興的大師,爲何會收這麼一位腦筋短路的徒弟。

白大千派無心出馬解救了丁丁,包房之內暫時恢復了和平。外面天寒地凍,衆人一起寬衣落座。丁思漢雖然上了一點年紀,然而並未發福。指揮丁丁把自己的棉外套掛到衣帽架上,他露出了裡面的雪白襯衫和天藍背心,絨線背心的領口鑲着一道花格子邊,胸前還織出了一張金黃色的笑臉圖案。和白大千推讓了一番過後,他理所當然的坐到了首席。擡手摸了摸自己花白的短頭髮,他得意洋洋的環顧四周,神情與形象都很像一名老男童。

丁丁本來就不甚高興,在被史高飛捏痛了臉之後,越發的鬱鬱寡歡。在等待上菜的間隙裡,丁思漢用一側胳膊肘撐上桌面,託着面頰含笑發問:“你們兩個,誰是誰的兒子?”

無心怕史高飛胡說八道,只得主動答道:“我是兒子,他是爸爸。”

此言一出,白大千羞愧的低下了頭,心想對方一定以爲自己兩個徒弟全是瘋的。

丁思漢點了點頭:“有趣,雖然我還是沒聽懂。”

白大千一伸脖子,用自己堂皇的大白臉阻擋了丁思漢的目光:“丁老兄,晚輩的事情姑且不要管它,我們既然有緣相見了,不如好好的談一談正事。”

丁思漢剛要回答,包房房門一開,卻是到了上菜時間。史高飛當即抓起無心的一隻手,將一副筷子塞進了他的手中,口中興高采烈的歡呼道:“寶寶,吃飯了!”

白大千和丁丁一起嘆了口氣,無心則是將要臉紅,喃喃的想要抽回手:“我不餓。”

史高飛知道自己的兒子一貫嘴饞,所以根本不信:“不餓?不愛吃嗎?要不然爸爸帶你去買香芋派?”

無心湊到史高飛耳邊,壓低聲音急道:“爸!你不要當着外人叫我寶寶。”

史高飛恍然大悟,深深的一點頭:“哦,爸爸忘了!”

史高飛由着性子連吃帶說,無心想要傾聽白大千和丁思漢的談話內容,然而雖是近在咫尺,可因史高飛吵個不停,以至於他竟是一句也沒聽清楚。後來史高飛終於暫時安靜了,無心在他專心致志剝蝦殼之際,只聽白大千笑道:“原來丁老兄還是在江口市長住過幾年的。”

丁思漢點了一根雪茄,回答之前先深吸了一口:“當初來的還是太倉促了,以爲可以在生意上發點小財,掙一點養老錢,沒想到我不是經商的料,對於本地的情況也瞭解不深。加之身體不好,總要回家養病,所以才半途而廢,沒能把度假村經營到底。”

白大千做出同情神色:“丁老兄有什麼病?”

丁思漢坦然的答道:“小病,精神分裂症。”

白大千的心一哆嗦,暗想難道我今年命犯精神病?身邊的兩位已經是不正常了,來了個對頭更是兇險,居然還會分裂。溫柔如水的笑了一笑,他問丁思漢:“現在已經痊癒了嗎?”

丁思漢咬着雪茄,先是擡手摁了摁胸膛,隨即笑道:“沒事,有事的話,我也不能坐在這裡同你講話。”

白大千很勉強的繼續微笑:“好,老兄吉人自有天相。”

然後他招架不住似的看了無心一眼,無心隨即看了丁思漢一眼。丁思漢接收到了他無線電似的目光,當即一手夾着雪茄,一手拿着餐巾,微微的一點頭。

因爲史高飛剝蝦殼剝得入了神,所以無心得了機會,以去洗手間爲名暫時離席。他一走,丁思漢把雪茄交給丁丁,緊跟着也出門包房。兩人在外面大廳裡會了面。廳角一株巨大的鳳尾竹下襬着沙發圓桌,正好能供他們相對着坐下。周遭沒了聽衆,無心立刻開了口:“你當年叫什麼來着?丁小貓還是丁小狗?幾十年不見面,我記不清楚了。”

丁思漢很舒服的向後一仰,又對着無心翹起了二郎腿:“丁小貓,也有人叫我小丁貓,不過我改名了,現在我叫丁思漢。思想的思,好漢的漢。”

無心緩緩的眨了一下眼睛:“對,我記起來了,小丁貓。你爲什麼要改名字?”

丁思漢垂下眼皮,看自己穿着黑色馬丁靴的腳在圓桌下面搖來晃去:“你不覺得那個名字聽起來很可笑嗎?”

無心一揚眉毛:“你剛知道?不過丁思漢也馬馬虎虎,好像是說你在想漢子,幸好你是個男人。”

丁思漢擡了頭,臉上現出愕然神情:“是嗎?”

隨即他揮了揮手:“算了,隨便吧,反正我已經老了,下輩子再換個新名字就是了!”

無心對於故人的情緒總是難拿捏,有點高興,也有點害怕:“你的兒子真夠帥的,比你年輕的時候強多了。”

丁思漢恨不能啐他一口:“他不是我的兒子,他是顧基的兒子!顧基你還記不記得?一個傻大個兒!”

無心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影影綽綽的想起了顧基這麼個人。原來當初丁思漢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當真是帶着顧基逃離北大荒,跑去緬甸鬧起了革命。可惜事與願違,他們跟着緬共越混越慘,最後實在是沒活路了,只得作鳥獸散。而顧基雖然一貫是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可是在革命最艱苦的時候,他竟然和一位雲南女知青搞出了個私生子。私生子先是由女知青撫養着,後來女知青病死了,私生子只好轉給顧基接手。顧基不會養孩子,不想要;而丁思漢見孩子生得可愛,卻是動了惻隱之心,顧基不要,他要。

私生子從此跟着丁思漢姓了丁。而丁思漢脫離緬共自力更生,憑着先天的本事,居然在陰陽一道上發了大財。丁丁十歲回國,一直在昂貴的國際學校裡讀書,越長越大,越大越像他親生父親,是標準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丁思漢在他身上耗費金錢心血無數,可他最終連個野雞大學都沒能讀完。除此之外,他本事不大,脾氣不小,很會對着他的阿爸發飆。丁思漢把他從小幼童養到了三十歲,展望前途,前途漫漫,只要丁思漢不死,恐怕還得把他養到四十歲五十歲。

“報應啊。”丁思漢把被菸草薰黃了的手指插到一頭花白短髮裡面,緩緩的向後梳去:“當初我拿顧基當奴才,現在輪到他兒子把我當奴才了。”

無心聽得很有趣味:“顧基呢?”

丁思漢輕描淡寫的答道:“他中了風,偏癱,我把他送到老人院裡去了。”

無心不知道老人院是個什麼環境,想了一想,還是想象不出:“老人院……好嗎?”

丁思漢一攤雙手:“裡面全是一些沒人要的老傢伙,應該是不怎麼樣。不過我花了足夠的錢,讓他能夠住單人間,吃的好喝的好,也不會受護工的虐待。”

無心不再問了,改爲專心審視丁思漢的面孔。對方眼角的皺紋和鬆弛的皮膚都讓他感覺新鮮。他很久很久沒有陪過一個人從小活到老了,對着面前這個一身嬌嫩顏色的小老頭,他雙手做癢,恨不能去拍拍對方的腦袋。

丁思漢用鞋尖輕輕磕打着圓桌桌腿,對無心說道:“你想辦法幫幫我的忙,讓白大千把我的小兒子還給我。不肯還,借給我也行。我在雲南攬到了一筆生意,急着用它。”

無心盯着他的臉,忽然問道:“精神分裂症真的好了嗎?”

丁思漢沒言語,只擡手又用力的按了按胸口,彷彿隨時會有活物破胸而出。望着上方一排極長的鳳尾竹葉子,他沉默了片刻,末了答道:“她很麻煩。我真怕她會傷害我的家人。”

然後他望向無心:“我是說丁丁。我沒有正式結過婚,只有丁丁一個兒子。”

然後他將雙手十指交叉着放在了大腿上,悠然神往似的去看遠處:“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錢,沒有錢丁丁會餓死。幸好我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否則做一個永遠都不能退休的老傢伙,真是太可憐了。”

無心低頭對着桌面,看桌面倒映出了大廳天花板上的點點燈光:“我也不能退休,習慣就好了。”

丁思漢放下了腿,手扶膝蓋向無心探過了身:“無論如何,儘快把我的小兒子給我。我拿到了它,好馬上啓程回雲南。別讓我在你身邊停留太久,我對你沒有惡意,可是她就不一定了。”

無心聽到這裡,忽然發現事態嚴重:“說實話,那個東西真不在我們的控制中。它行蹤不定,根本沒法子去找。”

丁思漢把雙臂抱在胸前,很懷疑的看着無心:“你知道,我曾經讓鬼魂上過白大千的身。他可在你家的廚房裡見過它!”

無心前傾身體,因爲極力想要壓低聲音,所以快要把嘴湊到了丁思漢的臉上:“誰知道它那天晚上爲什麼會出現?我只知道它不會傷害白大千!它就像——就像——就像已經認了白大千做主人似的!”

丁思漢一拍大腿:“這個吃裡扒外的小崽子!”然後他一指無心:“我們好像真是天生的冤家,過去的事情不提了,據我所知,我埋在度假村裡的骨符也是被你們破壞的,你知不知道我當初爲了抓住那幾只鬼,費了多大的心思?”

無心毫無誠意的辯解道:“不知道是你埋的嘛!你也是的,既然要走,爲什麼不把它們一起帶上?”

丁思漢咬了咬牙,臉上有了一點怒容:“我那個時候……狀況不大好,顧不上它們了。”

無心和丁思漢在鳳尾竹下密談許久,末了初步達成協議,一前一後的回了包房。

史高飛給無心剝了一大碗蝦肉。白大千則是在和丁丁閒聊。見他二人回來了,白大千繼續談笑風生,根本不往正題上靠。及至酒足飯飽了,雙方一團和氣的出了餐廳,各自離去。

在他們坐上出租車回家之時,史丹鳳正坐在史高飛的臥室裡看電視。電視裡演的是什麼,她全然不知道。手裡抱着無心的枕頭,她正在魂遊天外,可要說是在思念無心,也不準確。

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只隱隱的感覺自己恐怕是要思春。二十來歲的時候,她也曾有過許多玫瑰色的美夢,不過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她在近幾年裡一直活得心如止水。好端端的,怎麼就又活回去了呢?

把懷裡的枕頭又摟緊了一點,她忽然生出了一個新想法:“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莫非我要變成狼了?”

史丹鳳並沒有做母狼的意願,不過緩緩揉搓着懷裡的大枕頭,她的內心的確是十分騷動。

正是心亂如麻之際,房門一響,白大千等人回來了。白大千一邊往裡走,一邊回頭對無心說話:“什麼?讓他親自來抓?當然,我倒是沒意見,可他會不會影響我們做生意?”

無心手裡攥着一根奇長的糖葫蘆,同時口中反問:“要不然能怎麼辦?他像狗皮膏藥一樣,你不讓他抓,他一定纏着你不放。”然後他轉向史丹鳳,笑眯眯的喊了一聲:“姐。”

史丹鳳迎到客廳裡站住了,舔了舔嘴脣,不知道說什麼纔好。而無心把手裡的糖葫蘆向前一遞:“姐,給你買的。”

史丹鳳接了糖葫蘆:“你吃了嗎?”

無心站在牆邊,脫了外套往簡易衣帽鉤上掛:“沒吃。”

史丹鳳聽了,就一直拿着糖葫蘆不動口。等到無心換了家常衣服,隨着史高飛進臥室了,她才跪坐在牀墊一角,舉着糖葫蘆對無心招了招手:“過來,我一個人吃不完,你先吃。”

無心四腳着地的爬到了她身邊,伸長了脖子張大了嘴,咬下了一枚山楂。嚼着山楂扭頭望向史丹鳳,他見史丹鳳沒有收回手的意思,便張開嘴,又咬一枚。

史丹鳳近距離的望着他的額頭、鼻樑、嘴脣、下巴,望着望着,忽然想起了小紅帽的故事,並且感覺自己是故事中的狼外婆。

“怎麼搞的?”她沉沉的思索,因爲一直以爲自己已經變成了性冷淡,所以對自己此刻的不冷淡,她感覺很是不可思議:“我總不會是看上他了吧?可他連個人都不是,而且剛出生了半年,品種和年齡都不合適呀!我要是真和他好上了,是不是得算人獸?我的娘啊,我口味好重!遺傳的力量真強大,可能我也要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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