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至酣時,談性更濃。
御龍升此人,素來能說會道,他只略略問了一些橫江在封魔島的事情,便絮絮叨叨的說着宣明山之事,說與橫江同一年入門的幾個師弟師妹,一個個都是不凡之輩。如今大多都已經修成了仙門修士,只有吳冠因爲醉心於符籙之道,修行師門法訣的時間太少,還需再過幾年,才能突破道徒。
這執掌宣明山內門廚房之人,絲毫不避諱橫江天賦平庸的缺陷,直說橫江雖天賦平庸,卻努力修行,如今已經到了道徒巔峰,只需機緣一到,頃刻可至仙門修士。
一大杯一大杯美酒喝下,御龍升口中話語,已不再侷限於修行之事,而是說起了紀嫣然,又說起了前幾年拜入師門的紅衣小姑娘。
年輕人在一起飲酒說話,總避不開一些風花雪月之事。
御龍升話匣子一打開,便難以停下來。
如今,相比於滿頭白髮的橫江,這御龍升看起來反倒是更爲年輕,二十幾歲的相貌,正是風華正茂之時。他在宣明山,已經修行了二三十年,年齡也有四五十歲,若放在凡俗世間,膝下已經兒孫滿堂,可仙門修士有修爲在身,雖說不上能青春永葆,卻很不顯老。
二人飲酒敘話之時,又有不少宣明山師兄師弟,師姐師妹,來找橫江。
御龍升早就對廚房的師弟們囑託過了,於是整整大半夜,廚房連續不斷,送來諸多美酒佳餚。
橫江回來的這一天晚上,院子裡酒菜從未斷絕過,一大批人高談闊論,直到後半夜,空中彎月漸漸西沉,衆多同門師兄弟師姐妹,才漸漸散去。
在宣明山裡,無需與人勾心鬥角,也無需擔心受人謀害,被人暗算。
橫江很少喝醉。
他七歲遭逢劇變,離開墟城,浪跡天涯,早已見慣了人心險惡。於是,橫江不論與任何人相處,心中都會藏着一絲戒備。
這樣的人又怎會讓自己喝醉?
可這一夜,諸多同門離去之後,橫江孤身一人,走至院外,仰觀空中彎月之時,竟發現空中月亮恍恍惚惚,由一個變成了兩個,再從兩個變成了無數個。
“難道這個月亮,也修煉了我們宣明山的萬象分身法,一輪彎月變作了數不清的月亮?”
橫江迷迷糊糊,醉眼惺忪,走了幾步,突然覺得腳下一軟就摔倒了。
他不願意爬起來,仰天躺在院外的草地上,眯着醉眼,打量着滿空明月,耳中聽着山間蟲鳴,以及隔壁院子裡吳冠睡着之後轟鳴的呼嚕聲。
彎月當空,星辰無限。
橫江一翻身,就看到了夜空當中,宣明山那積雪的山頂,深深的插入了天穹深處。
再一翻身,就看到了宣明山的竹林,以及竹林周圍,一幢幢院落,稀稀疏疏的燈光,以及隱隱約約,隨着夜風而來的聲音。
“道可道,非常道……”
也不知是哪位師兄,勤奮苦修,大半夜了都不睡覺,還在念誦仙門的道經。
橫江伸了個懶腰,一擡腳,腳掌就打在了吳冠先前丟下的那一捆宣明竹上,他只覺得渾身上下,輕鬆無比,胸懷變得更爲開闊,心思也變得異常安寧。
“我在封魔島修煉十年,未曾有一日,像今夜這般安穩。”
橫江不顧草地上漸漸凝聚的水汽與露珠,就這樣仰天躺着,嗅着不遠處竹子散發出的竹香,漸漸閉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間,橫江聽到有人在喚他。
“橫兄……”
“橫兄……”
橫江微微睜開眼睛。
他酒喝得太多,視線很是模糊,看不清楚那呼喚他之人的面容,心中卻隱約明白,在偌大一個宣明山裡,只有他那獨孤兄,會這麼叫他。
“哼!”
橫江神色有些不悅,再度閉上眼睛。
獨孤信站在一旁,白衣勝雪,身量修長,衣袂隨風飄卷,浩浩乎如馮虛御風,飄飄乎如遺世獨立,悄然言道:“橫兄,露水寒涼,不如回房去睡吧。”
橫江眼也不爭,隨意揮了揮手,含糊不清說道:“這宣明山裡的師兄弟,都對我好,他們知曉我被陸師叔在封魔島關了十年,如今脫困而出,回來到了師門,就都來找我喝酒。你我生死之交,稱兄道弟,你本該對我更好纔對,可今夜衆人都來了,唯獨你沒來,我心中有些不痛快。”
獨孤信走過去,伸手去扶橫江,道:“橫兄,你醉了。”
“是啊。”
橫江拉着獨孤信的手臂,站起身來,踉踉蹌蹌,道:“我自幼漂泊四方,居無定所,未曾有幾日安寧。直到拜入宣明山,在封魔島住了十年,再度回到師門,才覺心中安穩。門中師兄弟,知曉我天賦平庸修行艱難,見我在封魔島苦修十年仙路崎嶇,便來找我喝酒,盛情難卻,我怎能扭扭捏捏,像個害羞的小姑娘一樣不肯喝?”
獨孤信扶着橫江,走向院門,道:“下次,下次我和你一起喝酒。”
“擇日不如撞日。”
橫江卻搖搖頭,轉過身,朝遠離院子的方向邁步走去,“當初在封魔島,你我在鎮魔山頂喝酒,我們約好了下次再喝。如今鎮魔山滅了,我宣明山還在,不如去山頂。”
“好。”
獨孤信扶着橫江,乘風而起。
宣明山頂高聳入雲、白雪皚皚,哪怕是在夜間,被星月光芒一照,也隱隱泛着雪光。
越是往上,夜風就越冷。
橫江被冷風一吹,酒勁散去了幾分。
待到飛至山頂,二人落在雪峰之上,橫江轉身面對獨孤信,拱手一禮,道:“多謝獨孤兄,許我一絲仙緣,引我拜入宣明道場。”
獨孤信搖了搖頭,也不多說,只從乾坤袋裡,拿出了一張桌子,擺在雪地裡,再將諸多酒菜,擺在桌上。
二人在雪中席地而坐。
絲絲縷縷熱氣,自菜餚裡散發出來。
“原來獨孤兄本就是爲了與我喝酒而來,這菜餚尚且是熱的……”
橫江嚐了嚐菜,讚歎道:“手藝不錯!”
獨孤信微微一笑,給橫江倒了一杯酒,道:“當年,橫兄考舉第一,拜入宣明山,我本想請橫兄喝酒,可我平日裡並不喜歡飲酒,在宣明山也找不到合適的好久,就自己釀了一些。如今算算時間,正好窖藏了十年,橫兄嚐嚐我釀酒的手藝如何,請!”
仙門中人,如若運轉法訣,輕而易舉就可以化掉體內酒力,千杯萬杯,都能安然無恙。
可橫江與獨孤信喝酒,酒逢知己千杯少,他又怎會用鳳凰曬翅之法,化去體內酒力?
橫江本就喝得微醺,如今一杯接着一杯喝下去,就越發的醉了。
惺忪的醉眼,也越發朦朧。
獨孤信則喝得臉色微紅,看上去越發的秀氣。
橫江瞅着獨孤信看了又看,眼神越發的疑惑,道:“獨孤兄,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獨孤信道:“橫兄但說無妨。”
“我在封魔島之時,每逢遇到相貌出衆的姑娘,心中都會回想起獨孤兄,也會暗暗將她們與獨孤兄作比較。我也曾想,獨孤兄可能是女扮男裝……”
橫江說到此處,獨孤信已是神色大變。
她正要說話,橫江卻腰桿一歪,躺倒在了雪地裡,瞅着空中星月,喃喃說道:“可我又想,我和獨孤兄是生死之交,情深義厚,獨孤兄若真是女扮男裝,也不會騙我,必定早就告知我真相。也難怪廖長空師姐,對獨孤兄念念不忘。今日我喝多了酒,眼神有些模糊,在月色之下打量獨孤兄,乍看一眼之下,還以爲是雲中神女,下凡而來,念我修行辛苦,來陪我飲上幾杯。”
獨孤信也已經不勝酒力,如今被橫江這麼一說,隨手就取下了戴在頭上的玉冠。
她束髮帶冠的男子模樣,蕩然無存。
滿頭青絲,瀑布一樣垂落。
如瀑青絲被風一吹,長髮飄飄,更顯風情萬種,顛倒衆生。
“橫兄,其實我本就是……”
獨孤信說到一半,卻發現橫江已是閉上了眼睛,躺在雪中,一動不動,已經睡着了。
她搖了搖頭,上前一步,坐到橫江身邊,低頭打量着橫江。
橫江不是一個玉樹臨風的美男子,相貌只算中上,卻很是耐看,他就算睡着了,眉頭也微微皺起,似是總有煩心的事情糾纏着他,總有憂慮的事情困擾着他。
這是一個很缺乏安全感的人。
獨孤信經不住湊了過去,把手伸向橫江的眉間,想撫平橫江皺起來的眉頭。不過,她如今改變了束髮帶冠的裝扮,滿頭青絲垂下,髮梢卻落在了橫江的臉上,被風吹得在盪來盪去,讓橫江覺得皮膚奇癢難耐,他眼皮子動了動,唸叨了一句“獨孤兄”,便緩緩睜開了眼睛。
嗖!
獨孤兄神色大變,指尖突地迸出一道劍光,轟在旁邊雪地裡。
飛雪四濺,宛若白霧夢夢,擋住了橫江的視線。
當漸起的雪花散去,橫江只看到獨孤信腳踏一道劍光,乘風而起,越飛越遠。
“獨孤兄肯定也喝多了,否則也不會連頭上玉冠都摘了下來,披頭散髮……”
橫江唸叨一句,坐起身來,就在這宣明山頂,運轉鳳凰曬翅之法,採集山中天地靈氣,坐而修行。
突然之間,他體內由鳳凰曬翅之法生出的九道炎流,在丹田當中合二爲一。
橫江的腦子雖依舊昏昏沉沉,可精神卻越發的舒爽。
隱隱約約,橫江感覺到滋養了多年的神魂,已然穩固了下來,彷彿整個身軀,都變得有些輕飄,似乎只要山風再強上少許,就能把他這山雪當中,吹至九霄雲外。
橫江停止運功,拿起桌上那一壺酒,咕嚕嚕了喝下去,踉踉蹌蹌在山中走了幾步,擡頭看着西沉的彎月,卻發現那月亮越變越多,一會兒就把整個天空都充滿了。
他醉眼看世界,自然世界都是醉的。
“賊月亮,竟敢偷學我宣明山萬象分身法,且看我把你抓回宣明山,聽候發落!”
橫江大步而行,朝着月亮狂奔而去,不知不覺間施展出宣明山御風飛行之法,身軀漸漸脫離雪地,宛若一隻大雁,騰空而起,追月而去。
此法名作青天攬月術,是宣明道場裡,十幾種仙門修士御風飛馳的道法當中,最爲精妙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