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鎧甲聲的一瞬,於沐整個人的神經都繃緊了。
十年前,也是這樣的一支軍隊突然出現在茶館,帶來滅頂之災,自己與少主原本想要搭建的生活被徹底破壞。
年輕的將領沒有意會到那滿是惡意的眼神,只當那人是因爲太過緊張纔會神情異常。踏入茶館後,凌厲的目光將四周勘察了一番,緊接着落在身邊黑袍人的身上。
黑袍男子悠悠地收起手中的雨傘,只顧檢查自己的衣襬,見沒有沾染上水漬泥漿,心中覺得很是慶幸,一回頭便撞上了那審視的眼神。
“將軍不必如此。”
男子眸中含笑,他知道眼前這孩子心中正憤憤不平,一路上的種種套路,自己早已將對方拿捏得七七八八了。
這年輕的將領叫柳寒離,今年不過十八歲,在谷峽襄長大。谷峽襄有一支鐵騎軍,隸屬厥北皇權“四司”中的境司處,大統領葛拓算是柳寒離的師父兼父親,帶着剛過來時只知道哭啼的孩童,常年鎮守着險要之地。
這麼多年,鐵騎軍征戰無數,戰功赫赫。原本那膽小後怕的孩童,現已是境司處的少將軍。這便免不了被人忌憚。
恰巧有人這時獻上計策:招回柳寒離,讓他護送卦師到政南。此法,一方面可以牽制葛拓,壓制鐵騎軍,另一方面可以此進入政南,探聽謠言的虛實。
接到詔令,葛拓一眼便看出了有心之人的目的。戰無不勝的鐵騎軍一旦有什麼動靜,便落人口實,只能臨行前對柳寒離千叮嚀萬囑咐,要光芒內斂,凡事小心。
在軍隊待久了,柳寒離早已養成了凡事預則立的習慣。備好戰馬,一路不吃不喝只爲不懈怠了詔令,趕至長華後才知道是要護送一個卦師回政南。
那時,大殿之上,柳寒離捏緊了雙拳,心中憋的不只是怨,更是憤慨。
“小二,上壺茶。”
將佩劍擱在桌邊,柳寒離將披風一甩,在一張空桌旁坐下,黑袍男子見了,眼中一沉。
花都急忙拎着水壺來到了少年將軍的身邊,嫺熟地倒上茶水。柳寒離看着出現在視線中的孩童,目光在他身上定了定,似乎想到了什麼。
“小童,你在這兒多久了?”
黑袍男子從袖口中拿出摺扇,邊扇邊問。
“回官爺,五年了。”
花都依次倒完茶水,看着站在桌邊的其他侍衛,緊張地嚥了下口水。
“哈哈,我可不是官,旁邊這位纔是。”男子笑出了聲,看着身旁已經收回目光的柳寒離,忍不住打趣地問花都,“看你的樣子不過十歲又二,那你剛來那會兒不過六七?”
“官爺眼力真狠,一點都不差的!”
花都幾乎要跳起來,男子看似隨意一說,可說得這麼準,他覺得很是神奇。一旁的柳寒離臉色露出了明顯的不悅,花都瞬間收起了興奮勁。
“官爺,你們需要點些什麼嗎?”
“不必。”
柳寒離剛說出這兩個字,黑袍男子緊跟着收起了手中的摺扇,叫住了那正要離開的身影:“小童,可否給我來一份桃花酥,用油紙包好。”
花都知道這桌誰纔是最有話語權的人,便將目光看向了年少的將軍,見那人沒有提出異議,知道是默許了這個要求,急忙下去準備。
“先生怎麼不在這兒吃?”
待花都離去,柳寒離裝作隨意問道。
“明明是休息,將軍連小菜都不願點,能同意我點份桃花酥,我當然得識趣些。”
一路上,柳寒離時刻警惕,進茶館也是因爲馬車出故障纔不得已做的決定。對他來說,趕緊把這卦師送回去是最重要的,路上耽擱的越多,會出的狀況也就越多。
但,自己能捱餓,不意味着卦師能捱餓,既然他點的桃花酥是可以帶走的,稍微等會兒也不會出什麼亂子。
“掌櫃的,你怎麼親自到後廚了?”
花都進門的剎那,於沐下意識合上了手中的盒子,他是在花都上前到茶水時來的的後廚。花都明顯沒有注意,全當隨口一問,也不等於沐回答,看到了一旁的乾果盒便走了上去。
“掌櫃的你真是神機妙算呀!外面的客戶正好點了一份桃花酥讓包好送去呢。”
花都邊說邊從旁邊的抽屜裡取出裁剪好的油紙:“外面那個黑袍男子可厲害呢,一下子就說出了我的年紀!”
“掌櫃的,你說他會不會能算出我哥哥在哪裡呀!”
花都完全沒有注意到一旁於沐的表情,自顧自說着。
“那個黑袍男子只點了一份桃花酥?”於沐似乎想到了什麼,原本的盒子已經悄悄放回了原地,裝作整理柴火。
“對啊,一旁的那個將軍也很威武!掌櫃的,你說我去參軍怎麼樣?”
“就你?”於沐看着花都那瘦成排骨的身材,“那麼重的刀劍都不一定拿得動。”
於沐說着拿過花都包好的桃花酥,輕輕一點他的額頭:“而且參軍有什麼好,一旦有戰事,都不一定能活着。”
花都摸了摸額頭,想要反駁於沐,卻見於沐已經離開了後廚。看着那消失在門外的背影,他不清楚掌櫃的心裡到底想的什麼,隱約中只覺得很是不安。
當於沐拿着包好的酥餅再次回到茶館大廳時,柳寒離瞬間警覺了起來。
“慢着!”
見他遞上手中的東西,柳寒離抿了口手中杯子裡的茶水:“剛纔的小童呢?”
年少的將軍氣定神閒,語氣中卻滿是壓迫感。
於沐很明顯有些被這氣場嚇到,但憑着這十多年的閱歷,很快就鎮定了下來,滿臉堆笑道:“小童肚子有些不適,去後廚跟我說了一聲急着解手去了。”
柳寒離輕放下茶盞,一雙碧眸目不斜視地盯着眼前的掌櫃,似一眼看穿了於沐這拙劣的演技。
“這桃酥餅,官爺也想嚐嚐?”
於沐讀懂了對方眼神中的懷疑,緩緩遞上了手中的桃酥。
“不必。”
柳寒離將目光收回,常年征戰沙場的他一時有些不適應與常人的交流,警惕心是該有,但現在自己是不是太警惕了些?
於沐將東西放在了黑袍人的身邊,轉身離開時,下意識回過頭看了男子一眼。
“有勞掌櫃的了。”男子的聲音聽着氣質而清。
於沐是第一次見這人,卻覺得自己的心思已被對方看穿,視線下意識地落在了桃酥上,這不自然的舉動自然沒能逃過柳寒離的雙眼。
待於沐離開,柳寒離便將懷疑的目光落在了黑袍男子的身上,黑袍男子做出一個無奈的表情,將桃酥拿到了柳寒離的面前:“將軍如果不放心,可以檢查一番。”
柳寒離終於收起了懷疑的眼神:“不必。”
反正不是自己吃——柳寒離心想。
“將軍,馬車已修好。”
屋外的侍衛來到茶館外的長廊處,大聲稟報道。
男子看了少年一眼,很識趣地拿起原本收起的雨傘。柳寒離覺得休息的時間也差不多了,只想儘早將這個人送回去。
“我還以爲先生捨不得離開。”
坐進馬車,柳寒離將袍子微微收了收,整個人側向一處,不想雨水弄溼車裡太多地方。
男子聽了這話發出一聲輕笑,將桃酥餅放在一邊,不斷整理着自己的衣袖。
“在下只是覺得有些可惜……”袖口處不知何時沾上的泥漬,那雙纖細的手捻着衣袂,很是嫌棄。
柳寒離見對方一副扭捏的樣子,心中直起雞皮疙瘩,不由得又往邊上縮了縮。男子微擡雙目,看向了他。
“方纔在茶館,將軍見那小童可是想到了什麼?”
“先生想說什麼直說便是。”柳寒離不想再打啞謎。
男子沒有立即答話,伸手拆開桃酥包裹外緊綁的麻線,麻線系的活結,輕輕一挑便散開。
“那小童來茶館時已是記事的年紀,方纔我言語打探,他分明還記得當年的事。”
年少的將軍覺得些許睏意,微眯上眼,靜靜地聽着。
男子繼續順着油紙摺疊的痕跡,將包裹酥餅的角落鋪開,那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
“那孩子是被人送過去的,許是送他的人給了他什麼承諾纔會呆在那裡。”
“七八歲,最是天真無邪的年紀,最是容易輕信人的年紀。”
男子眉目輕展,微嘆了口氣,擡眸看向了身邊的少年:年少的將軍滿臉的疲憊,不知何時已就着端正的坐姿進入了夢鄉。
“人心最是深不可測,一路上都警惕萬分,怎麼就同意我買桃花酥了呢?”
輕展的油紙上,一個小木盒映入眼簾。木盒的做工極其精巧,高度恰巧有幾塊壘起的桃酥那麼高,圓弧的側面還往裡刻了幾道凹陷處,形成瓦楞狀。上方開的鏤空小孔處,不時飄出幾縷細煙,很快就消散了。
馬車仍在繼續前進,整支隊伍的腳力自是比不上一個人騎馬的速度,再加上雨天路滑,這往南的路程走得無比艱鉅。行至幷州境地,道路更是崎嶇不平。
不遠處,兩個身影正透過山石縫隙,靜悄悄地觀察着從遠處走來的軍隊。
“客到了。”
雨水沿着斗笠的邊沿不斷滴下,形成剪不斷的水簾。兩個身影穿着貼身的夜行服,腰間佩着肖湘門武者的專用佩劍。那佩劍比普通的劍刃長許多,可用於採取懸崖峭壁處的草藥。劍柄處有繩索與持劍者相連,除非身死,否則劍不離身。
“這幫人不識水性,果然選擇了幷州路段。”
井州與幷州相連,莊陽王讓柳寒離護送卦師需要途徑井州去往斷機門,而現在,隊伍沿着幷州繞了一段路程,雙環峰成了必經之處。
“記住,要留活口。”
兩人眼神互相交匯,看着那越來越近的隊伍,漸漸握緊了腰間的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