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藍兒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但記憶卻停留在了與香蘭初識的時候,對先前逃村一事完全沒了印象,加上在鍾靈毓秀這段日子裡,香蘭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對外面的世界更是沒了興趣,視線總時不時落在香蘭的身上:他喜歡看香蘭薰香的樣子,香蘭的每一個動作都深深地吸引着他,而自己也時常對着那不與人親近的身影看得入迷。
小藍兒對香蘭的表現從未收斂過,香蘭始終與他保持着一定的距離。
“仙人可否收我爲徒?”
爲小藍兒備好飯菜,香蘭一如往常地更換着薰爐裡的香料,小藍兒卻未動碗筷,一臉認真地看着他。
“我從不收徒。”
“那我是第一個?”
香蘭微慍:這孩子是聽不懂人話嗎?
小藍兒離村日子漸長,雖香蘭未收其爲徒,但他卻時不時學着香蘭的樣子分辨制香的藥材。
那認真的樣子與香蘭到頗有幾分相似。
棋楚花了不少時間,終於修理好了湖中央的亭子,只是那落於水中的香爐暫時無法使用,再三考慮,香蘭便將它置於客堂中。
小藍兒見着那圖案奇特的香爐,每次都得湊上去打量好些時辰。棋楚不解其中緣由,香蘭則是看在眼裡不說什麼。
棋楚走後不久,香蘭再次更換了前些日子所用的薰香。鍾靈毓秀因薰香而內外菸霧迷濛,又因這裡樹木蔥蘢,即使外界晴空萬里,也一直不見天日。而這薄霧亦成功隱蔽了通往雙環峰內峰的入口:
雙環峰雙峰相環,十年前的那次劫難中,肖湘門餘生弟子均被置於內峰,香蘭則守於外峰,取這僻靜幽深之處,命之[鍾靈毓秀]。
雙峰之間,一水相連。物走水道,可內外相通;人走水道,則有去無回。若執意破道而行,則迂迴反轉,終困於暗流而命殞。
香蘭久居於此,習慣了無日曬的日子,整個人也因此皮膚白皙如玉,但小藍兒就不行了。
之前香蘭停止用香,院落中偶有霧氣,明媚的陽光可以穿透薄霧照入庭院。小藍兒便會搬出自己編制的竹椅躺在上面曬“太陽浴”。
這竹椅是小藍兒學着竹筏的繞線製作而成,而在劈竹條的過程中他倒是吃了不少苦:因操作失誤手心劃了一道很深的口子,所幸香蘭幾乎包攬了一切大小事務,生活上倒也沒受太大的影響。
只不過小藍兒的學習天賦着實令人吃驚,成天玩笑的少年,僅花半個時辰便理清藤條繞線的原理,這讓棋楚這個手工達人有些受挫——當初他可是絞盡腦汁纔想出這種繞線法,不想竟被參透得如此之快。
而現在,霧氣成天包圍着庭院絲毫沒有減輕的跡象,小藍兒忍不住發出長長的哀嘆……
香蘭在遠處靜看了會兒一臉哀怨神情的少年,直到他的視線掃過少年那略短了一小節的袖口時,頓時意識到事情的嚴峻性:
小藍兒正處於長身體的關鍵時期,出村時穿的那身衣服早因爲太過破舊而丟棄,香蘭便將自己的舊衣服微裁了一下與他穿,沒想到這麼快竟嫌小了。
晚飯時,小藍兒似乎沒什麼胃口,這段日子裡他總是時不時覺着內心焦躁,若不是空氣中漂浮着的薰香,或許他摔碗拆家的事都幹得出來。
“小藍兒,明日可願與我出去一趟?”香蘭輕聲問道。
小藍兒還神遊在外的思緒被突然抓了回來,瞪大雙眼的他在臉上滿是驚訝與疑惑的神情下最終肯定地點了一下頭,開心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想象着“太陽浴”和外界可能出現的新奇事物,小藍兒在精神興奮到極點後終於變回了冷靜,接兒是陣陣倦意。快速地吃完飯,他收拾好碗筷便先去內堂臥榻睡覺了。
香蘭不似小藍兒那般自在無憂,這次之所以出門,是因爲蘭煦草已用盡,而距離村裡人下次蠱毒的發作只剩不足十日。算了算棋楚上次離開的時間,香蘭的眉頭不由地微微蹙起……
伏月將至,時辰已到寅時,東方天際泛白,唯獨鍾靈毓秀霧靄濛濛,如同黑夜般透着股靜謐。
小藍兒這一覺睡得尤其香,卻也只能睡滿點,時辰一過便再也睡不着。
因爲內堂與中堂僅由幾道屏風板阻隔開來,所以中堂裡的燭光清晰可見。微揉了揉雙眼,小藍兒坐起身心中添了幾分疑惑。
穿好衣鞋,只是走近了些屏風,幽幽的香氣如遊絲在空中緩緩流串。憑着這些天自己的學習,小藍兒一下子就辨別出其中摻入了安心寧神的藥材——草豆蔻。
這種藥性明明和一般人體質相剋……
香蘭是近些天才出現嗜睡的情況,草豆蔻的作用對他而言並不是安心寧神,而是提神,讓他即使進入深層睡眠仍能保證腦中的那根弦處於緊繃的狀態。不曾想現在卻連這點藥效也漸漸失效。
睜開眼時,香蘭本能地將手中的一掌送出,力道不算大,卻將那俯於案板前的身影給打飛。整個過程小藍兒沒有發出一聲,與其說沒發出,倒不如說是來不及發出。
待香蘭緩過睏意,小藍兒已經一手揉着臀部,一手扶着門框,滿臉痛苦地站起了身,雖然渾身的痛感愈發明顯,但看着香蘭滿是戾氣的臉,他只能吃癟地努努嘴——香蘭有起牀氣。
看着少年被打飛再到頑強地慢慢站起,香蘭在原處沒有再多動作——坐了一宿,腿麻了。
“哎喲呦!”
發現到香蘭的睏意消失了幾成,小藍兒瞬間加大臉部的誇張動作,皺起的眉頭扭曲了整張臉的五官。
“仙人,我這可是舊傷未好又添新傷啊!”
聽着這話,香蘭默默鬆了口氣:九成無礙,一成皮外傷。而就在香蘭看向自己的同時,小藍兒也偷着將眼睛微睜開一道細縫悄悄打量着香蘭,直到兩人的視線在一處會集,小藍兒又趕忙收回自己的視線,裝着四處看風景的樣子,手還不忘揉着剛着地的部位。
一陣鳥鳴,有着貫徹天際的那種透射力,在鍾靈毓秀的上方留下陣陣餘音。
這種鳥名爲“早知鳥”,多在太陽升起時出窩覓食。人們根據它的鳴叫,作爲判斷卯時的依據,也是聽到它的鳴叫聲後香蘭才意識到自己竟睡過了時辰。
雙環峰外峰山路崎嶇,出山需經過一條幽谷,而鍾靈毓秀的霧氣會隨着時間的推移愈發濃密,現在的時辰已經不利於出谷,尤其再帶小藍兒一起出谷。
“仙人,方纔的鳥鳴是有何不妥?”
不知不覺中,小藍兒已能從香蘭不經意間的微妙神情而猜測到對方的心事。
香蘭猶豫了一陣,轉身從囤放糧食的裡屋裡拿出了先前存放的果酒。
這還是不久前棋楚來時方拿出來的。
不同於普通的果酒,這酒可調節習武之人的內功。普通之人若飲之,則可強筋健骨,想着小藍兒這易受傷的體質,喝些,或許在路途上可增強些抗摔打性。
果酒質清,性涼而氣甜。
雖非烈酒,香蘭卻忘了重要的一點。
小藍兒從未喝過酒,聞着那果酒的香氣只覺那香味沁人心脾,入口時更覺這果酒好似天宮裡的瓊漿玉露,心中感慨竟能在世間品嚐到如此稀品,下一秒便“哐”的一聲,少年醉趴在了桌上,雙頰一片緋紅。
沒想到過這種情況,香蘭以爲果酒太猛傷了少年,擔憂地輕推了推小藍兒,在聽到一陣糊里糊塗的呢喃聲後,才意識到這孩子是醉了。
屋外一陣“咔噠”聲,像是木板一類的東西被碰到了,香蘭再次警覺起來。
來到庭院,看到的是那久違的身影。
棋楚回來了,渾身是傷。本已是勉強支撐的身體,看到香蘭時挨着牆慢慢滑了下去。
“發生何事?”
香蘭扶他來到廳堂,燭光下看清了棋楚額頭上滲出的大滴汗珠。
“子墨醫者……”
棋楚的聲音很是虛弱,而雙手卻是將香蘭的衣袖揪得死死的,整個人的意識與行動如同被分割開來。
順着看向那緊揪着自己衣袖的手,香蘭注意到了攀附在棋楚手腕處的蘭煦草:蘭煦草爲活物,剔透的根莖已入皮膚深處,被吸食上來的血液泛着黑色。
“忍會兒。”輕說出這幾個字,香蘭解開了棋楚緊箍着的衣袖。
原本蜷縮着的蘭煦草將枝葉徹底舒展開來,似妖花,殊形詭狀。透明的葉脈中,暗紅的顏色竟在緩緩流動。
香蘭的淡眸倏地一收,思忖片刻,從面前案牘上的一本書中抽出一根銀針。
銀針極細,大大減少了被失針者的痛苦,而就在銀針刺入的瞬間,蘭煦草的一條根莖扎向了血管更深處。
棋楚已不再有疼痛的感覺,身體裡的血液被蘭煦草吸食後,卻從另一條根莖再次被輸送到身體中。
很快,那如蜘蛛絲一樣細密的葉脈上都泛着一層紅色,蘭煦草如飽食過後般,慵懶地伸展着枝葉。
見時機已到,香蘭拔掉了銀針,趁着蘭煦草最爲放鬆的狀態,用銀針扎向了蘭煦草根莖上面一硬塊的位置。僅一瞬,蘭煦草被完整地脫離了手腕……
瞬間恢復生機的臉,棋楚立刻綁緊了手腕處的縛帶,讓人來不及注意蘭煦草留下的傷口。
凝視手中的蘭煦草片刻,香蘭取出一個空的瓷鉢,劃破手指滴入幾滴自己的血液,將蘭煦草慢慢靠近。
尋得新的血腥,那株本已飽食了的綠色植物如同活過來般,奔向血的方向。不曾想蓬鬆的枝葉卻被香蘭用兩根手指輕捻着,怎麼也觸及不到目標。
“這…怎麼會?”
棋楚被眼前這幕觸驚,只覺手腕處隱隱作痛。
“此草,你尋於何處?”
香蘭的眼底毫無波瀾,他知道棋楚想問什麼卻沒有立即回答。
“方靈山。”棋楚道,接着又想到了什麼:“那裡是生靈門的地方,應該無礙。”
手中的蘭煦草仍在爲鉢底的血液而拼命伸展着根莖,但無奈香蘭的鉗制,怎麼也無法掙脫。輕嘆了口氣,香蘭將蘭煦草扔了進去。
“此草本爲生靈門用作藥引的重要蟲草,但因蟲草難求,便自行種植。奈何垂涎蟲草的勢力極多,爲不受他人刀俎,十年前的那場大火不會輕易留下種苗。”
鉢底的鮮血被吸食乾淨,隨着那從眼底泛起的殺意,銀針不費吹灰之力地扎進了蟲草張開的根蒂處,原本還生機勃勃的蘭煦草瞬間蔫了一樣躺在鉑底。
“你不必瞞我,此草嗜血成性,分明是蠱蟲所化。”
身後之人沒有應答,香蘭轉過身,一下拉開他的衣襟。
“爲何……”看着那漸漸移向心口方向的紅色,香蘭的聲音沒有了往日的那份冷靜。
“無妨。”
視之一笑,棋楚想拉好衣襟,未曾想香蘭卻沒有鬆手的跡象。
香蘭的手越攥越緊,儘量平復心情後,他擡頭默默地看着棋楚。
“這可是噬心之蠱……”
棋楚的手安慰般地輕拍了拍那不安的手,清澈的雙眼裡沒有害怕與不安,甚至爲了不讓眼前之人擔心,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很輕鬆。
“我知。”
燭光下,久久地凝望着那陪着自己一路走來的身影,香蘭終於鬆開了手,愧疚與無奈交織成一團:
“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