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香蘭,果然是沆瀣一氣!”
塵清羽使出這一掌時,棋楚沒有任何防備,他調息正到最關鍵的時候,完完整整地受下了這突如其來的一掌,體內真氣瞬間滯澀。
鮮血噴吐而出,在竹板上留下一片滲人的形狀,安靜許久的蠱蟲再次躁動起來,沿着腕部的傷直往心脈而去。
“塵師姐……”
棋楚沒想到塵清羽會偷襲自己,擦掉嘴角的殘血,他勉強地擡起頭,額處已是冷汗涔涔,連脖子的衣緣處都被汗水滲溼。
“我原以爲只是香蘭,沒想到你也與他一起。”
塵清羽的情況沒有好到哪兒去,隱忍的嘴角因蠱蟲的甦醒而染上一抹鮮紅,但她很是鎮定,立馬用指尖的銀針刺向自己的心穴。
那動作乾淨利落,神情沒有一絲猶豫。
連心脈都敢封,棋楚瞬間明白,對方這是要同自己決一死戰了。
看着那正緩緩走向自己的塵清羽,棋楚因爲疼痛而有些恍惚。他想起香蘭好像說過,莫要輕信他人,尤其是肖湘門中的文者。
肖湘門避世爲安,人們都覺得這是個好去處,卻無人敢輕易進入。其中緣由,便是張宗仁立下的規矩:無論善惡,自入門起,公理自判。
而這規矩,便是肖湘門遷址厥北時出的。
於是那些原本在江湖中或多或少揹負血債之人,入肖湘門後成了文者,在蠱蟲的牽制下,只能安分守己。而那些本非惡人,卻淪落市井,被販,或被欺,一旦逃至肖湘門,被收下後則專攻武學……
握上腰間的利劍,泛白的指骨青筋曲起,棋楚清晰地感覺得到蠱蟲的每一寸噬入,每一步的侵蝕……
“你們聯手,將我們困住!”
塵清羽嘴角因痛苦而抽動着,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用力。回想着在村子裡,他們每次收到蘭香時,都對送藥的仙人報着虔誠的感恩之心,現在只覺得一切如此荒唐可笑。
“莊陽王從未有過一絲鬆懈,谷裡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冷汗沿着棋楚的眉骨滴下,他臉色蒼白。踉蹌地站起身解釋着,原本要拔劍的手終究只是握着劍柄。
“你以爲我會信嗎!”
看着對方滿是戒備的動作,塵清羽的指間再次多出幾根銀針。她知道封心脈的危害,只想着速戰速決。
一招銀雨飛針,如火樹銀花上灑落的銀點兒,一時竟絢爛奪目——那些銀針本是醫者救人所用,現在卻成了取人性命的利器。
腰間利劍出鞘,劍刃與刀鞘相摩發出一陣金屬聲,清脆而空靈,令人雙耳發聵。
棋楚握緊劍柄,劍刃上精緻的暗紋有種說不出的沉重感,隨着手腕輕輕勾轉,末端的鎖鏈纏繞上來。
一劍掃下,銀針墜地。
封住心脈,蠱蟲感知到環境中的異常,會以爲宿主快要瀕死而自爆。這法子使用時需要注意時辰,否則便會造成無法挽回的結果。
塵清羽不甘,她的武力遠不及棋楚,再次出招只是個虛招,在對方未回過神來時出其不意,變實招以巧爲進,交手中竟絲毫不屈下風。
棋楚則不一樣了。蠱蟲沉睡了幾天,第一次甦醒,嗜血的勢頭比想象中要猛得多,再加上內傷,所接每一招雖看似遊刃有餘,實則被步步緊逼。
“我們從未做過對不起門派的事,師姐爲何不信?”
棋楚以腕部錮住了塵清羽的招式,劍刃快觸及塵清羽脖頸處的皮膚時趁着間隙趕緊解釋。
“呵,當年若不是因爲香蘭,門派又怎會走向這種結局!”
女子怒目,手中的掌勢一變,借力推出,觸碰到了棋楚的腕側。
“你中蠱了?”身爲文者的她立馬發現了異常。
手中的劍刃隨着對方的招式一個回勾,一招神龍擺尾,破開對方的招式,劍氣削斷了塵清羽額前的一縷髮絲。這一招使完,棋楚又是吐出一口血來。
“師姐一定要信我,更要相信香蘭。”
劍刃幾次能直取對方的性命,卻都及時收回手。越是這樣留下手,越是讓塵清羽覺得自己被玩弄。
“我封了心脈,本就沒打算能活着離開這兒。”
女子優雅地將脖子處的頭髮輕捋了捋,臉上的笑容自然大方。棋楚不敢妄動,趁着對方平靜之際再次運功調理,併爲自己爭取更多的時間。
“香蘭可以爲你解封,他一直在爲大家尋找破解之法的。”
“哈哈哈!”
女子聽了這話,一陣蔑笑,如同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當初門派被圍剿,不就是拜他所賜嗎!”
“虧得我們當初那麼信他,結果呢?這些年,我們過的日子與那囚籠螻蟻何異!”
屋內的置物被一股強大的內力掀翻,塵清羽的臉色變得鐵青,髮絲凌亂,似要走火入魔。棋楚咬緊後槽牙,手中緩緩舉起的劍刃終是不再留情……
咻——
千鈞一髮之際,一道細密的紅線出現在女子的脖頸出,只是輕輕捱上,竟直接割入肌膚……
“呃——”
塵清羽的嗓子眼處只來得及發出一個氣音,滾燙的熱血便翻涌上來。
感覺到血液的流失,枯瘦如柴的手下意識緊捂住脖子。
痛,早已感覺不到,全身似麻了般,那輕飄飄的身體就這樣倒在了地上,像瀕死的魚兒,無力地抽動了幾下……
棋楚沒有看清來人的招式,只知這定不是香蘭,舉起的佩劍指向了門外的身影。
“記得上次見面,我們可不是這般劍拔弩張的模樣……”
男子踏門而入,他的衣襬沾染了不少泥漬,此時卻全然不顧,雖遮着半張臉,但能明顯看出他眸中的笑意。
棋楚聽出了這人的聲音,便放下心來,卻是小心地將佩劍收起。
“多謝北堂公子…出手相救……”
他雙手抱拳行禮,絲毫未注意自己剛與人打鬥時,緊身的夜行衣被劃破的幾道裂縫,露出白皙的肌膚來。而北堂時觴的視線自進門起就落在那劃破的衣服上,那眼神,似透過衣服的破口看着其他。
想着對方的形象實在有損江湖上對武者弟子的描述,北堂忍不住又上前幾步想打趣對方,只聽“哐”的一聲,棋楚重重地倒在地上。
“嘖……”
北堂捂臉,這…和江湖傳聞似乎出入有些大……
柔和的湖面閃爍着銀色的光芒,一陣微風過去,水面泛起一片漣漪。不遠處,半露出水面的原石上站着一個人影,那人體態輕盈,面如珠玉,負於後背的手青筋裸露。
香蘭從竹屋裡走了出來,一身素衣飄逸靈動,滿身清雅之氣。這一舉一動,若換做俗人,僅憑練也斷然練不出。
“北堂公子願出手相救,香蘭甚是感激。”
北堂回過頭,他向來蒙着臉的那塊布自是早已除去,毫不掩飾左側下頜處形狀詭譎的傷,高挺的鼻峰下,硃脣皓齒,一舉一動均是瀟灑怡然。
“早就聽江湖傳聞,香蘭公子,舉世無雙,今日得見真容,看來傳聞還是保守了些。”
香蘭聽了謙虛地笑了笑,他自是早已注意到北堂的傷,這也證實了有關斷機門的傳言:窺天機,逆天改命,終受到天命反噬……
“不過……”北堂話鋒一轉,“聽聞香蘭公子文武雙全,剛剛怎麼……”
“讓北堂公子見笑了,”香蘭低頭淺笑,一副羞愧的模樣,“十年前那一戰,哪還有什麼舉世無雙,文武雙全。”
“哦?是嗎……”
北堂也收起了那股攻勢,語氣不再那麼咄咄逼人。
“我還以爲香蘭公子剛剛是在故意試探我呢……”
河邊,這兩人就這樣說笑着,表面上看着氣氛融洽,實則每一句都話中有話。
“我真心待人,豈會欺瞞。”
“看來香蘭公子口舌也是不容小覷。”
兩個明白人,說起話來一套一套。
北堂躍身,很輕鬆地離開了腳下的原石,他本就與香蘭離得不遠,這種短距離更能看出一個人的功夫水平。
“厥北局勢複雜,莊陽王既然能穩坐這麼多年的皇帝,憑你的智慧,應想到當年一些事情的原委。”
他遞上一個竹箋,那竹箋不過寸指長,片薄色潤,上面卻無任何文字。香蘭伸手接下,拇指輕摩過竹片表面,立馬一陣酥麻的感覺。
“這竹箋我處理過,回頭火烤之,字現。”
香蘭輕笑了笑:“倒是不願直接說與我聽。”
北堂不語,二人並排走於湖邊,在經過竹苑時,他的腳步明顯有所停留,視線餘光掃向院落後終又收回。
“北堂公子不多留幾日?”
香蘭試探。
眸中的神色不自然地掩下,猶豫再三,終是說出心中真實所想。
“此局…若你不能破解,他便由我來護……”
香蘭明白地點點頭,似在與對方承諾什麼。
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北堂放下心來,又從袖子裡掏出那蒙面的黑布,迅速將兩端的絛帶繫於發轡上,絛子末端的黑色流蘇就這樣順垂而下。
見對方又將自己裹回之前結實的模樣,香蘭知道這是準備離開了,便不多留。下一秒,只覺眼前空氣中一股強勁的威壓施過,再回神已不見了北堂的身影。
手中的竹箋從指尖旋繞後輕握在掌中,苑外的身影收起剛剛的悠然,神情中透着一絲警惕。
“醒了?”
推開偏室的門,正透過門縫看着外面的小藍兒被嚇得一個機靈,萬幸香蘭推得輕,不然定少不了腦袋瓜被磕。
小藍兒輕輕點了點頭,眼神躲閃。
“身體還有不適?”
仍是搖搖頭。
“再休息會兒吧。”
香蘭轉身,身後的一隻手卻抓住了自己的衣袖。 шшш ⊙t t k a n ⊙co
“爲…何……?”
小藍兒咬着下脣,聲音裡聽得出明顯的顫抖。他醒得實在太不是時候,半懵半醒間聽到從其他房間傳來的的打鬥聲,想起棋楚就在隔壁房間調息,他急忙站起身……
一道細亮的銀光閃過,鋼絲在空氣中震動發出一聲穿透腦殼的鳴聲,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小藍兒擡起頭時,房間裡已是一片慘烈。
親眼目睹了血腥的一幕,胃裡似乎東西在不斷翻涌。
“唔——”
小藍兒緊捂住了嘴,想去一個偏僻的地方吐個乾淨,卻發現香蘭就現在院廊不遠處,正安靜地看着前方屋子裡發生的一切。
爲何?
爲何?
爲何?
香蘭明顯看到了自己,爲何一切都表現得如此淡漠?那樣熟悉的身影,一切爲何如此陌生?
“師父……”
似乎吐出了些什麼,甜膩而腥刺,看着那個白影一點點走近自己,小藍兒的視線漸漸模糊。冰涼的手撫摸上溫燙的額頭,那人不語,只是看着懷中的身影暈了過去。
“過些時日,你自行下山吧。”
揪着衣袖的手一顫,僵持了一陣後終是鬆開。衣袂隨風飄動,指尖眷戀那般觸感,再次探了出去,卻是眼見着那身形極美的背影決然地離開……
……
架起的爐子里正熬着從生靈門順走的蘭煦草,香蘭跪坐在亭子裡的矮茶桌前,聽着爐子裡傳來的鳴叫聲,悠悠地喝着茶。
茶水是熱的,天氣也是熱的,唯獨香蘭公子不覺得熱。
“你倒也不必做得如此決絕……”
棋楚臉色慘白,身着寬鬆的黑色中衣中褲就這樣從屋子裡走了出來。他的頭髮向來是盤起來的,這次因爲修養,便只是披散着,整個人顯得慵懶了幾分。
香蘭不答,若有所思。棋楚走到了他的茶桌對面,小心地坐了下來,生怕一不小心扯着傷。
“讓凝久和魄月暗中護他到天懸門。”
棋楚聽了眉頭微微一皺。
“讓他們行蹤隱蔽一些。”
棋楚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聽着香蘭這有些難辦的要求,端起眼前的杯子裡的茶一飲而盡。
“你是在開玩笑嗎?你知道天懸門在哪兒,這是要護他穿過整個政南?而且,什麼叫隱蔽?那孩子不會武,這不貼身護着,他都不一定能活着下山。”
“一直將他留在這裡,只會害了他,昨天的事已經夠他記一輩子了。”
壺中的茶水見底,拿起只倒出幾滴後又無奈地放下。
“希望經過這件事,他不會再輕易相信任何人……”
失憶的小藍兒,心地純善,擁有過人智慧的他需要經歷更多,鍾靈毓秀只是他的第一課,讓他知道哪怕是一個再好的人,也會有不爲人知的一面,人的心機手段,遠超出他的想象。
棋楚聽着香蘭有些失落的語氣,心中知道這人又心口不一了,趕小藍兒下山定只是一個表象。
目光悠悠一掃,再次注意到了不遠處立於湖面的亭子,亭子的檐角高度肉眼可見地下移了幾分,這說明湖中的機關有人觸動。
“師兄!”
棋楚大驚,回過頭髮現香蘭拿過一旁的果酒,卻只是聞了聞,沒有喝。
“先是小藍兒,再是塵清羽,那些人應該察覺出了端倪,正想着驗證他們心中的猜想吧……”
香蘭似乎早已料到這一天,只是淡淡地說着一件可怕的事。
“莊陽王又布了一批眼線,若師兄師姐們出來,豈不是危險了?”
香蘭悠悠點頭,側耳一聽,覺得爐子中的聲音又尖銳了幾分。
“我去召集其他武者。”
棋楚急忙起身,緊接着卻是雙腿一軟,渾身已是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他知道,又着了香蘭的道。
“師兄!”
他有些生氣,若在平時也就無所謂了,現在正是緊要關頭。
“這是清氣茶,”香蘭起身走到那爐子旁,用厚實的白麻布覆上蓋子,打開了爐蓋,“清心火,調氣息,正適合你現在的情況。”
“香蘭…給我解開……”
棋楚掙扎着欲再起身,卻只是徒勞地伸了伸手。
“心火消了,氣息穩了,自然解開。”
此話一出,棋楚氣得直接無法動彈。
“你向來最瞭解我,在這件事情上怎麼看不透了呢?”
一隻細長的竹籤伸進了正咕嚕翻滾着的藥汁中,一條灰黑色的柔軟物就這種沿着竹籤盤繞而上。香蘭眸中一斂,毫不遮掩眼中的狠勁。
“那些人是死是活與我本就毫無干系。”
竹籤直接扔到了下面的火堆裡,那原本團在竹籤上的黑色在熊火中撩起了身,似要逃離般最終在火炙中化作灰燼。
“在滾燙的沸水中雖然難熬,但若離開,註定只會來到另一個火坑。”
將顏色清亮的藥湯倒入一旁的杯盞中,香蘭的臉上毫無波瀾,完全在說着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棋楚看着他的一舉一動,心中正想着往日都是喝果酒的香蘭怎麼今日如此反常,直到反應過來,他眼中神色由開始的憤怒不解,現在已滿是憐憫和心疼。
“師兄…不,不可以!”
他越是急,越是使不上力,根本無法阻止那迎面走來的身影。
“清氣茶其實還有一種用法,兩人同時服用,可輔助解蠱。”
香蘭端着茶杯,在棋楚身旁半蹲了下來,茶杯中的藥味沖鼻,滿是苦澀之氣。
“此法,爲生靈門掌門人‘子墨醫者’所創,可解嗜血之蠱。只不過,需要一味藥引——”
香蘭伸出右手,拇指指尖只是輕輕劃過中指指腹,一滴血落入湯藥中。
“這藥引,便是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