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涼,暮色微垂,茶樓的夥計正伏於案板上不斷打着瞌睡,不想被另一個走近的身影敲醒。
“哎哎哎,這還沒打烊呢?你這樣的精神能來客人嘛”
於沐是這座茶樓的掌櫃,茶樓開業至今已經整整十年,因爲位處政南、厥北交界處,每日來這裡的客人亦是形形色色,人們帶來的趣聞讓這原本無聊的日子增趣了不少。
而這兩天,人少得有些不正常……
“連個人影都沒有,打不打烊也沒什麼區別……”
打了個呵欠,花都懶洋洋地看着於沐。
花都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心智卻比同齡孩子高出很多,平日裡幫着於沐看看茶樓打打下手倒也好使喚。
“你這小子,年紀不大說話倒是刺挺多的啊!”於沐笑了笑:“你就真的在我這茶樓裡等一輩子?”
花都第一次來這茶樓時才七歲,那時的他一個人弱小又無助地縮在牆角,瘦弱的身板披着襤褸的衣衫。
於沐的話無疑刺激到了他,這個平日裡一副沒心沒肺的孩子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縷憂容。
“會有人來接我的……”
這是花都回的最沒底氣的一句話,連於沐也忍不住心疼幾分,看着少年那樣天真無邪的面孔,這句話也道出了於沐心底的聲音。
而每當這時,於沐便會用非常簡潔的兩個字結束兩人的交談:打烊——
萬福茶樓,祈求萬福卻多災,茶樓的存在本就是個幌子,只有打烊收拾的時候,於沐才覺得自己吊了一天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來……
“之前那個說書的先生都好幾天沒來了,說實話他在這裡說書倒是引來了不少人。”
挑起帶水的棉麻布,花都雙臂直撐着地板,腿臂於腰爲支點形成一個倒“V”,雙手按着溼布飛快地擦過地板。於沐倒也不理會他,只是在賬臺前打着算珠,不想花都卻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於沐——”
略帶撒嬌的叫喊,聽得於沐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
停下手中的賬目,於沐想再次好好教育教育眼前這傢伙輩分倫理之道,不想花都卻已經湊到了自己的眼前。
“那個說書的說的是真的嗎?那個香蘭公子真有那麼厲害?”
十年前的事於沐不願去提及, “香蘭公子”?一想起這四個字,於沐只是發出了一聲冷笑。
“不知道。”
“你剛剛明明就是想到了什麼卻不告訴我!”
聽到那樣神秘的人物,花都來了興致,興奮的簡直無法控制自己,一個勁地拉着於沐,不想卻被於沐甩掉了雙手。
“別問太多,小心性命難保。”
不是恐嚇,十年前見過了血腥的他只是給了花都一個忠告。
早在花都來這裡之前,於沐在這萬福茶樓已經待了五年。真要說起十年前,那時的於沐剛滿二十歲,長相端正的他十歲便進入風家寨,所要做的事就是伺候好比自己小兩歲的小寨主風軒逸……
風家寨位處幷州南方,周圍楓樹環繞,楓葉四季火紅,那片火紅所賦予寨子的卻是說不出來的寧靜,如同保護着這片寨子。
十年前,風家寨的小寨主風軒逸年滿十八,有些紈絝的他各種遊山玩水,在風家寨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對於這些,風家寨的當家風穆華只當風天逸是耍孩子性子並未在意,直到某天夜晚,他在帳房裡看到了那兩個糾纏在一起的身影。
那是他從未想過會發生的事情……
第二天,風家寨的小寨主被禁足,另一個不起眼的侍童跪於正廳被行笞刑。執鞭者爲風家寨的當家,侍童的後背被打得皮開肉綻幾乎昏死過去。直到最後,風夫人實在忍不住,替那少年求情。
「孩子們的事沒有過錯,若真有錯,那便是我們不該收下這孩子……」
風夫人說這話時眼裡噙滿了淚,於沐打小便很懂事,對於沐,她更是將他當做自己的親生兒子,現在想想,或許從開始便是自己做錯了事,現在泄憤也爲時已晚……
適時,九月中,天氣漸冷,露結爲霜。
滿身傷痕的少年被拋棄在荒野,幾乎失去知覺的他以爲自己會就這樣永遠消失,直到那溫暖的雙手撫上自己的雙頰,有力的臂膀將自己拉起……
想回應那人,但卻提不上一絲力氣,連雙眼都無法睜開,唯有那熟悉的觸感,呼出的相同氣息……
“於沐…你堅持住……”
以爲永遠不會有人來,那個身影的出現讓自己看到了從未見過的美麗的光——
“我帶你離開這裡……”
耳邊的聲音若有若無,少年伏在那寬闊的肩膀上整個人昏昏沉沉,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平日裡一直一副孩子氣的的人原來也有這樣可以依靠的時候。
“少主……”
心裡還有若干的疑慮,但這時候似乎都變得沒那麼重要了,小聲地呼喚出這兩個字,少年徹底失去了意識……
那是少年第一次這樣依靠一個人,就算是被扔在荒野,對求生不報希望,卻還是有樣一直掛念着的東西,而現在,自己沒什麼放不下的了……
一起浪跡江湖,恣意一身,也是極好的。
“少主…你不能這樣不回去……”
顧不得問清自己身處何處,昏迷了三天的少年醒過來的第一句話便是想讓眼前的人趕緊迴風家寨:寨主定不會讓他救自己,而他會出現只有可能……
“你得趕緊——”
溫熱的暖流涌入口腔,卻是苦澀的味道,因爲來得太過突然,少年幾乎被嗆到不由皺起了眉頭……
“你什麼時候有資格命令我了?”
迎面的身影有些不悅地挑了挑眉,見病人很順從地將湯藥吞下去了,便再次將藥碗送至自己的嘴邊。
“少主不用了,我可以自己來……”
少年的臉漲得通紅,忍不住想要起身反抗,無奈身上的傷此時微動一下便是刺骨的疼。
再次被猛灌入的湯藥,自己幾乎沒辦法做到下嚥的動作,只能任留它直接流入胃裡,那感覺無疑相當痛苦,少年恨不得想把藥吐出來。
“我說了,你沒資格命令我。”
分開的雙脣,嘴裡還殘留着苦澀的味道,如同兩人的心境。
少主……
少年的眉頭微皺着,緊束的髮髻有些散亂,那是他上藥時昏迷中掙扎所致,因爲剛上完傷藥的原因,少年的衣襟微敞着,胸前麥色的肌膚上一道醒目的傷痕映入眼簾,與其他的傷不同,那是舊傷。
“我的命本就屬於風家寨,如果死那也是天命,但是少主你不同,你得繼承風家寨,不可以再做這麼任性的事了……”
感覺自己如同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少年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這略凌亂的姿態,一心只想勸說那執拗的身影。
“於沐……”
修長的手指撫上那舊的傷痕,與那麥色不同,那是一雙白皙的手,分明的指骨輕抵着傷痕的邊緣,從胸前斜方向劃至那鎖骨處。
“你還不明白嗎?”
一手抵着少年的肩甲,一手落在少年蒼白的臉頰上,不斷逼近的臉就這樣在少年面前不斷放大:那張臉如此俊美,以至於少年完全忘記避開……
那是自己一直渴望的,卻不敢去面對,因爲自己只是個下人,沒有資格去觸碰那個存在,多少年自己都將那股心情壓制下去了,只是沒想到最後還是越了界:
「你們竟然幹出如此違揹人倫道德的事情!」
「寨主都是於沐的錯,少主他什麼都不懂,於沐願一個人受罰……」
腦海中的記憶使得身上的傷更痛了,如同要窒息般……
“於沐,你是我的…不是風家寨。”
溫熱的吻輕落在那道醒目傷痕上,如同迷藥讓少年毫無抵抗之力。
如果這是夢,是否可以就這樣永遠不要醒來,就這樣一同墮入無盡的深淵。
少主
我是你的。
而我…也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