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撫掌哈哈大笑道:“你問遍了天下之人,天下之人都要回答你一句‘沒藥醫’!你問藥王高二,藥王高二回答你:‘包在俺身上啦’!你們沒有看到外面那些美女嗎?那都是老朽的妙手回春呀!哈!玄鸚在老朽家住它十天,十天之後,看你這臉模子,還怕不成天上神仙,人間絕色?以後若是被朝廷看見了你,把你強選了去當皇后妃子,莫怪老朽嘍!”
說罷,哈哈大笑!李玄鸚又羞又驚喜,昏倒地上!武天洪獨自一人,踽踽步行着。
他此刻心中情緒,異常複雜,一來,無比甜蜜愉快的,是和李玄鸚的愛戀。這李玄鸚,的確如師父的稱讚,是一個絕世奇人,武功的精深奇奧,天資的聰明絕頂,個性的溫柔良善,再沒有別人能比得上。玉蕊仙妃張瓊,雖然也僅次於李玄鸚,仍不免有兩個缺點,一是深怕她不受公公婆婆管教,一是隻有師兄妹的深厚友誼,毫不懂夫妻的恩愛。
但二來他又感到遺憾的,爲了藥王高二,能把李玄鸚恢復昔日花容月貌正在高興,可是高二又不許他多留,催着他上路,不能和李玄鸚多呆幾天。高二催他道:“老弟,不要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快走吧,江湖上不可一日沒有武天洪!”以天下四奇之一的高二,居然這樣捧自己,自己焉能貪戀不走?三來他感到悵惘的,是一出山之後,究竟往哪裡去好呢?玉蕊仙妃和玉玲瓏,都是跟自己來打巫山的,這一失散,自己焉能整個丟開不聞不問?南京青龍幫,基礎剛立不久,重要的人都離開了,無人照顧;尤其是,四匹罕見的千里馬,都丟在巴東縣;馬失去固然可惜,若是鄧公明隨後趕到,把馬都帶走,遇到黑道上的人,要奪馬,鄧公明必然爲馬而喪命,比失去馬的可惜,更爲可慮。
但武天洪不是優柔寡斷徘徊不決的人,他不知往何處去好,稍一考慮,就決定先去華山!據玉蕊仙妃說,鐵崖丈人親自去守華山,他應當先去見師父,把自己和李玄鸚的事稟明,然後再看師父若是沒有什麼派遣,就回家鄉去一下,探望父母家人,即去南京。
同時,他聽說中蠱彭白姑從大巴山奔華山去尋鬧,不知結果如何?倘若來得及,自己也想鬥一鬥中蠱彭白姑;他感覺到,在巫山所鬥彭雪姑,還不夠味不過癮,彭雪姑的武功,並不如外面傳說得那麼可怕,不然就是彭雪姑沒有把真本領施展出來。
李玄鸚一開始,就削斷了彭雪姑兩手指,無疑的這將是一件轟動江湖的新聞!武天洪獨自一人,在湖北四川交界處的亂山中,獨自向北走,頭戴斗笠,身穿白杭羅勁裝,背上祥麟寶劍!他把威風刀,和李玄鸚換了祥麟劍。他不慣用刀,李玄鸚學的是“地藏王七十二式”,這七十二式可以用掌,可以用劍,可以用刀,也可以用其他兵器,這是李玄鸚不肯說出師承的曠世奇學。
威風刀是玉玲瓏的,如今暫時歸李玄鸚,下次大家會面之時,再還給玉玲瓏。
頭一天夜裡攻巫山,第二天在高二家,第三天武天洪就上路,奔陝西華山去。
大凡武功輕功高強的人,走絕山危崖如平地,在長途旅行之中,就只管照直了方向前進,再不須顧慮好走不好走,因此武天洪這一路北上,又是走在四川湖北二省的交界處,荒山野谷寂無人煙之所。
一直走到天黑,始終沒有看見到一間房屋,一個行人,到處都是奇峰斷壁,怪石危巖,一片嶙峋嵯岈、兀巖崎嶇,野草荒藤密林老樹,還有虎跡豹糞鳥獸殘屍。東方月出,清光如水,把武天洪的身影,照在左手山壁上,那身影陪伴着武天洪,亦步亦趨,倒可以略略解除孤身絕嶺中的寂寥。
紅粉佳人,顧影自憐,英雄豪氣,也愛羽毛,武天洪在此墳墓似的死寂之中,不由自主地常常轉面看看自己的身影。忽然看見山壁上,月光把自己的身影,一個人照出兩個影子來!武天洪一愕,注目望去,前面一個影子,是自己的影子,後面一個,卻是個披頭散髮女子身影,跟在自己後面七八尺!武天洪駭得全身發毛,急回頭看,並不見有人。
再看山壁上,披頭散髮的女影,也沒有了。
他疑心自己眼花,既不相信荒山半夜中,真會有鬼,也知道不是有人跟在後面,若有人跟在後面,自己的耳朵聽覺,鼻子嗅覺,身上感覺,都比任何人敏銳,必然會知道的。
然而武天洪再向前走,披頭散髮的女影,又在他身後出現。
武天洪猛然回頭看,仍然沒有人!任他藝高膽大,在這半夜荒山中,也不由他不膽寒!他想出一條妙計,故意走向一株大樹前,突然圍着大樹一旋身轉回來,恍惚間似乎看見有一片衣角,倏然飄向他身後。
武天洪迅疾回身兩三次,仍是見不到人,只看見衣角從自己腰旁飄向身後兩三次。
他一面疾轉身,一面留心地上的人影,果然是兩個人影在疾劇旋轉,那披頭散髮的女影,飄疾如風,始終在他身後。他借地上人影來瞄準,照方向猛然一掌向自己身後打去,驀然被一個柔滑細膩的手,扣住自己的脈門,登時,一股古怪滋味的熱流,由脈門透入臂中,直涌向全身。
武天洪火速閉穴行氣,抵住熱流的深入,同時猛翻身再用左掌打去,突然看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丟開脈門,火速避讓。
武天洪眼力是何等迅疾?早一眼看清楚了這女子,卻是桃花四娘子!武天洪心中暗暗吃驚:上次雖然捉住桃花四娘子,丟入歐陽霹靂的懷中,那時是出奇制勝;若不是出奇制勝,而要憑武功對武功,那麼這桃花四娘子的武功詭異離奇,另成一派,確實不容易對付!單單看她此次悄悄跟在身後,竟然能使感覺特別敏銳的武天洪,都全然不知道,至少她的輕功靈妙得莫測高深!“下流女人!跟我做什麼?我沒有話同你講!”
桃花四娘子邪乜乜笑起來,扭着水蛇腰道:“啊喲!好大的火氣!小奴家有幾句心裡的話,要問我的武相公呀!”
這幾句話,倒提醒了武天洪,他心想:不錯,我也有幾件不知就裡的事要問你呢。剛要開口,不由心裡又暗暗啐一下,寧可把不知道的事,讓它不知道去,這種女人,還是少和她囉嗦!武天洪不再理睬,一言不發,昂頭挺胸,大步繼續走下去。
桃花四娘子公然跟在身後七八尺,盈盈地笑着道:“吾家的小武相公哥哥,前面走不得呀,快要到大巴山了呀,停下來好哥哥,有話同你談心呢!”
武天洪又恨怒她無聊,又好笑她枉費心機,索性不恨不笑,心中木木毫無所動,一聲不響,自走自的路。
桃花四娘子跟在後面,忽然改成哭聲道:“武相公,不要向前走,前面就是死!你知道周老氣被彭雪姑打死了嗎?這一下鬧出事來了!”
武天洪聽了,心中大吃一驚!周老氣被彭雪姑打死?真的假的?他忍不住正要停止腳步,回頭問她,心中又一轉念:任你說出天大的事,我就是不理你!看你還有什麼辦法?他毫不爲所動,繼續走着。
桃花四娘子忽然閃身抄到武天洪面前,面向着武天洪攔住去路。
武天洪恍如未見,仍然一步一步向前快走。
桃花四娘子面對着武天洪,保持七八尺距離,一步一步倒退着。
兩人成了新奇古怪的走路,兩人面對面,前面女人倒退着走,後面武天洪向前走,兩人步子一樣,速度一樣,非常整齊規律,像是在演戲!桃花四娘子邊退邊笑道:“傳出去,江湖上都知道金狻猊就怕桃花四娘子,見了面,一句不敢開腔!你要是真有種呀,敢跟我鬥法嗎?兩人對面站下來,任我百般勾引你,用香迷你,你能夠不落敗,算你有本事!照理說:鐵崖丈人的門徒,是不會怕我們九連山那一套的!怎樣呀?我的小豌豆?”
這些話說得確實夠厲害,任何人都會感到窒息,非開口罵兩句不可。可是武天洪心中卻暗笑:要鬥法嗎?你種種引我開口,我偏不開口,這已經是在鬥法了!他仍默然地大步向前走。
桃花四娘子大步向後退,忽然從身邊掏出一個長形的東西,像一根油條,猛用力向武天洪身後丟去,嬌喊道:“看!”
武天洪直如沒有聽見,沒有看到,仍然是不停步。
忽然聽見身後不遠處,傳來一陣急劇的馬蹄聲,桃花四娘子愕然望去,急閃身讓在一邊,驚歎着叫道:“好四匹千里馬!武相公快讓開!”
武天洪心中正想着鄧公明和四匹千里馬,急回頭看,什麼也沒有,連馬蹄聲也寂然了。
桃花四娘子仰天咯咯大笑,笑得前仰後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還不住地大笑。
武天洪停步站定了,笑道:“真有你的!我第一步棋輸給你了!那是什麼東西做出來的馬蹄聲音?”
桃花四娘子忍住笑道:“你哪裡知道?那是我們九連山的一件法寶,用絲綢做成的小鞭炮,半夜在山裡燃放炸的聲音和馬蹄聲音,一式一樣,專爲擾亂敵人耳目用的!”
武天洪走向桃花四娘子前面,就地坐下,笑道:“來,我們兩個鬥法!你儘管蕩魄勾引我,你看我上鉤不上鉤?”他頓一下,又道:“且慢,我們先談談,我要問你幾句話。”
桃花四娘子冷笑道:“你要問我的話,我都可以告訴你,可是問完之後,你不許賴,要好好鬥一場法,鬥法有了勝敗,怎麼說?”
武天洪道:“我勝了,把你帶去聽候我師父發落;我敗了,任憑你擺佈。”
桃花四娘子連忙點頭笑道:“這就是了,你要問什麼?”
“周老氣被彭雪姑打死,真的嗎?”
桃花四娘子道:“我親眼看見的!你們攻巫山山後,我躲在遠處看,玉玲瓏一昏倒,天心老兒就出場,你丟下彭雪姑,下到山谷裡去找李玄鸚,是不是?”
武天洪點頭道:“是的,你怎麼都認得?都叫得出各人的名字來?”
桃花四娘子笑道:“打聽打聽,桃花四娘子是幹什麼的?江湖上沒有我不知道的事,後來,周老氣也出場,天心老兒就丟下彭雪姑,把他的孫女兒抱走。周老氣對彭雪姑,只三四個照面,周老氣露出來空檔,照我看,那是周老氣故賣破綻。彭雪姑一掌打進空檔裡去,這一掌確是怕人,周老氣沒有閃得開,就被打倒在地上了!武相公,不要忙,我還沒有說完呢!彭雪姑趕上前,一張口,噴了一道蠱煙。沒有想到,周老氣一聲長哼,哼聲震得地都動了,他兩鼻孔,兩眼睛,兩耳朵和嘴裡,也噴出七道火紅色的煙,這是周老氣的一手絕活兒,叫做‘七竅生煙’!竟把彭雪姑震退了七八丈之遠,彭雪姑看來像是受了重傷,不敢再上,周老氣也和石祥、孫良幹三人一起走了。”
武天洪聽了,原來如此,是周老氣勝了。這周老氣,是酒色財氣四奇中的“氣”,他的絕招,也都是“氣”,上次在霍山,露了一手“大發雷霆”,這次又露了一手“七竅生煙”,猜想周老氣必然還有“怒髮衝冠”“火上澆油”那些絕招呢!他又問道:“前面有什麼風險,你不讓我向前走?”
桃花四娘子懼怯怯地道:“彭雪姑吃了虧,發出飛鴿傳書,四面攔截你們;由這裡朝北,正是大巴山的最東端雞心嶺,中蠱彭白姑正守在前面,你怎能去?一母三姑之中,一母不知道,三姑是一個比一個武功高,上蠱彭清姑的武功,在武林三聖之上,中蠱彭白姑,和三聖差不多,比三絕四奇高一頭,血蠱彭雪姑,武功比三絕四奇差,比你和李玄鸚,單打獨鬥是強一些。”
武天洪聽了,心中不服,又問道:“中蠱彭白姑,不是去鬧華山的嗎?怎麼又在前面雞心嶺?”
桃花四娘子道:“那我就不知道了,還沒有聽到線上的稟報。我只知道三姑叫一個人改扮成你師父鐵崖丈人,把一隻鋼盒子送到華山去。”
武天洪道:“你說你沒有不知道的事,你還是不知道華山此刻的情形。我再考考你,那鋼盒子裡面是什麼東西?”
桃花四娘子面色突變,兩手握着武天洪的兩手,冰冷地顫抖着,恐懼地向四面望了望,極低的聲音道:“那鋼盒子裡,裝的是一顆五歲小孩的頭!”
武天洪心中大愕,極低聲問:“那是怎麼回事?”
桃花四娘子戰戰兢兢地小聲道:“我不敢說,一說出來,我就聽到‘宰宰’的聲音,背上就要現出一個手印,當時七竅流血而死,我不敢說!你問別的吧!”
武天洪駭然問道:“你怎麼會知道你會這樣死?”
桃花四娘子低聲道:“江湖上一共有七個人,知道鋼盒子是一件什麼事,再沒有第八個人。這七個人裡面,有三個人,把鋼盒子的原委,暗中偷偷告訴旁人,當夜,就聽到自己前後左右,有一種‘宰宰’的聲音,像螃蟹吐沫那種聲音,聽到聲音兩個時辰之後,七竅流血而死,背上現出一個掌印,這三個死了之後,現在只有四個人知道鋼盒子的原委,可是這四位誰也不敢告訴別人了。我就是四個人中之一。聽說那三個人死後,臉面顯現着無比的驚駭懼怖,猜想臨死之前,一定是看見了什麼。”
說得武天洪全身毛骨悚然,擡頭向四下望了一望,一切沒有異狀。他略略一想,又問道:“我們從湖北向四川來的時候,一路上你暗中跟蹤,還有一個看不見聽不到,吸旱菸的人,是誰?”
桃花四娘子驚駭哭起來,低聲道:“武相公,我恐怕活不長了,你在我死之前半時辰,我一定……”更低聲附耳道:“把鋼盒子的事告訴你。”她再以平常語調說:“我和我們九連山另一個首領,他叫鬼麻老五,吸旱菸的就是他,我們兩個輪流跟蹤你們,可是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另一股力量,也跟蹤着你們,那一股力量,把我也圍在裡面,我像一個人掉在水裡,跟着水漂流着,我掙扎了好幾次,也逃不出來。你們所覺得有人跟蹤看不見,不是我和鬼麻老五,是那一股看不見的力量。這力量捆縛着我,我知道早晚要被害,活不長了。鬼麻老五說:那是什麼血淋兒!”
武天洪道:“哪裡有這回事?分明就是你,或者鬼麻老五,你剛纔不是也會跟在我身後,使我看不見嗎?”
桃花四娘子笑道:“那是我們九連山獨門奇功,是把奇門遁甲的道理用在武功上,永遠躲在你頭頸扭不過來,眼光看不到的角落兒裡。我走路你聽不見,那是我沒有用腳,用氣走路的,所以能絕無聲音。你四人在湖北覺出來有人跟蹤,那並不是我,我的武功,還沒有能夠全身放出氣勁使人覺到。”
武天洪道:“你們武功很高,爲什麼跟大洪山冒充高二的老道士鬼混?他的武功太低微呀?”
桃花四娘子笑道:“那老道士手下有不少人,專探聽江湖大小事情,把消息論件出賣,我從他那裡得到不少消息;連地靈星也常花錢向他買消息。你把他打跑了,好比打聾了地靈星的一隻耳朵。”
武天洪又問道:“你們九連山要綁劫畫臉譜的胡勁夫做什麼?”
桃花四娘子搖頭道:“不是我們乾的,我這次從九連山出來,正是要查訪這件事,真怪,竟然沒有一處綠林知道,連那老道士也不知道。”
武天洪想了想,不再問,站起身,撲撲衣服,大步走了。
桃花四娘子急起身追着叫道:“好一個金狻猊耍賴皮!說好要鬥法的,怎麼不敢鬥法就逃了?”
武天洪冷冷地道:“金狻猊對付你們黑道上的人,就是這副腔調!”
桃花四娘子追近身旁道:“你們自命爲名門正派,也不講一個信字?”
武天洪冷笑道:“和你們黑道上的人,談什麼信義?那不是趕着和尚賣篦子?”
桃花四娘子也冷笑道:“不過是怕鬥法,臨陣脫逃,你敢說不怕?”
武天洪笑道:“你不是會攔在我前面,倒退着走嗎?那你就在我前面施展好了,而且你可以在上風放迷藥,我正好迎上去聞,我就用力一聞。”
桃花四娘子果然又奔前面,轉回身向着武天洪,腳下倒退着,忽然又嘆一口氣道:“我心情不好,用色迷勾引你,做得不到家,怕也勾引不動你。老實對你講,我這次來跟你,是要求你救我,不是害你的。”
武天洪詫問道:“你要我救你,救你什麼?”
桃花四娘子畏懼地小聲道:“我害怕我會聽見‘宰宰’的聲音!”
武天洪大笑道:“好吧,你儘管跟着我,我倒也要聽聽看什麼‘宰宰’的聲音,長長見識。”
桃花四娘子從面前跟到武天洪身後,兩人一同快走着,桃花四娘子指着方向,叫武天洪繞着路口,兜繞過雞心嶺,因爲中蠱彭白姑正在雞心嶺下,等候攔截武天洪。
武天洪不服氣,仍然照原路走,經過雞心嶺下,毫無動靜。
二更過後,到了一個山中小鎮,叫柳樹店。
柳樹店鎮上,只有一家客店,客店只有一間大房屋,並排鋪着七張草蓆牀,沒有被褥,沒有其它旅客。武天洪只好和桃花四娘子,都住在那唯一的屋中,武天洪指着桃花四娘子睡在第七張牀上,他自己睡在第一張牀上,中間有五牀的隔離。
關門滅燈,夏天開着窗子睡,不料那桃花四娘子,委實是毫無羞恥,竟把衣服脫光了,倒在牀上,武天洪背過身去,和衣而臥。
剛在朦朧之間,要睡着未睡着,恍惚之中,似覺得桃花四娘子,赤身走過來,已爬在自己牀上。
武天洪睜眼一看,果然是的,桃花四娘子全身裸縮成一團,像個大肉蟲,蜷在武天洪身旁。她全身顫震着,顫震得木牀吱吱作響,黑暗中,看見她兩眼睜得比胡桃還大,佈滿恐怖驚懼的神色,兩眼眶恐怖得都陷凹進去了,口脣雪白,面如金紙……
武天洪坐起身,冷笑低聲道:“不要裝模作樣,該睡覺不睡覺,這時來鬥法?”
桃花四娘子拼命向武天洪懷裡鑽進,武天洪覺出來她全身冰涼,真是恐怖,不像是裝模作樣的。她嘶啞地低聲急促道:“恩公快救我!來了!我怕!我怕!”
武天洪斷然大笑道:“金狻猊在這裡,怕什麼?‘宰宰’的聲來了嗎?”
桃花四娘子點點頭,半伸手指着第七張牀上面的屋樑上。
武天洪循她手指處望去,果然聽見第七張牀上面的樑間,有連續不斷的“宰宰宰宰”的聲音,聲音很低,像有七八隻螃蟹在吐沫。
武天洪輕拔身,直飄到那樑上去。
原來樑上是回聲,本聲不在樑上,本聲是從第七張牀牀下面發出來的。
武天洪落身在第七張牀牀前,原來聲音仍在樑上,牀下並無聲音。
武天洪心中大疑,不免駭詫起來,回頭看看桃花四娘子,已經嚇得面無人色,赤身蜷倒在武天洪牀上,只剩奄奄一息。武天洪看看樑上,聲音沒有了,到處聽不見了。他走回第一張牀前,伸手撫着桃花四娘子的裸背,運功布氣,把真火貫注到桃花四娘子的體中。
桃花四娘子漸漸緩過來,坐起身道:“武相公,反正也活不成了,頂多頂多過不了兩個時辰,我把鋼盒子的情形告訴你吧。我死後,沒有什麼未了之事,只煩你給九連山帶個信就行了,你肯不?”
武天洪目光眈眈看着地面,凜然正色道:“這種妖魔鬼怪的事,嚇不倒我金狻猊,我倒要看看怎樣取你的性命!你若是萬一不免,我一定給九連山帶個信去。現在你說吧,不要怕!”
桃花四娘子此刻倒安靜了,她道:“十五年前,有一個女子陸氏,和蠻荒中一個怪人,叫做野人王,有了不乾不淨的曖昧關係,陸氏的丈夫翁仲魁察覺了,正要捉姦,陸氏索性私奔逃去,一去不回,翁仲魁到處尋找,在甘肅找到陸氏,正要殺死她,你師父鐵崖丈人,恰巧在旁,一時心軟,見陸氏懷着八個月的身孕,不忍一刀二命,勸住翁仲魁,你師父調解兩方,算是翁仲魁把陸氏休掉了事。不想那翁仲魁仍不甘心,你師父回桐柏山,他又去尋找陸氏,五六年後,在松潘荒山中找到,陸氏鬥不過翁仲魁,逃走,丟下了五歲雜種孩子,被翁仲魁一劍斬下頭來,後來陸氏不知在何處,苦練怪異武功,到今天十年了。用鋼盒子把那孩子的頭,送到華山,就是要把華山滿門趕盡殺絕,雞犬不留!這是十年前,陸氏用血起誓說的。外面傳出的一母三姑,一母就是陸氏!三姑就是三尸神,是野人王的三個親生女。陸氏在蠻荒中,被稱爲陰屍手,能在四五里之外取人性命,她……”
桃花四娘子忽然停止不說,凝神靜聽。
武天洪也聽到外面有極微的動靜,像是幾十丈外,有人拔劍出鞘。
他輕悄地一飄身從窗間飛出,空中倒卷身翻上屋頂,四面觀望。
突聽見屋內桃花四娘子,一聲慘烈銳厲的狂叫!武天洪疾卷身倒翻回屋中,月光下,看見桃花四娘子仰面死在地上,七竅迸着紫黑色血!她仰臥在地上,兩眼驚惶恐怖地大睜着,口大開着,兩手作雞爪形,像是要向前抓撲,兩腿蜷縮在腹下,兩隻腳十趾都緊曲着,看她這種可駭的面孔,無疑的她在臨死之前,看見了什麼。
把一個光明正直英雄無畏的武天洪,駭得目瞪口呆,木木立着,罔知所措!一陣風聲飄到,黑暗又多出一個人,站在武天洪的身旁,也詫愕地望着地上慘死的桃花四娘子!武天洪感覺到這一陣風,是很熟識之人的風聲,不去防備。這人一落身在屋裡武天洪身旁,兩人面對面一看,原來是王屋山人的大弟子,愛說夢話的徐竹年!他驚詫又欣喜道:“咦!碰見武二哥了!這人是怎麼回事?”
武天洪問道:“在很遠拔劍的就是你?”
徐竹年收劍入鞘,點頭道:“是的,我路過那邊,忽然看見一道煙影,從我面前飛過,直奔這小店來,快到無以復加,簡直什麼也沒有看清楚,我就拔劍追到這裡。這女人是誰?”
武天洪不答,急蹲身把桃花四娘子翻過身去,露出雪糕似的玉背,赫然一個紫紅手印在背上中間!
這手印特別小,特別胖,像是個胖孩子的手印!武天洪站起身,緊緊握住徐竹年低聲道:“莫非這就是血淋兒?”
徐竹年駭然看着武天洪,半晌說不出話來。
武天洪不覺垂淚道:“唉!她白白糟蹋了她一生,我對不起她,可憐!我終於沒有保護得了!”
徐竹年問道:“她是誰?”
武天洪把經過簡單說一遍,他卻也不敢把陰屍手陸氏的事告訴徐竹年。
徐竹年悄悄把屍體提出去,武天洪丟一錠銀子在屋內牀上,跟徐竹年一道走了。
到荒山中,把死屍埋掉。
武天洪問道:“老三,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徐竹年道:“正是來找你!我二師伯鐵崖丈人,帶着楊大師哥和我,一同到華山勸華山人避難,華山掌門人翁仲魁……”
武天洪插口道:“哦!翁仲魁是華山掌門人!”
徐竹年接下去道:“還死要面子,不但不肯避難,還辭謝鐵崖丈人替他們守華山。誰知我們住在華山的當天夜裡,就聽到了血淋兒的悲叫聲。二哥,不要說我徐竹年膽子小,那種叫聲的陰森慘悽,的的確確比鬼哭神號還可怕呀!直到此刻,我回想起來,全身還發冷!那血淋兒的聲音,整整在華山悲叫了一夜,第二天一清晨,華山派的人們,統統逃了個乾乾淨淨,誰也不敢留下,弄得我們三個茶飯都沒有人管。鐵崖丈人叫我們到巫山一帶附近看看,遇見你們攻巫山的人請你們全去華山會齊。昨天我已遇見陳年老酒和張瓊師妹,此刻又遇見你。李玄鸚呢?”
兩人不再歇宿,並肩向北走着趕路,武天洪把一切經過情形,從頭到尾細說一遍。
徐竹年愕然道:“咦!今天黃昏,我向這邊來的時候,經過田家霸,看見了那四匹千里馬的呀,一黑一白一黃一紅,對不對?”
武天洪注意地道:“不錯,看見鄧公明沒有?二十五六歲,黃土色的麪皮,不會武功?”
徐竹年道:“四匹千里馬,都騎着人,三個人是不會武功的中年書生,口音古怪,說話全聽不懂,那匹黃騾馬上,正是騎着一個不會武功的少年人,二十五六歲,土黃臉,不錯。看那情形,四個人似乎很投機的,都往北去。”
武天洪道:“那我們快追!倘若四匹馬慢慢走着,明天中午就能追到。”
兩人施起輕功,疾如箭發,向北急追!一口氣疾馳到天亮,卯牌時分,經過保豐鎮,打聽之下,四匹馬昨夜恰是歇宿在保豐鎮的,黎明就離開,往北奔潼關去。
武天洪徐竹年,在保豐鎮進些飲食,取山間荒僻處,再施展輕功,疾追下去。
快到中午,距離陝西省白河縣不遠,發現了馬糞。
中午,到了白河縣,看見了,四匹千里馬都拴在一家飯館大門外,對面柳樹之下。
二人莽牛似地衝進飯館中。
看見鄧公明一人,在向外坐着吃飯。
鄧公明一見武天洪到,大喜欲狂,跳起身,把飯桌整個轟隆碰翻,碗碟都花啦啦落到地上,大喊道:“少爺!你果真來了!”
他比武天洪徐竹年還莽牛!武天洪也大喜,三人另外在空座坐下,鄧公明忙不迭地報告道:“那天我隨後趕到巴東,已經三更,看見了四匹馬在江邊,我把馬收了,打聽你們幾個人,岸上船上都看見,你們從船上打到岸上,從岸上又打到船上。他們說,幾個黃毛丫頭把十來個大漢,殺得落花流水,若不是親眼看見,說出去誰也不會相信!他們又說:這種行俠仗義,除暴安良,真正是英雄好漢,恨不得立長生祠初一十五燒香供着!又看見我和你們是一路的,把我捧做神仙,縣官大老爺都來請酒。少爺,你知道我是頂會吹大氣的,我就把你們幾個大大的胡亂吹了一頓!少爺你猜怎樣?他們個個都斷定你們是哪吒三太子臨凡,三頭六臂呢!”
鄧公明說到此,粗獷地笑着望武天洪徐竹年。
武天洪徐竹年都笑了,武天洪問道:“後來呢?”
鄧公明道:“當夜鬧了一夜沒睡,第二天,我呆住了,收了這四匹馬,我往哪裡去會你們?我聽你們說,少爺的師父在華山,我想我只有華山這一個地方好去,華山找不到你們,我打算去少林寺,我僱船渡了江,他們死也不肯要我付船錢。過了江之後,忽然來了三個中年書生問我能借馬去潼關不能?少爺,你猜我怎麼回答?”
武天洪笑道:“不知道,你怎麼回答的?”
鄧公明大笑道:“這真叫做福至心靈!我呀,我上前去就跪下,磕頭如搗蒜,高叫師父,請他們收我做徒弟,教我武功!”
徐竹年詫問道:“我昨天看見他們,他們不是會武功的人呀,你怎麼看出來?”
鄧公明大笑道:“我跟武少爺、李玄鸚幫主他們這些日子,看出來正派會武功高的,另外有一處氣派,這三位中年書生也有這種氣派,而且更奇更高。我這一拜下去,那三位中年書生倒吃了一驚,後來居然答應教我武功,可不收我做徒弟。少爺,這三位中年書生,說出他們的名字,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三人的名字,是從海外來的,叫做‘海國三英’。”
武天洪徐竹年大大驚詫!武天洪道:“海國三英,和中原武林三聖齊名平輩呀!已經四十年沒有到中原,怎麼忽然又來了?你且說說,三位的姓名是什麼?”
鄧公明嚇得呆住了,半晌,他囁嚅着道:“是趙孟真、趙仲善、趙季美。”
徐竹年拍案道:“一點也不錯!正是海國三英!親手足三位,你看不過是中年書生,其實都在十歲以上,比武林三聖年紀還長些!他們教你武功了嗎?”
鄧公明道:“大爺趙孟真道,不要傳武功,只把我一脫胎換骨就行了,我資質太差,一脫胎換骨,就變成一等一。他給我脫胎換骨,只叫我脫了衣服背轉身站着,大爺趙孟真,在我後面兩三丈,用手一指,就像一把小刀子插進肉裡去,一挑,把我背後兩根骨頭挑出來,他說,這是兩根俗骨,把兩根俗骨一挑去,就成了一半;他又用手一指,把我腿彎後面兩根筋割斷,他又說那是兩根庸筋,兩條庸筋一割斷,兩根俗骨一挑去,我就成了一等一的資質。”他頓了一頓似乎在回味着那奇異的遇遇:“後來二爺趙仲善度給我丹田真元之氣,三爺趙季美,也給我度了氣,我就借馬給他三位,一路伺候他們到這裡。他們忽然說:馬主人金狻猊快來了,他們叫我等候在這裡白河縣,他們徒步先走了。”
徐竹年注意地問道:“他們三位到中原來,爲了什麼事?你聽說了嗎?”
鄧公明道:“聽他們談,說是爲了‘三山結盟’;有什麼三山,一結盟,江湖上就要起大風大浪,死不少人,他們三位來到中原,是要破那三山結盟,防止江湖浩劫。”
武天洪問道:“你現在覺得你的功夫怎樣?”
鄧公明笑道:“不敢瞞少爺說,我可以追上四匹千里馬,可以跳高一丈四五,也可以打出掌風,把樹打斷,可就是還不會掌法劍法刀法。可惜施鵬程沒有遇到這三位海外高人,以後我再教他。”
武天洪心想:這鄧公明有了奇遇,就可惜施鵬程沒有能夠一同享受到這一份幸福,倒很有義氣!當下他向徐竹年道:“你知道什麼是三山結盟嗎?”
徐竹年茫然搖頭道:“沒有聽說到,自然是黑道上的三山。”
三人邊談邊吃,吃完午飯,有了馬,上路省力了,當晚,到了陝西一個山中市鎮,叫做核桃園,離華山只有千里馬的半日途程了。
剛一到核桃園,正要找客店,看見街上羣衆,紛紛奔往另一條街上去。武天洪三人一時好奇,也跟着流水似的羣衆走過去,看見街上羣衆約千百來人,圍成一個大圈看熱鬧,後來的羣衆還努力向裡擠進去。武天洪三人騎在馬上,勢高望遠,看見人圈之中,兩個大漢手持單刀,面上半笑半怒,對面一人,正在向大漢拱手賠禮,卻是天心老兒。
再一看天心老兒身後,站着有周老氣、陳年老酒、孫良幹、石祥、史圖南、玉玲瓏、薛秋山、玉蕊仙妃、包振先、施鵬程,這批熟人全都在。各人面上神色都很正常,只有玉蕊仙妃一人橫眉豎目,提劍在手,殺氣騰騰。
武天洪一看就知道,又是玉蕊仙妃惹禍,累得天心老兒向人賠禮。
那兩單刀大漢一齊拱手躬身道:“天心老兒前輩是江湖上人人所共仰,這點小事,老前輩一句話揭過就算了。”
下面又說了許多客氣道謝的話,收刀拱手而去。
羣衆也漸漸散開。
玉玲瓏早看見武天洪和鄧公明騎馬來到,還有一個不認識的英雄魁梧少年,她一聲驚喜的尖呼,忙奔過來,武天洪早已下馬,向前謁見了天心老兒、陳年老酒、周老氣三位前輩,又與衆人相見,介紹徐竹年和大家見禮,街上一片喜氣洋溢,笑語喧譁,大家都關心李玄鸚。
由孫良幹替衆人服務,找到大些的客店,一齊住下,開晚飯,歡宴一場。
在歡宴席上,武天洪高聲大氣地,把陰屍手陸氏的故事,公然向大家全都說了。
他不怕“宰宰”的聲音!他向“宰宰”的聲音挑戰。
假使“宰宰”的聲音要向他出現,他決心驚天動地的惡鬥一場!武天洪不是省油的燈!他把故事說完,衆人聽了,無不毛髮悚然!連三位老前輩,都是聞所未聞!三位老前輩,以數十年江湖經驗,判斷桃花四娘子,確是死在“血淋兒”的手下!前些時從傳說中聽到“血淋兒”出世,老一輩的全都起了莫大的驚擾,連武林三聖都破例出山了,而現在,武天洪親眼看到:“血淋兒”已拿桃花四娘子開刀!在座的三位老前輩,如何不感到緊張嚴重?陳年老酒主張:明天有千里馬的,先上路到華山,向鐵崖丈人稟報,沒有千里馬的隨後再來。
筵罷宴後,各人回房間歇息。
武天洪把孫良幹請到外面去,低聲向他道:“副幫主你明天不必去華山,煩你先到我家去一趟,把我的情形,向家父家母稟報,然後急急回到南京,準備八月十五,三聖在沈伯頑家聚會,八月十六日,我們再擺一次擂臺……”
孫良幹驚詫問道:“再擺一次擂臺?”
武天洪道:“我去華山,若是我師父沒有什麼派遣,我決定先回家鄉看看我的父母;若是我師父派我做別的事,我不及回家,有你先去過了就算了,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叫沈伯頑準備,八月十五武林三聖在他家聚會,必然有許多人要謁見三聖,須佈置大堂。第三件事,八月十六日,叫沈伯頑拿出錢再打一次擂臺,八月十六日開臺。臺主還是我,倘若我能請三聖主持,那更好;三聖不肯主持,在臺上坐一坐,分量也足夠了;說不定我還可以請三絕四奇一同在臺上坐着看。你是天一清早,不必向他們辭行,騎了李幫主的黑馬——這馬本是你的,你送給我的!到河南湯陰我家裡,再回南京,打擂臺之事,要大大發帖子,把十二大門派全都請到。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了,要快準備。”
孫良幹問道:“要是那幾位老前輩不肯露面呢?”
武天洪笑了,低聲道:“你這一去,沿途放流言,使江湖上都傳遍了三聖三絕四奇主持擂臺的事,不容老前輩不露面。明天我叫史圖南、薛秋山、包振先、施鵬程、鄧公明,五人也隨後去南京,走不同的路,到處放流言。”
孫良幹道:“既然這樣,今晚就走,幫主寫一封家信我帶去。”
武天洪當時回屋內,燈下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把一切都稟告父母,寫好,交與孫良幹,於是孫良幹騎上黑馬先走,史、薛、包、施、鄧五人,隨後也走了。
次日一早,武天洪才替他們六人,向三位老前輩和各人辭行,只推說青龍幫不能久無人照顧,故而先走的。
武天洪忙中有遺忘,把李玄鸚收服的巨靈神忘了,從此失去聯絡。
結算了店錢,武天洪、玉蕊仙妃、玉玲瓏,三人三匹千里馬,首先上路。
這一路愈近華山,山路愈險,但千里馬究竟不同,仍然兼程前進。
華山派是海內十二大門派之一,又是六大劍派之一,華山劍法,以奇險擅勝。華山有三高峰,中央是蓮花峰,東面仙人掌峰,南面落雁峰;華山派的山堂,在中央蓮花峰的山麓,稱爲“迢遙山莊”,大堂叫“太華堂”。
武天洪三人三馬,由南而來,自然先到落雁峰。
每一大門派,門牆弟子繁多,有在外關闖江湖的,有留在山堂掌職事的,掌職事的門徒,自然也有守關巡山等職務,但是武天洪三人三馬,已經到了落雁峰下面,卻不見有守關巡山的人。
徐竹年已經說過:聽見“血淋兒”在華山,整整悲叫了一夜,第二天整個華山派的人,統統逃光,一個不剩,此時自然不會有守關巡山的人。
可是一到落雁峰下,就覺得不對!華山一向是收拾得很整齊的,路歸路,野草歸野草,林木歸林木,此時一眼望去,路旁附近所有的野草林木,全都呈現萎靡之狀,還沒有到秋天,也不是凋零,而是正在茂盛之中的忽然萎靡垂臥。武天洪剛停下馬,等後面玉蕊仙妃和玉玲瓏兩馬趕上相併,要說未說之時,玉蕊仙妃忽然向遠處指去,驚呼道:“看,那是什麼?”
武天洪、玉玲瓏順手指處望去,四五十丈之外,一個龐大的金錢花豹,死在地上!
三人縱馬到近前,見這龐大的猛獸,七竅流血,血已被太陽哂黑,看來已死去四五個時辰,但全身卻不見有什麼傷痕。
玉玲瓏又驚叫道:“那邊有個人!”
三人再縱馬近前,卻是兩個死人,一道士一俗裝,倒在地上,七竅流血,血也被太陽哂成黑色,全身無傷痕。
接着,又看見一條四尺長的黑蛇,口鼻出血,死去已久。
三人急縱馬繞過落雁峰,峰後山路上,一連串七個道士都同樣死在地上。
過了落雁峰,奔向蓮花峰,看見一個拾荒的孩子,倒死在路邊。
迎面樹上倒垂下一個死人,大約是死在樹上落下來,被樹枝攔在半空。
在蓮花峰下,又是兩個死屍!
三人到了山堂前,一齊下馬,早聞到腥惡腐臭之氣撲鼻,只見迢遙山莊之內,橫七豎八全都是死屍,一地都是黑血,死屍全是華山道士。
這種遍地死屍的慘狀,個個七竅流黑血,觸目驚心,把三人震駭詫愕得不知所措,掩着鼻子點了點人數,由大門內直到大堂上,共有六十六條死屍,若是再加上外面的死人,共有七十九個死人。
死了的狗貓雞鴨豬羊還沒有算在內。
忽然看見大堂裡面大供桌上,香爐下面壓着一張大字條,三人急步近前看,字條上寫着:“天洪等見字,餘受重傷,去王屋休養。
鐵崖。”
天下有什麼人能使鐵崖丈人受到重傷?真使武天洪三人大驚失色!
武天洪鎮靜地分辨紙上的筆跡,確是鐵崖丈人所獨有的遒勁蒼鬱鋼鐵萬鉤的筆畫,雖在受了傷之後,每字仍然一筆不苟,雄悍依然。武天洪判斷:未必真受了重傷,鐵崖丈人要受重傷,真乃是不可思議之事!即使受了傷,也是肢體之傷,不是丹田內力之傷,否則筆下不會仍然如此勁雄。但鐵崖丈人要是受了刀劍之傷,又是不可思議不可信之事。
武天洪立時決定,請玉玲瓏一人火速從原路回去,迎着天心老兒各人,請他們不必去華山,直接轉路去王屋山;武天洪玉蕊仙妃二人,立刻離開華山,出潼關奔王屋山去。他們放足了千里馬的腳程,由中午疾馳到天黑二更,到了山西、河南交界處,中條山脈中最高峰王屋山,直奔“接天壇”。未到接天壇五六裡,已經遠遠望見,一座摩天懸崖之上,黑夜之中,有一大團雪亮的毫光白霧,在熠熠震動,隱隱傳出風雷之聲。
武天洪和玉蕊仙妃,疾馳馬奔到,輾轉奔上高崖,那正是接天壇,看見一位長衫老人,身體偉岸,黑髯二尺,全身瘦骨嶙峋,如鋼鐵突兀,如石巖嵯岈,這人屹立在萬仞懸崖的邊口,面對着東方新月,兩掌向前一推一送,就有一股掌風發出二十丈長短,聲如雷吼龍吟,震得山鳴谷應,掌風在空中,反映着皎潔月光,形成二十丈兩條白虹,上下飛舞,倏忽不見,第二次兩掌又一推一送,又是兩道白虹挾着風雷之聲飛出;一次一次兩條玉龍飛舞,餘力未盡,集在空中,漸漸凝成白色雲氣,緩緩隨風飄走。
武天洪與蕊仙妃二人見了,大爲驚愕!這位老人,分明正是鐵崖丈人,可是在師門中多年,從來沒有見過師父施展過這樣出神人化通天徹地的功力!二人悄悄在師父身後十多丈處下馬,不敢驚擾,靜靜立着不動,約有一頓飯時間,師父運功完畢,雙臂垂下,深深吐納導引片刻,緩緩迴轉身來,看見武天洪玉蕊仙妃,笑道:“哦!我的兩個孩子來了,師父在華山,受了血淋兒陰屍手所傷,鐵崖丈人竟然也栽跟頭,真是天下奇談!”
二人向前拜見。突然從側面飛落一條人影,卻是大師哥楊海帆。
四人一同下崖,進入王屋山大堂中。武天洪玉蕊仙妃忙問道:“師父受傷不礙嗎?”
鐵崖丈人搖頭道:“陰屍手好厲害,怪我太輕敵了,我須再有三四天,才能復原!不把陰屍手滅掉,江湖上浩劫,真不堪設想!你們坐下,且把巫山的事說給師父聽。告訴你們,三尸神定在八月初十,要在南京擺擂臺呢!”
武天洪一聽三尸神公然要在南京,向天下英雄挑戰,已經夠驚愕的了。三尸神敢於向天下英雄挑戰,無疑的是倚靠陰屍手血淋兒爲背景,而尤其難以處理的,是三尸神定在八月初十,自己昨夜剛剛吩咐孫良幹,快去準備八月十五三聖聚會,八月十六擂臺開臺,如今三尸神搶先了一步,顯然自己的預定計劃,受了致命打擊!雖然武天洪自己,敢於大無畏地堅決實行預定計劃,不怕三尸神的阻撓,甚至事前把三尸神先滅掉,可是孫良幹一回到南京,聽到這消息,還敢不敢積極籌備?若是孫良幹聽到三尸神要在八月初十擺擂臺,因而不敢籌備,武天洪認爲自己算是栽了,倒省了不少事,若是孫良幹仍然敢於積極籌備,那麼,事勢就逼着自己非挺身出來,面對着三尸神宣戰不可!要對三尸神宣戰,那又不得不把三尸神的背景,陰屍手血淋兒,連根拔掉,這,憑武天洪,可能嗎?可是,事實上已經逼着武天洪,非這樣做不可!因此武天洪心想,三聖八月十五聚會,這一日期斷然不能因三尸神而更改,難道三聖要避三尸神?這一日期不改,則擂臺仍可如期舉行。武天洪決定以“三聖聚會不能因三尸神而改期”這一理由,逼請三聖出面撐腰。
這許多思想,在武天洪心中一瞥而過,當即坐下,把自己的一切經過,都向鐵崖丈人報告了。他的報告之中,特別着重兩點,第一是鄧公明遇見“海國三英”和海國三英爲了“三山結盟”而來中土。第二是桃花四娘子的死,和陰屍手陸氏的故事——其實這故事鐵崖丈人是局中之一,自然十分清楚,武天洪是故意向“宰宰”的聲音挑戰,故意到處傳開,一有機會就講,如今是當着大師哥楊海帆之前向師父報告,使楊海帆也知道。他堅決主張三聖的會期不能更改!他要求鐵崖丈人,傳授“五雷掌”。
鐵崖丈人聽了,不動聲色,轉向楊海帆道:“你把華山情形,說給他倆聽。”
說罷,獨自默默思忖起來。
楊海帆面對着武天洪玉蕊仙妃,把華山遭劫的情形,細述一遍原來鐵崖丈人離開桐柏山出來,追上了玉蕊仙妃,立即叫玉蕊仙妃協助武天洪;又追上了楊海帆,楊海帆已先見過天心老兒、周老氣、石祥、玉玲瓏,當下楊海帆就請天心老兒四人相見,玉玲瓏正鬧着要找武天洪,鐵崖丈人做主,放玉玲瓏去了,玉玲瓏臨去之時,天心老兒吩咐她幾句不關重要的話。玉玲瓏去了之後,鐵崖丈人和大家到了少林寺,天心老兒、周老氣,假裝要住上十天半個月,石祥就先離開,也去湖北找武天洪。
這時楊海帆已把馬還了石祥,就跟鐵崖丈人去到王屋山,找到徐竹年,一同去華山。天心老兒和周老氣,與貫瑛大師和掌門人貫瑜大師談了談,也奔巫山山後。
鐵崖丈人到了王屋山,叫徐竹年立刻派人出去,通知雲鶴散人和王屋山人,不在廬山聚會,改在八月十五在南京沈伯頑家聚會。
隨後,鐵崖丈人領着楊海帆、徐竹年,奔往華山。
到了華山,掌門人翁仲魁率全體門徒拜迎。鐵崖丈人叫翁仲魁暫時避開,由鐵崖丈人來代守華山,翁仲魁因爲面子的關係,不肯丟華山的面子,不肯離開,誰知這一夜,“血淋兒”的悲叫聲,整夜在蓮花峰的周圍附近出沒,悲叫聲的陰森慘厲,真是令人驚心動魄,鐵崖丈人始終沉住氣,不出去看。可是翁仲魁嚇得再也硬不下去了,天一黎明,整個華山迢遙山莊的人,連長工伙伕在內,統統逃個精光。
這面華山迢遙山莊的人們一逃光,不久那三尸神的老二,中蠱彭白姑,領了四人來太華堂挑戰。這時,徐竹年己奉鐵崖丈人之命南下去找武天洪一批人了,剩下鐵崖丈人領着楊海帆出來。
兩下一問話,彭白姑見是鐵崖丈人,沒有敢動手,收兵回去。
彭白姑離開了華山,迢遙山莊的人,逃得不遠的,知道了消息,陸續回來七八十人,掌門人翁仲魁也在內,鐵崖丈人再三不准他們回來,翁仲魁堅決要回來。天一黑,剛吃過晚飯,迢遙山莊內外,到處出現“宰宰宰宰”的聲音,像是有無數螃蟹吐沫,回來的七十八個人,個個驚懼駭愕,嚴密戒備着。
忽然仙人掌峰那旁,放起一連串響箭,在呼救,鐵崖丈人帶着楊海帆,疾奔仙人掌峰,剛去不到兩裡,就聽見後面迢遙山莊,一時猝發無數驚駭恐怖的慘厲哀號之聲,鐵崖丈人才知道中了調虎離山之計,火速奔回太華堂,已經遲了一步,所有回來的七十八人,全都死光,無一個倖免!鐵崖丈人突然有所見,一飄身疾追下去,那種身法之快,快到無以復加,一瞬眼就是四五十丈,他本人比他的衣飄風聲還先到,楊海帆急注目望去,太遠,看不清,前面似乎是一個矮胖的老婦人,手中高舉着一件不知是什麼東西,又圓又有分岔,白慘慘地看不清,老婦人兩腳距地一尺,浮空疾逝。
鐵崖丈人一剎那追到老婦人身後十多丈,雙掌齊發,迸出兩道白氣,直打到老婦人背上,把老婦人打得俯仆地上,向前滑出去二十丈。
那老婦人突然發出慘怖銳厲無比的一聲鬼哭神號,響裂黑夜天空,震得四山陰風到卷——“血淋兒————”
這一聲慘厲的鬼哭神號,把鐵崖丈人震得倒退十多丈,把七八十丈外的楊海帆,震得心膽俱裂魂飛魄散,全身一麻,倒地昏死過去。
等到楊海帆悠悠醒來,已經東方日出,是第二天早上了,身仍在原地,鐵崖丈人已是自顧不暇,沒有能夠來救他。他甦醒後,全身乏力,疲軟不堪,竭力掙扎起來,但見昨夜那老婦人所經過的一帶,草木盡皆枯焦,老婦人鬼叫的地方,附近十多丈周圍之內,山石全都迸裂。
楊海帆嚇得罔知所措,蹣跚着回來,見鐵崖丈人獨自跌坐在太華堂內調息運功,楊海帆也坐下調息運功,一個時辰之後,鐵崖丈人就帶着楊海帆,離開華山,僱馬騎了,回王屋山中。
楊海帆把經過情形都說了,武天洪聽着,也嚇得一身冷汗,呆了一會,定定心,轉面望鐵崖丈人。
鐵崖丈人叫玉蕊仙妃去備飯,向武天洪微笑道:“不要膽怯,你的意思全對,就那麼做下去,決不要更改,無論是道高一尺也好,魔高一丈也好,終歸到頭,還是邪不能勝正。你師父一時輕敵,沒有用五雷掌,所以稍吃了一點虧。你師父被人打敗,還在其次,華山派七十八個人,死在我駐守華山之下,這是我無論如何,對江湖上交待不過去的!”鐵崖丈人氣憤起來,厲聲道:“海帆、天洪,都替我滾!滾出去,不許再來見我,八月十五在南京再見!滾!”
武天洪、楊海帆都站起身,武天洪道:“師父,徒弟還有兩件事稟告……”
鐵崖丈人煩躁地揮手道:“滾滾滾!不準再開腔!”
武天洪、楊海帆拜了拜,都退出。
楊海帆道:“二弟,我要去安慶,我師父鶴散人和三師叔王屋山人,都在安慶,你呢?”
武天洪道:“我回湯陰縣家裡去一下;隨後就去南京。”
兩人一齊下山,武天洪拜辭了大師哥,當夜騎千里追風兩頭見日黃騾馬,沿中條山北麓向東,取路奔湯陰縣。
天色黎明,到了山西省南部的陽城縣,休息一會兒,用了早餐,餵了馬,繼續前進。
中午,到了澤州,找個飯店打尖。
正吃飯時,忽然看見對面一家茶館中,走進去三個和尚,前面一個和尚,一望就知道,有着無比精深的武功,年齡在七十上下,中等身材,微微駝背,禿頂高聳如山峰,兩條修長的白眉,幾乎要下垂覆眼。和尚爲了六根清淨,斬卻煩惱絲,所以不留鬚髮;若是俗裝留須,這老和尚正好是一位活脫脫的老壽星化身,極像貫瑛,面目慈祥,氣度溫煦,兩眼斂蘊,精光不露,似海洋一樣深遠。身穿灰布袈裟,長統布襪,多耳八納麻鞋;後面兩個和尚,則是眼中精光暴射,太陽穴高高隆起,在五十歲上下。
武天洪一見這三位老僧,那樣高深的武功,心中不禁一愕!是哪一門派的?三位老僧眼光何等銳利!也回頭看到這飯店裡的武天洪,英姿颯爽,風神高遠,也不禁都詫愕了一下,隨即進入茶館裡,故意向外坐下,好遠望着武天洪。
武天洪看那白眉老和尚,向那兩和尚說話,卻故意用傳音入密的最高內功,把所說的話傳過來,使武天洪能夠聽到。白眉老和尚低聲道:“你們看見了嗎,對面飯館裡那少年施主,他那份武功,比你們倆不知高多少倍,和師父不相上下啦!你看他一臉一身的正氣盎然,光明正直,不知是哪一門派的高足弟子,武林中有此人,很可慶幸,阿彌陀佛!”
白眉老和尚雖然是低聲和兩和尚說話,卻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傳到對面飯館中武天洪耳中來。武天洪聽得明明白白,再也不好意思裝聾作啞,只好起身走過去,到對面茶館中,向三位老僧恭恭敬敬躬身長揖道:“不敢謬蒙師獎贊,晚輩武天洪……”
三位老僧都站起身還禮,白眉老僧急插口道:“哦!怪不得,是金狻猊施主呀!鐵”他四面看了看,低聲道:“鐵崖丈人的門下!和老衲是平輩稱呼了,休通休寂,還不快見見武師叔!”
大家見禮一番,這兩和尚,原來是白眉和尚的弟子,經休通和尚介紹,才知道白眉老和尚,是五臺山掌門人貫無上人!論班輩,貫無上人是掌門人,天心老兒的兒子吳煌,是五臺俗家掌門人,是平輩,武天洪與九雲龍是師兄弟,九雲龍是王發的父親,武天洪比王發高一輩,也就是比吳煌和貫無上人都是高一輩。
但若以吳煌的女兒玉玲瓏,稱呼武天洪爲武大哥,則武天洪反而比吳煌和貫無上人,都又晚了一輩。凡是闖江湖的,碰來碰去都是熟人,班輩常常會亂得沒辦法。
貫無上人與武天洪拉平輩,則是因爲武林三聖,比十二大門派的掌門人,都長一輩之故。
一門派的掌門師尊,從來不會隨便出門的,一出門,必然是發生了極嚴重之事,非掌門師尊親自出門不可。武天洪一見是五臺山的掌門人,心中又是一詫,問道:“大師師兄親自僕僕風塵,爲了什麼要緊的事嗎?”
貫無上人垂下白眉,合掌道:“阿彌陀佛,前些時聽到外面流言,說是‘血淋兒’出世了,江湖上不免一番可怕的浩劫,那還只是流言說說而己。不料這鬼哭神號的悲叫聲,竟在五臺山出現了,每夜三更時分,叫了一陣,一連兩夜,老衲不能決定應該怎樣應付,故此往少林寺去,和貫瑜師兄商量商量。老弟縱橫江湖,對於這件事,諒也有所風聞了?”
武天洪變色道:“聽見像螃蟹吐沫的‘宰宰’聲音沒有?”
大弟子休通和尚答道:“徒侄跟家師臨出門的那天晚上,聽到的,到處都有像螃蟹吐沫的聲音,‘宰宰宰宰’,卻找不到什麼原因,這也有牽連嗎?”
武天洪跺腳長嘆道:“唉!完了完了!遭劫好躲,在數難逃!大師師兄和你們兩位,是不在數!才能夠幸而成了漏網之魚!”
三個和尚一齊大駭,貫無上人顫抖着急問道:“怎麼樣?”
武天洪感傷地道:“‘宰宰’之聲一出來,滿門沒有一個人能倖免,前四天西嶽華山派,一聽到‘宰宰’的聲音,頃刻之間,死了七十九個人,翁仲魁掌門也在內!還有一個九連山的桃花四娘子,和我在一處,我們聽見了‘宰宰’的聲音,桃花四娘子一會兒就死了!此刻恐怕五臺山上,早已沒有一個活人了呀!”
兩個弟子立刻垂頭合掌,默默誦經;貫無上人究竟是掌門人,閱歷豐富,連忙鎮定心神,問道:“那是怎麼回事呢?”
武天洪反問道:“五臺派和十五年前,翁仲魁的拙妻,陰屍手陸氏有樑子嗎?”
貫無上人霍然一驚,道:“不錯,有的,不瞞老弟說,翁仲魁和他的夫人,經令師鐵崖丈人調解之後,休了妻,本來已沒有事,不料陸氏在西域,仍然處處以翁仲魁夫人的名義,爲非作惡,翁仲魁到處找陸氏,是五臺山的一個俗家弟子,向翁仲魁通風報信,翁仲魁才找到陸氏,把那五歲私生子一刀斬了,就是爲了這一冤孽嗎?”
武天洪道:“‘血淋兒’的鬼叫,和‘宰宰’的聲音,都是陰屍手陸氏弄出來的,這老婦人一聲鬼叫,能把家師震退好幾丈,受了內傷……”
他把一切全都仔細說了。
貫無上人搖頭垂下去,浩然長嘆,合掌宣佛號。
武天洪正色道:“大師師兄,佛家說:過去未來現在,這件事,照小弟看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現在呢,大師師兄一人去少林寺,請他們兩位,快快回五臺山去善後,將來呢,八月十六在南京,有一次大規模的擂臺,爲的是把天下的俠義道精英,全都聚會在南京。到那時,陰屍手若是存心闖起江湖浩劫,必然會親自來南京,乘機會大施屠殺,我們可以全力一舉殲滅了陰屍手,永絕禍患。打擂臺,只是一個釣餌,以引誘陰屍手來南京,倘若是屆時陰屍手不敢來,或是來了而不敢肆虐,大師師兄,我們就不用怕!”武天洪神威凜凜地頓一頓,又道:“這次打擂臺,是由三聖三絕四奇十二大門派掌門人共同主持,說不定海國三英,也要加入一份,那還怕陰屍手?”
白眉貫無上人合掌道:“善哉善哉,能夠這樣最好了,老衲去少林寺,就可和貫瑜掌門人商談一下。可惜十二大門派,只有十一個掌門人了!”
武天洪抗聲道:“小弟弟就自命爲華山派暫時掌門人!把替華山派復仇的擔子挑起來,以後再由他們推出真掌門人!大師師兄去了少林寺,就請早些去南京,華山、五臺這兩處遭了滅門大禍,還不震動武林,引起公憤?還不同心合意,共同主持擂臺?”
白眉貫無上人,雖然被武天洪說得有聲有色,事實鑿鑿,絕無可疑,而且鐵崖丈人門下弟子,斷然不會以空虛的危言來聳動聽聞,但是五臺山遭陰屍手陸氏滅門,究竟是一個門派的生死存亡大事,焉能單憑這二十歲孩子的一席話,居然信爲真實?因此貫無上人立刻打發兩徒弟回五臺山去看看,倘若不幸而果然是事實,立刻到恆山借飛鴿傳書通知少林寺,因爲恆山就在五臺山北面百餘里,也是十二大門派之一,和五臺山悠久密切的友誼。
大家又略談了談,兩徒弟回五臺山去,白眉貫無上人隻身南下赴少林寺,武天洪獨自取路往東回家。
武天洪剛走後不到一盞熱茶時間,恆山的人已飛馬追到,正好遇見了兩徒弟休通休寂,證實五臺山山堂紫霞山莊全體一百二十多人,一夜全都死光,全都是七竅流血,背上一隻小型掌痕,附近一帶,草木全都萎謝枯凋!
恆山的人,又與休通休寂,追上掌門人貫無上人,告知一切,貫無上人才深信武天洪的話,也不回去料理,兼程趕往少林寺,竭力慫恿少林掌門人,共同支持武天洪打擂臺的計劃。
武天洪拜別了貫無上人,上馬趕路,心頭無比沉重;這樣猖獗爲患,那還得了?自己打擂臺的計劃,要公然和“一母三姑”爲敵,這真是江湖上從古未有的大事……
他心裡,猛然冒出來一個新的意念,決心冒犯一下最大的生死危險!
次日傍晚,到了湯陰縣鶴壁集家中——他家在湯陰縣,是個名門望族,百十口的大家庭五世同堂,他的直系親屬:祖父母已故世,父親名字是武文成,是文進士武舉人,雖然是文武全才,但因自己知道文不夠極深,武不夠極高,就放棄了一切前途,專心培養兒女,要把長子武天洪,培養成文章第一武功第一的人物,文學是親自課讀,武功就用種種辦法託人輾轉介紹,投入武林三聖門下,跟雲鶴散人學最高深精奧的內功,叫做“明誠天德真元”,跟鐵崖丈人學大羅天劍法,跟王屋山人學八翻掌;這都是獨步武林,震懾江湖,舉世無敵的絕學。
回到家中,叩拜了祖宗祠堂,拜見父母伯叔,一大羣胞兄弟堂兄弟都相見了,然後向他父親武文成,報告在外的一切經過情形,足足講了一個半時辰,才全部講完。
他父親武文成,也還不到五十歲,對於這個大兒子,愛得近於慣嬌溺愛,兒子說什麼,全是對的,要娶張瓊、李玄鸚,父母贊成,要當青龍幫幫主,父母贊成,要在南京擺擂臺和一母三姑作對,父母依然贊成,八月十五鐵崖丈人一決定武天洪的婚姻,馬上在南京結婚,請父母到南京去主持婚禮,這有點違反傳統習慣,照傳統習慣,必須在家中祠堂裡舉行婚禮的,如今改在南京,父母仍然贊成。父母並說:孫良幹已來過了。
家中又有一番筵宴,熱鬧歡喜兩天,武天洪暗中,爲他心中產生的大冒險計劃,做一番準備。
臨走之時,他對父母道:“萬一兒子走後,陰屍手跑到我們家附近來鬼叫,兒子這裡有幾件法寶,足可以抵擋。這是兒子在藥王高二那裡時,高二叫兒子從支架上隨意挑選些丹藥帶走,兒子如今留四種在家裡,一種是玖靈丹,化在水中,撒在住宅四周圍,防一切蠱毒;第二種是毒藥,化水灑在四周,任誰也不敢越進來一步;第三種是解藥,自己人身上帶着,可以出入毒藥圈,不受傷害;第四種是化毒的,中了不管什麼毒,都可治療。萬一聽到‘血淋兒’的叫聲或‘宰宰’的聲音,馬上在四周灑布兩道防圈,陰屍手也不敢越犯進來。”
武天洪把四種仙藥留在家中。
天色昏黑後,拜別了父母上路。
這時不過七月中旬,去南京還太早,他有千里追風兩頭見日的黃驃馬,何怕路途遠近?他這次上路,就是要去實行他那大冒險的計劃!什麼大冒險的計劃?他決定:單身匹馬,改名換姓,親自深入大巴山,當面請見上蠱彭清姑甚至陰屍手陸氏,觀察氣候,探聽虛實!他深深知道:進入大巴山,見彭清姑之時,只要有半分疏忽,或有一個認出來他是武天洪,不用說,馬上就要屍骨無存,死無葬身之地!
憑武功,武天洪知道,自己不是彭清姑的對手,更絕不是血淋兒的對手,只要一翻臉,彭清姑一動手,自己絕無倖免的可能,全然要憑最高的機智!只要他能見過了彭清姑,再從大巴山安然出來,回到安全地點,這就毫無疑問地,戰勝了大巴山,震驚了江湖,揚名立萬,一母三姑要因此而爲之膽寒,大巴山算是栽了致命的跟頭!武天洪從家鄉乘夜出發,放馬向西疾馳,專走無人的荒山野谷。
第一夜,天快亮,到了王屋山之北的異城縣,把馬放在荒山裡,自己從行囊中取出衣服,化裝成一箇中年窮苦的相面算命術士,入客店投宿。
天黑再入山中,取了馬,繼續西行,第二夜天快亮,到了風陵渡,從荒僻的渡口僱小船渡黃河,把馬放野,自己又化裝成一個小康的中年醫生。
這種化裝的東西,都是在家中暗下準備好的。
到陝西,第二夜疾馳向南,天快亮,到了鎮安縣,又化裝成一個弱不禁風的貧家少女。第四夜天快亮,到了陝西省南部的嵐皋縣,已是大巴山的北面背後了。
最後,略略再考慮一下,心中準備一下,改穿書生秀才的長衫,頭戴文士巾,腳穿夫子履,手捧檀木拜匣,一步一搖,一步一擺,直向大巴山走去。
大凡山上的名門正派,都有關卡,派有站崗守望的人,一見有客人前來,就上前施禮迎問。山上若是綠林,雖然也有關卡,則沒有公然站崗守望的人,而是守望的人都埋伏在深草之中,見有客人來到,一聲梆子響,伏莽突出攔路,這就是綠林和正派不同之處。
可是大巴山上,目空一切,也有公然守望的嘍囉兵,三五成羣,都坐在陰涼地方打紙牌。
武天洪遇到嘍囉兵了!
嘍囉忽然看見山下,走上來一個人,是二十來歲的少年,生得修眉朗目,粉面朱脣,文士打扮,手捧拜匣,漸走漸近,一個頭目拔刀上前攔住喝問道:“幹什麼的?”
武天洪止步不前,躬身微笑道:“小生任南軒,特來拜見彭山主,有機密之事面告,請煩代爲傳報。”
頭目問道:“任南軒?哪裡來的你這麼個任南軒?”
武天洪道:“小生來此,千萬機密,不便多言,還請傳報。”
頭目鼻中哼一聲道:“量你這麼一個酸丁,也鬧不出什麼來,二狼,帶他上去。”
另一個嘍囉走過來招手道:“任酸丁,跟我走!”
武天洪跟着那叫做“二狼”的嘍囉向山上去。
大巴山險峻異常,摩天高嶺,重重疊疊,蜿蜒連綿,噴雲吐霧,萬木撼風,給人以無比險惡兇悍的印象。嘍囉二狼領武天洪循馳馬大道上山,十來裡,到了一所危隘駭人的峽口,峽口有一小隊嘍囉駐守着。二狼上前,向那小隊頭目交待幾句,自下山去。
武天洪跟着一個叫做“鬼火”的嘍囉,繼續上山。
又十來裡,到了一片小山村,有二二三十間茅屋,是大巴山北的總巡查所,再換一個叫做“抱佛腳”的嘍囉,再上山十里,到了一片稍大些的山村,有百十來間房屋,是大巴山青龍幫總壇,外三堂第二堂所在地,一個香主出來接見。
一見武天洪雖是文弱書生,也自氣派不凡,拱手問道:“老弟臺要見彭總幫主,不知有何事故?”
武天洪躬身答道:“在下任南軒,有極機密要事,願見總幫主面告。”
那香主向武天洪上下打量好幾遍,武天洪早已暗運功力,收斂精神,毫不外露,使任何人看來,都是一個不會武功,或會武功而低微不足道的人。那香主打量一會兒,又問道:“可否告知本香主,容先稟上去?”
武天洪拱拱手道:“貴香主恕罪,見過總幫主之後,總幫主示下,可以公於大衆,在下當知無不言;倘若總幫主示下,不可以公於大衆,在下死也不敢透露半個字,還望香主見諒。”
那香主點點頭:“好吧!跟我去總壇。”
這香主把武天洪領上山又十里,到了總壇所在地,房屋鱗次櫛比,匪徒倒也不少,來來往往,都向這忽然來到的俊美少年書生,注目看一下。武天洪生怕遇見黃毛精之類的熟識人,認出自己,只把頭低下,作爲“不敢仰視”的樣子。
這香主進去稟告一個內三堂的堂主,堂主叫香主把來客手中的拜匣接過來,拜匣內一張大紅拜帖,只寫着:“賜教晚生南京新青龍幫總文案任南軒百拜”
那堂主愕然一詫,急去稟告彭清姑。
堂主立刻去總壇的刑堂上,指揮嘍囉擺起盛大儀式,上面一條長香案,掛上大紅蜀錦桌圍,燃上檀香,擺上大印令箭文具,香案裡面一座龐大的虎皮交椅,椅後兩個奇醜健壯的番婆,手持綠地金字的鑲金嵌玉長柄宮扇,金字是“上蠱”“清姑”,奇醜番婆後面,一宇排開一十六名赤膊大漢刀斧手。香案前左右兩邊,陳列着許多古怪可怕的毒刑的刑具。
彭清姑身穿輕紈夏季便衣,升虎皮交椅坐下,她看來三十四五歲,也是瓜子臉上刺着古怪圖案花紋,卻像唱戲的打臉上場。
登時兩邊廊下,鐘鼓齊鳴,震天動地敲了一陣,剛一停止,香案旁有人高喊道:“總幫主鈞旨,宣任南軒在刑堂進見!”
中門旁有人高聲應道:“哦——總幫主鈞旨,宣任南軒在刑堂進見!”
外門馬上也有人傳呼道:“哦——總幫主鈞旨,宣任南軒在刑堂進見!”
武天洪由一位堂主一位香主,陪同着走進內堂,堂主香主停止在外面,武天洪不慌不忙,大搖大擺,走到香案之前兩丈,昂然微笑,瀟灑地躬身長長一揖,以南京土音高聲道:“彭幫主在上,小生任南軒有禮!”
彭清姑從來不曾見過這樣俊俏英秀的少年,那種照人的神彩翩翩的風度,磊落英發的動作,面上不禁微現出一瞥的詫愕。但她身爲天下綠林黑道的最高總巨魁,自然要矜持着威嚴的身份,她端坐不動,厲聲叱道:“見了本幫主,爲何不下拜?這樣大膽?”
武天洪悠然微笑,直立着朗朗答道:“事成之後,名份有定,自然按名份拜見,如事不成,晚生當以頸血,飛濺香案之前,何拜之有?”
彭清姑不禁又一詫愕,無論哪一路威名震赫魔頭,到此地也不敢不低聲下氣,這英俊少年竟有這等氣概?居然敢在刑堂上直言頂撞?她仍然厲聲問道:“你們那武天洪,和本幫主作對,兩下仇敵,你來這裡做什麼?照實說來!”
武天洪笑道:“武天洪的事且慢談,小生任南軒,一介書生,千山萬水,跋涉而來,總幫主難道不容一坐,不拿出一杯茶嗎?”
彭清姑桀桀一陣怪笑,聲音暴戾得好像鴟號夜啼,她面色陡變,伸出手來指着道:“你休想在本幫主手下翻跟頭,難道我看不出來?”她突然厲聲道:“你就是武天洪!假做什麼任南軒任北軒的?”
武天洪毫不畏懼,夷然大笑道:“你既然以我爲武天洪,一刀把我頭砍下,天下不再有武天洪,總幫主你可以放心高枕無憂了,可是,你放心高枕無憂看看?”他走前一步,正色道:“總幫主,你連分辨真假的機智都沒有,我任南軒一死事小,武天洪從此不會再怕你啦!”
彭清姑忽然改變成溫柔的媚笑道:“任相公不要見怪,本幫主還不至於糊塗到不會分辨真假。你坐下來談,叫他們看茶,且說你的來意。”
說完,把陰險狡詐的眼向下瞥。
立時,悄無聲息地奔來二十個大漢,每兩人掌管着一種刑具,站立不動,都現着躍躍欲試的神色。
武天洪坐下,詐作未見,躬身道:“總幫主這樣聖明,我任南軒不敢再作遊說之詞,只有和盤托出。任南軒是奉武幫主之命來見,聽說是‘三山結盟’,聲威浩大,武天洪想借三山結結盟做靠山,向那些自命爲名門正派的,討價還價,反過來說,武天洪又是借那些名門正派做靠山,向彭幫主來討價還價,騎兩頭馬,踩兩頭船!彭幫主願意開個價嗎?開個什麼價?”
彭清姑又沒有料到這位來客,竟然這樣亮出底牌來談話,一時不易想出恰到好處的回答,她十分機智地轉變話題問道:“武天洪自己,有什麼基本底子呢?”
武天洪道:“我還不能全知道,我所知道,有李玄鸚、玉蕊仙妃、玉玲瓏,九雲龍和他的兒子王發、虎丐。至於三聖三英和四奇,倒不一定撐他的腰。可是,武天洪是要向三山結盟說話的,若沒有三山結盟,恕任南軒直說,單憑一個大巴山,武天洪還有點猶疑不前吶。”
彭清姑怒道:“什麼話!三山結盟,還不是以大巴山爲盟主,九連天目兩山,沒有話說的。你且說,武天洪要向三山結盟討價還價,有什麼底子交給你帶來?你先亮出來!”
她悄悄拔苗刀,藏在香主案之下。
武天洪心暗喜,探出三山結盟的“三山”了,他低聲道:“對外以武天洪爲主,對內以彭幫主爲主!”
就是說:最後的條件,對外宣稱武天洪是青龍幫的幫主,內中實際上,是由彭清姑主持一切。
彭清姑聽了,陰陰地大笑道:“這倒可以讓本幫主計較一下,先擺宴給你任相公接風!”
她吩咐左右道:“武天洪沒有念過多少書,宇墨兒不高,這位任相公是武天洪手下的總文案,想必文筆很好的,你們多找幾位文老師來做陪客,當面考他,他要是回答不出,那就是假任南軒,真武天洪。把黃景黃香主也請來。”
彭清姑說得並不輕聲,武天洪聽到了,心下暗驚:黃景正是黃毛精,黃毛精一來,豈不把自己的把戲完全拆穿?雖然事前已經防到這一手,早先預備好應付的方法,可不知道靈是不靈!彭清姑收刀下座,到另室休息去了。
職事人員把武天洪請到前面客廳裡,來了一批大巴山青龍幫中會文墨之人,互通姓名見禮,彼此心懷敵意,表面上卻全是一片似乎十分誠懇的滿堂歡笑。
直到入席,還不見黃毛精來到。
武天洪的敏銳聽覺,聽到有二三十個高手能人,集合在客廳外面四周,把客廳包圍了,這二三十人的步下聲息的輕微,聽出來都是比黃毛精的武功更高。
入席坐定,酒過三巡,歡笑高談之間,一個老者開言道:“任相公是人間麟鳳,豈能當面錯過?我們行個酒令來以文會友,藉此向任相公討教討教好不好?”
衆人轟然叫好。
老者笑道:“平常酒令不足爲奇,老朽想以詩鐘之戲代酒令,這次的詩鐘,限用集句法,用古人的成名。來,用字取格,佔鬮來定。”
衆人一致贊成。
頃刻之間準備好了,請武天洪佔鬮。
武天洪謙辭一下,終於伸手佔出一張小紙,紙上一個“女”字,再佔第二張,是個“花”宇。武天洪宣佈道:“佔好啦!上聯要嵌一個‘女’字,下聯要嵌一個‘花’字。”
第二閹壇送來,武天洪再佔出一條,上有“燕頷”二字,武天洪又宣佈道:“採用‘燕頷’格,‘女’宇和‘花’字,限嵌在上下聯的第二個字。”
決定了之後,大家陷入深思中,席上一片靜寂,要做上下兩聯,上聯第二宇是“女”,下聯第二字是“花”,不許自己造句,要用古人的成句,還要能對仗工整。
座中一箇中年人擡頭笑道:“有了,上聯是李商隱的‘青娥俱耐冷’,下聯是李太白的‘名花傾國兩相歡’!任相公指教!”
武天洪大加讚賞道:“老兄真是捷才!這兩句對仗得天衣無縫!恐怕難以再出其右了吧?”
那老者抗聲道:“老朽也有了,不知比這聯如何。老朽的上聯,是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國恨’,下聯也是杜牧的另一首‘落花猶似墜樓人’!”
衆人紛紛叫好,有人讚道:“上一聯以爲已經好極了,老夫子這一聯一出來,又把上一聯壓倒,上一聯就顯出生硬,不如老夫子這一聯來得流暢。”
老者面上現出得意之色,問武天洪道:“任相公如何?”
武天洪站起身,離開筵席,昂然瀟灑踱步,朗聲高吟道:“‘神女生涯原是夢’,‘落花時節又逢君’!”
全席不自禁地狂呼歡騰起來,大廳中一片喝彩聲,這兩句配對得再也無以復加!上聯是李商隱的,下聯是杜甫的,兩句連讀,風流倜儻,搖曳生姿,而又不勝感慨系之,真是天造地設!老者默然無語,宣佈結束詩鐘之戲,認爲再下去,誰也不能超過了,他把手中酒杯高高舉起。武天洪一見,心中吃驚:知道老者因妒生恨,要擲杯爲號,招呼外面伏兵衝進來捉武天洪了,武天洪馬上暗運功力,準備應變。忽然,黃毛精大步走進來!原來當武天洪正高吟之時,耳中聽到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處直向大廳來,那腳步聲,一聽就辨出來,是黃毛精來了!武天洪詐作不知,一面戒備着老者發難,一面從身邊取出早已備好的一個小紙團,用極其迅疾準確的手法,輕輕一彈,恰恰彈到黃毛精的右手之內,這時黃毛精已到大廳門外四五尺。
座中各人,無一人察覺,武天洪向大家謙遜着。
黃毛精也是武功不弱的人,手中一接到紙團,立刻握住,就燈下打開看。
看完之後,匆匆進來,張開黃鬚大嘴假裝大笑道:“任相公恕罪,在下來遲了,罰酒三杯!”
武天洪看見黃毛精,稱自己做任相公,又見他把那小紙團,連酒吞下肚裡,心中大喜。好險!渡過這一道雙重險關!黃毛精看了那紙團,爲什麼不再拆穿武天洪?因爲那紙團上寫的是,武天洪詐作李玄鸚給黃毛精的一封信。
信上說:黃毛精本是大巴山的青龍幫主,自從黃毛精把三尸神請來之後,彭清姑就奪了黃毛精的幫主位子,把黃毛精降級成爲堂下的一名香主,黃毛精在三尸神手下,否但永遠混不出頭,而且性命都難保!此刻應當向武天洪賣一份人情,將來李玄鸚念黃毛精是師兄的份上,一定要挽救黃毛精一把這一封短信,句句刺中了黃毛精的內心深處,他被彭清姑奪去了幫主位子,心中如何不恨?故此這封信,正是句句恰中下懷!就是說:黃毛精轉變了,傾向於武天洪、李玄鸚了!席散,武天洪又去見彭清姑,聽候回話。
彭清姑在另一間廣大的練武廳中接見,幾乎全身着,只腰間圍一週二尺長花綢裙,肘節手腕足脛,帶上金鐲,手中一柄喂毒的藍光苗刀。
那老夫子和黃毛精都在,似乎已經向彭清姑報告過,筵席詩鐘之事,都認爲不是武天洪,武天洪讀書少,決沒有這樣高的才華。
武天洪見彭清姑在練武廳中接見,作戰鬥裝束,面色十分嚴厲,握刀在手,躍躍欲動,他只淡淡一笑,躬身拱手道謝。
彭清姑冷冷地道:“任南軒聽着,這裡是青龍幫彭總幫主說話,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情,剛纔你亮出來的底子,彼此可以商量,可是要武天洪和他的手下,從南京退到武昌,先把這一件做到。”
武天洪躬身答道:“任南軒一定回去轉達,武天洪願意或不願意,我回到南京之後,十天之內見分曉。第二件事呢?”
彭清姑板着面孔道:“第二件事,剛纔你們筵席上,本幫主沒有親眼看到,不算,如今本幫主親自考你一下,當場做一首詩聽聽,讓老夫子評一評好壞。”
武天洪奮然道:“成!請你出題目。”
彭清姑懂得什麼?連什麼叫做“題目”都不懂,剛一呆,老者急插口道:“就是請總幫主吩咐,詩裡說什麼意思?”
彭清姑道:“就是以你到這裡來做題目。”
武天洪毫不思索,向各人一拱手,道聲放肆,隨即高聲朗吟道:“人世紛爭未足多,誰將玉帛止干戈?一伸大義平天下,碧水青山共嘯歌。”
吟罷,哈哈大笑,連連拱手道:“獻醜獻醜!”
彭清姑皺起殺氣森森的雙眉,問老者道:“怎樣?”
老者恭謹地道:“詩雖不算怎樣頂好,武天洪決然不能,老朽也不能順口吟得如此暢利,意思想大家彼此言歸和好,不動干戈。”
武天洪怕露出馬腳,不容他們多思索,立刻笑道:“現在請總幫主吩咐第三件事。”
彭清姑厲聲道:“第三件事,自古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大巴山青龍幫,可沒有這規矩,不管什麼來使不來使,不順眼就斬!本幫主本當賞你一刀,可惜你是個文人,不會武功,殺死你也沒有味道。此刻讓你佔牌,看你是死是活!”
旁邊有人,捧一隻小口罈子來。
彭清姑向黃毛精道:“你告訴他。”
黃毛精向武天洪道:“這是本幫裡的一個規矩,這罈子只有兩片小象牙牌子,半寸見方,一塊牌子上面有個‘死’字,一塊上有個‘生’字,任相公你伸手進去,摸一塊出來,你摸得的是‘死’宇,那就由總幫主賞你一刀上西天,你摸到一塊是‘生’字,就請下山,一路無阻。現在,碰碰你的運氣,摸一摸!”
可是黃毛精這一段話說完,閉口不動,肚皮裡卻出聲道:“告訴你,兩塊牌子上都是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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