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嶽在那裡思忖的時刻,陳舉也盡着一個師爺的職責,在旁邊問道:“這幾樣東西都檢查過了嗎?如果上面有劇毒,應該會有殘留吧?”
“早都送仵作驗過了。”樑嶽頭也不擡地說道,“冥蛇血色澤鮮豔、不溶於物,若是粘在哪裡,很容易就能看到,十分顯眼。這幾樣東西上,顯然是沒有了,只是也不能判斷曾經是否沾染過。”
“這幾樣東西里唯一能吃的肯定是桂花糕,他也確實吃了一半,只是沒法確定他吃之前有沒有觸碰其它幾樣。”
“如果這冥蛇血如此顯眼,那在他日常的飯菜中就更不可能了。”有獄卒說道:“送進去的每一餐都會經幾個人的手檢查,就算有人下毒,也不可能下這麼明顯的毒藥。”
“還是考慮他們自家人下手,即使是有刑獄司的人蔘與,也最多是買兇或協助。”樑嶽點點頭,道:“叫齊家人都過來吧,我準備與他們都單獨聊聊。”
刑獄司的帖子送到齊家,不多時,齊家長房的幾口人便齊刷刷地來了。
若是平時,即使是衙門想找齊德隆也沒那麼容易,齊家家主怎麼可能讓你隨叫隨到?
可是樑嶽身邊就是太子,背後更是皇帝,齊家給他的面子絕對要比尋常刑獄官多很多。
人到齊以後,樑嶽就在衙署之內,讓人先將齊德隆帶了進來。
雖然剛剛經歷過喪子之痛,但是齊家主的表現還是相當鎮定,神情自若坐到樑嶽對面,“一夜過去,不知樑大人可有收穫?”
“還只是瞭解情況的階段,還請齊先生勿要急躁。”樑嶽道:“我們絕對會盡全力早日查明此案,當然,做到這一點的前提也是你們家人多多配合。”
“既然我坐在這裡,就代表齊家一定會配合樑大人。”齊德隆淡淡說道。
“這樣最好。”樑嶽微笑迴應,之後問道:“這段時間齊先生送進獄中的東西,就只有這兩本書嗎?”
他手邊擺着兩本嶄新的書籍,一本是《齊家家訓》、一本是《胤法通德》,算是齊家子弟自幼就要熟讀的書。齊德隆給兒子的,就是這兩本。
“不錯。”齊德隆微微閉目,道:“我兒雖然頑劣,可對我一向孝順,我父子感情尚可。此番我知道他鑄成大錯,生死堪憂,給他這兩本書,是希望他在獄中多多反省,早生懺悔之心。”
“那爲什麼之前不送?”樑嶽又問道。
“他是趙法先抓進來的,先前那位趙大人……”提起這個名字,齊德隆目光稍微陰翳了下,之後才道:“爲人十分剛正,一切照規矩辦事。他不許任何東西送進獄中,我們齊家也不行。是在趙大人失蹤以後,才找到門路給他送了些東西。”
“齊家和趙大人的關係不算好啊?”樑嶽似是無意地問道。
“趙大人與幾大世家的關係都談不上好,他是誰的面子也不給的,不止我齊家。”齊德隆神色從容地回答。
樑嶽淺嘗輒止,沒有在這個話題上深聊,反正如果齊家真與趙法先的失蹤有關,也不可能當面告訴你。
於是他繼續道:“現在令郎最有可能接觸到毒藥的,就是你們家人送進來的幾樣東西,你有懷疑的對象嗎?”
“樑大人是讓我懷疑自家人?”齊德隆帶譏諷地說了一聲。
“你們畢竟對齊家內部更瞭解一些,若是想早日查明真兇,還是需要給我提供一些思路的。”樑嶽道。
“我一向很重視對子女的教育,齊家這一代的小輩兄友弟恭,關係很好,伯卿夫妻之間同樣恩愛。”齊德隆沉吟了下,說道:“若是非要讓我懷疑一個人,那伯卿死後,仲卿會變成第一位的家主繼承人,他的確最有這個可能。”
“好。”樑嶽點點頭,“多謝齊先生配合。”
……
片刻之後,一位身着素白衣裳的妙齡女子坐在了樑嶽對面,她哭哭啼啼地抹着眼淚,梨花帶雨、不減風情。
正是齊伯卿的正室夫人,名喚陳美嬌,出身也是清都大戶,認真算起來說不定和陳舉還有幾分親戚。
“齊夫人,還請節哀。”樑嶽安慰了下,道:“人死不能復生,咱們還是儘快找到兇手,才能讓他在天之靈安息。”
“嗯。”齊夫人兀自淚眼婆娑,“全聽樑大人安排。”
“齊伯卿臨死前只吃了你送來的桂花糕,而毒藥也是由腹中而發,這樣看來,好像你的嫌疑最大。”樑嶽直言道。
“哎呀!”齊夫人哭嚎之聲更大,“你聽聽你說的這是什麼?人的嘴裡怎麼能說出這麼冰冷的話?你懷疑我害死我家夫君?”
哭着哭着她還愈發激烈,直從椅子上滑落到地上,“我與夫君成親數年,恩愛無比,齊家內外誰人不知?我怎麼可能會害他?”
“之所以要給他送桂花糕,還不是心疼他在獄中什麼好的也吃不到,才做了些他愛吃的糕點送進來。現在他死在了你們牢裡,你反倒要懷疑我們自家人……”
“齊夫人,我只是說一下這個嫌疑。”樑嶽只覺耳膜一陣隆隆作響,趕緊道,“但是我也知道,這種下毒方式太過明顯,你應該不會選用。”
“算你聰明。”齊夫人坐回椅子上,拿袖子抹了抹眼,恢復了平靜。
“那這桂花糕從出爐到送至獄卒手中,都是你全程盯着嗎?”樑嶽又問道。
“沒錯,是我親自盯着丫鬟們做的,之後又送到了牢裡。”齊夫人看了看樑嶽背後,“你還是多懷疑一下你們自己人吧,我看你背後站着那個就不像好人。”
陳舉聽到這話笑了笑,左右看了兩眼,發現樑嶽背後只有自己,頓時一瞪眼,“嘿!”
“行了行了。”樑嶽擡起手,道:“刑獄司的人員我們肯定會徹查,不勞齊夫人操心。但是若在你們這幾人中,你最懷疑的是誰?”
“笑話!”齊夫人頓時凝眉道,“誰不知道我齊家最爲和睦,我們夫妻同心自不必說,他們父子兄弟也都是一團和氣,怎麼可能會有人殺害我夫君?”
樑嶽心說我那天要不是恰巧聽到你們密謀,還真有可能信了你的鬼話。
於是他頷首道:“這些我都知道,只是向你詢問一下思路。”
“若實在要說的話……”齊夫人思忖道,“我還是懷疑老二一些,畢竟如果伯卿死了,那就是仲卿繼承家業,從利益來說他是有可能的。”
……
再過片刻,一位小小少年坐到了樑嶽的對面。
看得出他是正在發育的年紀,雖然身量已經很高了,可是顯得十分細瘦。穿着一身書院的儒衫,嘴角還有一圈絨毛,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樣子。
“學生齊叔卿,見過刑獄官大人。”他一進來便認真地施禮。
和當街殺人的大哥與勾引大嫂的二哥相比,齊家這位老三確實更加擬人,甚至還有點懂禮貌。
“齊叔卿,你給你大哥送進來一雙靴子,是爲什麼?”樑嶽開門見山地問道。
“冬季陰涼,大牢之中取暖肯定不如家裡,我怕大哥受寒,便給他送了一雙冬靴保暖。”齊叔卿答道。
“倒是還挺細心。”樑嶽道:“你們兄弟的關係很好?”
“大哥待我很好,常常帶我出去玩耍,平時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也都會第一時間記得我,我對大哥自然也要好一些。”齊叔卿慢條斯理地說道。
“這樣啊。”樑嶽聞言點頭,又道:“那在你們家這幾個人之中,你覺得最有可能送毒進來的是誰?”
“都不可能。”齊叔卿搖頭道,“父親對大哥很是器重,一直在嘗試營救他;大嫂對大哥情深義重,日日以淚洗面;二哥同樣爲大哥的事情多方奔走,連日來都無暇歸家休息……大家如此感情深厚,又怎麼會害大哥呢?”
聽着他說着這些話,樑嶽內心也不由得嘀咕,小孩子還是有些單純了。
你二哥天天不着家是去了哪裡、你大嫂天天用什麼洗臉……可都還不好說哦。
“並不是說兇手一定就在你們家中,只是幫我分析一下,畢竟我沒有你們家自己人瞭解情況。”樑嶽補充道。
“如果非要說的話,那就只能是二哥。”齊叔卿又道,“關於大哥入獄那件事……”
說到這,他突然欲言又止,頓了半晌才重新說道:“我就一直懷疑是二哥設計的。”
樑嶽聞言眼睛一亮,“哦?”
沒想到從這個孩子身上才能挖到新東西。
可齊叔卿也只是輕輕說道:“我也只是有所猜測,若樑大人要找到真相,還是自己去查吧。”
……
“大哥呀!”
最後被叫過來的,便是齊仲卿。他坐在椅子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
“說好咱們當一輩子的好兄弟,你怎麼突然就棄我而去了呀!我的大哥誒——”
“行了,先歇一會兒。”樑嶽擺手讓他先別哭了,對他來說,要哭的日子在後頭呢,於是他問道:“好端端的,你爲什麼要給齊伯卿送個骰子進來。”
“我們兄弟自幼感情篤厚,常常一起玩耍,大哥入獄,沒有人比我更心疼他了!”齊仲卿沉痛說道:“我擔心他在獄中無聊,纔給他送來個小物件玩嘛。”
“可是據我所知,你大哥此前嗜賭成性,一直被你爹責罰,還公開說過他如果再賭就要不許他繼承家業。”樑嶽道:“你給他送骰子,是不是居心不良啊?”
“樑大人未免太誇張了,只是自己玩兒而已,又不是讓他出去賭。”齊仲卿看着樑嶽,還覺得有些尷尬。
畢竟之前還當人家真是跟着陳舉後面的小嘍囉,誰知道這一瞭解,居然是前不久剛剛贏下奪城之戰的當世天驕、新晉三品仙官,如今又暫代四品刑獄。
好在是太子不在,不然齊仲卿可能都不敢進來。
“你們家人感情很好?”樑嶽又問。
“這是當然。”齊仲卿道:“我們齊家的祖訓就是家和萬事興,無論如何,與家人之間一定要和睦,大哥也一向以身作則的。”
“可是……”樑嶽拉長聲音,說道:“方纔我問那幾位誰最有可能殺齊伯卿,他們都懷疑你誒,現在看來好像確實是你的嫌疑最大。”
“什麼?”齊仲卿聞言一瞪眼,登時起身,“怎麼可能是我?”
“因爲他們都說齊家內部十分和睦,唯有你因爲家主繼承次序的問題,與他有利益衝突。”樑嶽道。
“呵,天大笑話!”齊仲卿霍然將一隻腳踏在凳子上,道:“他們和睦?”
“我爹明面上仁義道德的管教着大哥,其實早就看我大哥不爽很久了。當初他娶的三姨娘、四姨娘,都跟大哥勾勾搭搭就算了。前兩天我去找大哥,發現六姨娘正慌慌張張從他屋子裡出來,外面的衣服倒是穿好了,可我就是感覺看着不對。於是我上去摸了一把,你猜怎麼的?六姨娘根本沒有內衣!我問她怎麼回事,她說就喜歡這樣出門,涼快!呵,糊弄鬼呢!”
“大哥跟好幾個姨娘這樣,你說我爹能不恨他嗎?”
聽着齊仲卿振振有詞,那邊陳舉忽然問道:“你摸的哪兒?”
“嗯?”齊仲卿突然愣住,僵了片刻才道,“這不重要。”
他繼續輸出道:“大嫂更不必說了,這娘兒們巴不得大哥早死,她好當寡婦分家產。我大哥那人護食,他可以出去四處勾搭女的,他的女人跟男的多說幾句話都不行。我大嫂外遇那麼多,早就害怕大哥把她也砍死了!她大腿根兒有個‘燕’字的刺青,我問她咋回事,她說是當初一個姓燕的姦夫趁她睡熟了紋的,她跟我大哥說是因爲喜歡小燕子紋的!你說她能不盼着大哥早死嗎?”
“你怎麼看見的她那個刺青?”陳舉突然又問道。
“你這人怎麼回事?”齊仲卿一皺眉,“這都不重要。”
接着他又道:“叔卿那小子更是蔫兒壞,你看他好像挺愛讀書的,其實都是假象。大哥偷摸去賭坊的事情,就屬他告密最多。當然他也有理由,小時候大哥看爹寵他,怕他以後威脅自己的家主地位,好幾次都把叔卿往河裡推,還是我在下游釣魚,以爲是有大魚才把他釣上來的!要是沒有我,他都成水鬼了,他能不恨大哥?”
“……”
齊仲卿這一頓輸出,直接將先前一家人父慈子孝的假象全然撕開。
等都單獨聊完了,樑嶽才走出去,看着坐在一起的齊家人,道:“諸位,事情我都有所瞭解了,接下來會繼續全力調查此案,希望大家給我們一些時間。對於你們家的事情,我也有了些許瞭解,相信以齊家的家風,你們謀害齊伯卿的嫌疑應該不大。”
“這是自然。”齊德隆起身,“我齊家萬事以和爲先,豈會有這般有悖人倫之事?”
“不錯。”其餘幾人也都出聲應和,一副其樂融融的相互攙扶着出去了。
“爹,我來扶你。”
“大嫂小心,前面路滑。”
“二哥,你哭得太厲害,可小心身體啊。”
……
他們一出去,陳舉立刻拍板道:“看來兇手就是他們家裡人,沒跑了。就算是在各大世家裡,也很難找到這麼畜生的一家人了。”
“大概這就是家風吧。”樑嶽搖頭慨嘆,轉而又問道,“你覺得這裡面誰的嫌疑最大?”
陳舉摸着下巴道,“我選齊仲卿,他就是衆望所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