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震動愈發激烈, 終於山體裂成碎片開始崩塌,無數的碎石塊從頭頂上掉下來。
“小九,給他們布上你的結界, 否則他們就算不會摔死, 也會被亂石砸死的。”杜重迦攬住我沉聲道。
這一刻, 就連難過都是奢侈的, 我無可奈何, 只得收拾起所有的難過,默唸咒語點出一個又一個金色的結界一一把入畫、小衣他們包容在內。
山高水長,天圓地方, 入我結界,可保無妨……我一遍又一遍念, 眼淚忍不住又流了下來。我終於想起來, 這就是當初樓十九教給我的咒語, 我還嘲笑過這個結界的顏色是多麼的俗,這個咒語是多麼的粗俗簡單不登大雅之堂, 樓十九當時認真地附和我,說給這個結界定顏色,定咒語的人品味有問題。
我捂住嘴巴險些沒哭出聲來,我又想起給這個結界定顏色定咒語的人正是我,不過不是小時侯的我, 而是更過往以前的我, 也就是還叫遙光時候的我。
隨着樓山之氣還在源源不斷地注入, 那些遺失的記憶紛至沓來。從他只是溫柔跟隨, 不反駁也不抗拒, 到他任我胡鬧任我輕薄只是臉紅,到他隨我去給共工祝融拉架而被誤傷, 到他目送着我化作樓山眼神說不出難過;從他第一次眨動着眼睛把我騙走,到他第一次餵我吃飯,第一次替我洗澡,第一次教我法術,直到第一次親我的嘴脣……樓十九,都是樓十九,那個溫柔的樓十九,那個妖孽的樓十九,那個讓我欲罷不能的樓十九。
而我的樓十九現在只留下了這些記憶給我,其他什麼都不殘餘。
我在金色的結界裡失聲痛哭,從過去到現在,他在我終於記起全部過往的時候離開了我,走得這樣決絕,似在報復我當初的決絕。
可是樓十九,你既已知道那樣的難過又怎麼忍心讓我再跟你承受一樣的痛苦。
“小九,現在還不到哭的時候。”杜重迦緊緊抱住我,聲音似因壓抑而顫抖。
“那些都是壓在山底的妖怪。”隨即我又聽到一個顫抖的聲音,卻是因驚恐而顫動。
我拭淚遠目,直看到無數黑紫的光芒從山底逸將出來。
原來樓山的崩塌還不止山崩這一個後果啊,連帶那些原本用來支撐樓山的妖怪都跑掉了。雖然這些妖怪曾與樓山弟子定過契約,終究他們還是一些無惡不作的匪類。
需得想法再圈禁住他們,果然現在還不到哭的時候,我苦笑。
“杜重迦,當初我化成樓山之後,樓十九所面對的就是我目前所面對的這一些吧。”我問杜重迦。
“恩。”杜重迦輕輕應聲:“遠心,你會比他做得更好。”
“不要,叫我小九。”我固執搖頭,我無法遠心,我不要遠心,我想要的是他時時刻刻跟我在一起。
“是,小九,你會比他做得更好。”杜重迦從善如流。
我繼續搖頭:“我不會,如果我能做得比他更好,當初爲什麼會留他下來善後呢。”
今天我才知道失去樓十九我會多難過,可是我仍不想承認我只是怕自己難過才選擇變成樓山的,我寧願承認自己只是懼怕隨後而來的那些瑣碎,如果我是如此自私的一個人,那麼樓十九這三千年來也許就沒我現在這麼難過。
三千年,這是多麼久遠的一個時間,該有多少孤獨和難過,我怎麼能讓樓十九這麼難過?
是以我要被懲罰難過三千年,孤獨三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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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山終於徹底崩塌完,這滿目創痍讓我難過又沉重。我在一片廢墟中站定,仰頭問杜重迦:“杜重迦,我要重新建立一個樓山派是不是?還要把那些妖怪一一都抓回來,就像樓十九當初所做的一樣,再用三千年,一點一點重複。”
“小九,你要振作。”杜重迦輕握我的雙肩。
我垂頭:“如果是樓十九,他會告訴我沒事,他會默默地把這些都做了去。他一直都在做,雖然他什麼也不說。我現在才知道他什麼都不說是真的不能說,說了,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杜重迦……我不應該逼他把什麼都說出來的,不應該……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上山,不應該遇到槿茵,不應該遇到你……如果我不上山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杜重迦,你回不回去?”心孃的聲音不快地穿透空氣,如同一把匕首向我插過來。
他是杜重迦,不是樓十九,樓十九隻是我的,杜重迦卻可能還是別人的,比如心孃的。
“杜重迦,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是不是?”我仰起頭,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扯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杜重迦,你走吧,我只是一時太難過,過些時候我就會好的,你放心。”
樓十九說過你是魔,你有更重要的使命,像你這樣的人若不能自由飄蕩,必然會讓一切都落入自己的掌控中,所以我不能用我的軟弱拖累你——我在心裡默默地說,我只能在心裡默默地說,這些話我不能告訴杜重迦,我不想讓自己成爲他的絆腳石。
幸而雖然他的本命花還種在我的心房裡,但我此時已盡收回真元,他決不能聽得到我的畫外音了。
“那好,你等我回來接你。”杜重迦深深地看入我的眼睛:“你等我,我一把那邊平定了就回來接你。”
我只是笑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神與魔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這些我不說他也會知道,從他選擇做一個純粹的魔之時就已經知道。
忽又想起樓十九的遺言來,他那樣有預謀地逼杜重迦成魔,原來斷定我不會留他,原來他是成心逼他替我去抗起魔族那裡的一切。他什麼都給我考慮到了,於是走得放心,走得了無遺憾。
也原來,杜重迦還是被我連累了,不管是留在這裡還是徹底離開。
杜重迦慢慢的轉過身去走向心娘,我知道這一轉身便是永別,每走一步便與我遠一分。可終於他走到心娘身邊,與小歌、心娘變成三道光影消失在天際。
連杜重迦也走了,再無人可以依靠。我擦擦眼淚,剛想振作精神,一個從未見過的粉衣仙子怯怯地向我走了過來。
“大王,乃變漂亮鳥。”她怯怯的說。
於是我立刻聽出來她就是飛兒。
便她不說我也知道,吸納了樓山真元之後,我已經回覆爲最初的模樣。最初的我自然是漂亮的,至於漂亮到什麼程度,也就是我常用來形容樓十九的那個詞——妖孽,才能形容。
而飛兒,終於也因爲我升而成神而雞犬升天,又一個飛天小豬變成了一個飛天小仙子。
“我總算對得起你。”我不無傷感地說。
“大王,額知道乃很難過……”飛兒眼淚汪汪。
我抱抱她:“你放心,樓十九三千年都熬過來了,我自然也會熬得過去。”
我不是要跟樓十九比,我不過是拿他來激勵自己。而樓十九所留下的那些弟子,以及那些逸逃的妖怪……
我的視線一一在陸柒顏、孟如煙、罹飛雪、方恨少、入畫、昭言、小衣和木成舟身上滑過,最後落在蘇清觴與槿茵身上。
蘇清觴因見了槿茵,整個人都已經活轉過來,雖因了樓十九的死他臉上缺少了燦爛笑容,卻較之先前的模樣生動有趣;而槿茵之思念體終於成功轉化成靈體,模樣未大改,卻因缺少過去那種神氣而失色不少。
我看了看罹飛雪,轉而向蘇清觴道:“祝福你們,你們以後可有什麼打算?”
“我會爲師傅守孝三年。”蘇清觴眼睛一紅,我默。
蘇清觴連忙笑:“你別難過。然後我會娶槿茵。”
我點頭:“可你們終究人靈有別,我只怕你過了這個輪迴,槿茵終會墮入魔道。”
“不,我們會一起修仙。”蘇清觴瞥了一眼槿茵,補充道:“雙修。”
“也好。”我又點頭:“可仙終究是禁慾的一個種族,你們要考慮好。雖然我不提倡做魔,但是魔在這個方面的待遇的確比仙要好很多。”
我不是有心開玩笑,我只是有感而發,如果我跟樓十九是魔的話,也許他已經不知道被我壓倒了多少回,可恨他是神,至今我們還保持着純潔的男女關係……純潔的!
蘇清觴與槿茵對視一眼,輕輕道:“我們只要能在一起便足夠了,只要一睜眼就能看到她,我別無所求。”
“古語有云: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四師兄與槿茵姑娘歷經大難,能做到朝朝暮暮,舉案齊眉已是人生樂事,別無所求。六師妹你就不要爲他們擔心了。”方恨少搖頭晃腦地插嘴。
我瞪他:“看見星主阿能尊敬點兒,張口閉口六師妹,到底誰是你師妹!”
“古語有云,一日爲師,終身爲父。師傅既然做過六師妹的師傅,你自然就永遠都是我們的六師妹。”方恨少一本正經地說。
我眼睛突然開始有點酸,這個書呆子先是插科打諢地化去我的難過,又這樣不動聲色地把責任都攬到他們身上去,好讓我這個“六師妹”不要有一點負擔。樓十九雖然在樓山上那樣沒地位,他的這些徒弟卻對他足夠真心,甚至愛屋及烏的連我也照顧到了。
原來樓十九他並沒有離開我,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之前是重迦,現在是他們——重迦會幫我搞定魔族的事情,而這些曾經讓我以爲他們目無尊長的徒弟則會幫我搞定人間的事情。
他不動聲色間就做了這些讓我受益匪淺的事情,似乎我就可以從此擔風袖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