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又仔細叮囑了兩句,考校結束。
薛姨娘扯了寶玉,並着賈元春好生熱乎了一陣子,這纔要放人走。她說,最近在王夫人屋裡住下,薛蟠、薛寶釵住在東廊的小正房裡,不與她一起。她心裡記掛,要寶玉多去那邊走動,看看寶釵。
沒錯,是看看‘寶釵’,沒薛蟠的什麼事。
寶玉幾乎能感覺到後腦勺燒人的眼神——林黛玉是個溫婉的,從進府以來沒跟她紅過臉子,但他覺得:這是黛玉看他懂事、有才、大氣、好相處。要是換了小寶玉,早就要冷語噎人了。
而他現在,好像有點,不懂事?
薛寶釵嘴裡喚着寶哥哥,親熱的很;薛蟠也恨不得單獨留下來,要跟着寶玉做商人,順便訛了寶玉‘欠’他的三首詩詞去;好在薛姨娘有眼力,覺得寶玉有事要忙,帶着兩人走了。
賈政遣散了四春、林黛玉、賈蓉等人,又讓賈環去禮敬恩師,無外乎帶着賈雨村四處走走,說說話,聯絡下感情而已。等賈雨村出了門,笑容掛起來,道:“寶玉,這首《蟬》,你是要回房裡慢慢寫,還是爲父爲你謄寫出來?”
寶玉一撇嘴,這賈政對待他好了許多,也不要臉皮了許多。
搖搖頭,笑道:“老爺知道我才氣不足,要是回房寫,說不得要耗費個兩三日,不如就在這寫了。”
“好孩子!”賈政開始研墨。
“老爺!”寶玉突然道:“我說在這寫,那是答應了夫子的話。老夫子三代供奉府上,他本人也在府裡兢恪了八十九年,每時都想着府裡的好。我答應了他,自然要他來書寫。”
賈政瞠目結舌,盯着寶玉。
賈代儒一張老臉漲得通紅,興奮到束髮的綸巾蓬起來,每一根蒼白的髮絲都冒起微白的煙氣。他連連擺手,想說哪裡使得,客氣話到了嘴邊,又怎麼也捨不得出了口。
給他?真的要給他!賈代儒老眼含淚,幾乎哭出聲來。
三代辛苦,值什麼?幾十年供奉,值什麼?寶二爺是專門對他好,要謝他幫扶的情誼呢。
而賈政,繼續瞠目結舌。
寶玉一拍腦袋,笑道:“我這纔想起來,夫子您有一副《遠山圖》,是給了老祖宗。那時我要寫詩詞,被人不小心打斷了,至今沒能出口,自然也沒能落紙。老夫子,那首詩既然是爲《遠山圖》寫的,也就一併給你,算是謝過你爲咱們府上的數十年辛苦。”
…
…
賈雨村帶着賈環出了榮禧堂正門,一路小聲說話,忽聽後面有銀鈴般的聲音喊停,也就停下轉身。
他看見林黛玉追趕而來,笑道:“幾日不見,你是好了許多。看你面色紅潤,也不似以往那般憔悴自憐了,爲師好大歡喜。”
“恩師,您笑人家。”林黛玉讓鸚哥兒先行離開,嗔道:“都怪寶哥哥,無端惹了恩師不喜,我替他跟您道歉,他真不是有意罵您,今天也不是有意頂撞您的。”
“寶哥哥,好親切呢。”
賈雨村調笑了一句,一邊好像不經意的揚起了白色大麾,大麾的一角恰好擋住賈環驀然閃亮的雙眼。他大度道:“寶玉之才,比我年少時也要高明許多,我哪裡會怪他?至於姻香樓的事情,文人之間理念不同,有點紛爭純屬正常,何況寶玉心繫災民……我就是要怪,那也沒怪罪的道理。”
“真的?”
“自然是真的。”
賈雨村的笑容一貫溫雅,見了黛玉,更添一絲寵溺。讓人見了,就覺得此人定是謙謙君子。
他摸摸小黛玉的頭頂,一副慈祥恩師模樣,笑道:“你呢,就是想得太多,擔心太多,這就不如寶玉。你一個女兒家,還是少點雜念,只管養好自個的身子就是。就好像現在,天寒地凍的,還不快回你的屋子?聽說賈寶玉弄了個叫火炕的東西,可是暖和得很。”
林黛玉柳葉眉下的眼睛亮了一次,“那我讓人給您做了,算是弟子和寶玉的孝心?”
“又想太多!”賈雨村佯裝怒道:“天寒地凍,快回!”
林黛玉不怕這個,賈雨村是她的啓蒙恩師,跟着學習了一年光景,就沒見賈雨村怒過。她塞給賈雨村一把扇子,乖巧走了。
“恩師,這把扇子算我和寶哥哥的賠禮。”遠遠的傳來笑聲。
賈政搖搖頭,唰開摺扇看了,心裡尤爲歡喜。這是一把白竹作骨的摺扇,扇面也是素白的娟面,上面無字。他拍拍腰間的白玉佩,摸摸身上的白色大麾,又把摺扇往袖口裡揣了,笑道:“這小丫頭,還記得我喜歡素雅淡白。也好,這摺扇、玉佩、大麾,就是我賈雨村的三寶了。”
大周官宦,素有身藏三寶的習俗。不一定值錢,但是其中的每一件都有值得珍惜的道理。賈母給寶玉的雀金裘,就是壓箱底的三寶之一。
賈環的臉色陰晴不定,還是沒忍住,嗤道:“不過是一把摺扇,值不得幾兩銀。”
“你呀,也是想太多。”賈雨村開始對弟子的第一次教學,笑道:“東西不必名貴,喜歡就好。你要記得,有些寶貝,不是讓外人給定價的。”
“可是……”
“可是什麼,因爲這把摺扇的意義?是賠禮?”賈雨村拍拍賈環的腦袋,搖頭道:“什麼意義都沒有,不必往心裡去。我知道你想贏了寶玉,什麼都想爭,什麼都要爭,但也要講究一個章法。
比如先前,你聽黛玉是我的弟子,就動了不好的念頭。這樣不妥,很不妥。”
“有何不妥?”賈環不服氣。
賈雨村眯起眼睛,笑容還在嘴角,輕聲道:“你恨寶玉,怨寶玉,以至於不顧一切要對付他。我看寶玉對你真心,要對你好,但很可惜,嫡子庶子,總要有一方失敗的,你和寶玉天生敵對,難以共處。”
賈環對‘寶玉對他好’的說法不屑一顧,聽到嫡子庶子時,清秀的小臉一片陰狠。
“請恩師指教。”他躬身道。
賈雨村笑道:“你學識不足,心性不夠,這些以後再講。只需記得,君子佈局,當以天地爲盤,豪傑做子,你見黛玉時多的念頭,不可再有。”
賈環懵懂點頭。他不明白賈雨村的話,更不明白,爲何賈雨村明明吃了寶玉的虧,還能笑得如此溫雅?
或許,這就是君子吧……
…
…
榮禧堂內,寶玉先行告退。
賈政還在呆滯,連着賈代儒也是滿臉癡像,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過了許久,賈代儒奮筆疾書,剎那寫了兩首詩詞。
一首五言絕句,一首七言律詩。
一首才氣噴涌成泉,足足三尺六寸,一首同樣噴涌成泉,才高三尺三,都是名動篇章。賈代儒看看還在呆滯的賈政,把飛來的才氣吞了,一揮手,就把詩篇收進懷中。
他阻止了異象產生,偷摸要走。
突然,渾身一陣發抖。
賈代儒仰天噴出一道灰色濁氣,如同利劍,硬是把榮禧堂的房頂打透了去。他通體燒起熾白的浩然正氣,額頭波紋晃動,泛出一座十幾丈高的烈焰文山出來,文山通體赤紅,邊緣有橘黃色火焰,蔚爲壯觀。
兩道約有六寸長的才氣,緩緩落在文山的火焰中。甫一接觸火焰,整座文山劇烈顫抖,十幾丈高的巍峨山峰,猛的從中心噴出火紅的岩漿來,把那邊緣的橘黃色火焰染得一片赤紅。
賈代儒呆愣半晌,一張嘴,吐出一陣青煙。
臉上滿是皺紋的皮膚好像被拉扯一樣,溝壑淺了些許,皮膚的顏色也變了,變得有了潤澤,滿頭灰白的髮絲黑了一半。乍看上去,好像年輕了幾歲。
賈代儒仰天大笑:“老朽,我,老朽從未書寫過名動篇章!”
是了,他沒作出過名動篇章,自然也沒書寫過。可如今一連兩首,天降才氣,方知名動篇章產生的才氣,到底是何等模樣。
精純無比!凝練無比!
他本就積累了近百年,才氣數量堪比一般的舉人,但論起質量,他差太多,以至於文山精煉到十幾丈的樣子,就再也難以更進一步。
以至於,他無法凝練文膽!
而如今,兩道短短的六尺才氣,引爆了他近百年的積累。讓他大笑出聲,讓他老淚縱橫,讓他恍然覺得——
舉人文位,觸手可及!
秀才文位壽元百五,舉人文位壽元三百,而在此時、此地,在他以爲剩下的些許歲月只能苟延殘喘的時候,他看見了成爲舉人的希望,看見了,即將增長的150年壽元!
他活着,會繼續活着。
賈代儒的瞳孔擴大,呢喃道:“文火全部轉成赤紅,多了火燒文山的潛力。十年,不,五年內,必然能夠精煉出文膽雛形,參加舉人大考。”
“以我的學識、能力,不說三甲舉人,前十是沒有問題的。也就是說,我必然成爲舉人!我必然,能夠享得三百年壽元!”
“賈雨村,賈三甲……”
他驀然大笑,大吼出聲:“賈三甲,你說我沒必要趟,也趟不起這趟渾水,如今看來,我可有資格了?”
“賈雨村,賈三甲,君子劍道第一人。你連出四詞,說我可憐,可惜,可賞,可嘆,問我值得嗎?需要問嗎?需要答嗎?寶二爺連名動篇章都給了我!還是兩首!寶二爺給了我舉人文位,給了我三百年壽元!你還問甚,問什麼值得嗎!”
“值得,值得,值得啊……”
肩膀被人輕輕拍了兩下,賈代儒轉頭看去,見賈政對他頷首微笑,連忙跪倒在地,趴伏哭泣道:“老爺,我,代儒愧受寶二爺大恩,代儒……代儒……”
涕淚縱橫,不可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