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賬和舊賬的賬目,對不起來。趙咲聽底下的小吏講,即便按舊賬做,府倉裡的糧也虛報了一半以上。”
“有句老話,陳芝麻爛穀子。說的就是這些公倉裡的糧。”夫人斜睨他一眼,“他該不會以爲,這是近兩年纔有的新鮮事兒?”
黃汝林抿嘴:“趙兄不聽我勸,打算把這件事寫成內參上報。還沒寫完呢,人就沒了。”
“那你想幹嘛?”
“我就是覺得,趙兄死得太冤。”黃汝林唉了一聲,“明明倉儲都是一盤爛賬,大夥兒還要努力粉飾太平,上上下下費盡了周折。這、這能瞞多久?一旦王上下令開倉放糧,不就立刻曝光了麼?”
“那時是那時,現在是現在。即便那是個響雷,也不該在你手裡炸開!”夫人一針見血,“在王上親自拆穿之前,誰敢去點爆,誰就會被炸得粉身碎骨!趙咲不就是前車之鑑?”
“他的死,就是用來警告我們的。你跟趙咲平時就走得近,指不定現在已經被人盯上了!”夫人冷冷道,“誰知道趙咲死前經歷過什麼,有沒有被人逼供。他把軍倉失糧的秘密告訴你了,你也危險了。”
黃汝林硬着頭皮問道:“等一下,你方纔不是說,這都是半公開的秘密?”
“半公開的秘密,那也不能搬上臺面說,更不能呈到君上案頭去。”夫人瞪着黃汝林,“當一天官,就得守一天規矩。你給我安安分分地,少惹是非。兒子和我可不想變作孤兒寡母!”
“省得,省得。”話雖如此,黃汝林仍然面有慼慼。
爲官數載,不僅不能爲君分憂,還要齊心瞞上。倉庫裡那點事兒,趙咲都知道了,別的高官能不曉得?
大家不說,就沒這回事兒。
唉。
“你領那點兒俸錢,一個月不夠給我打三支釵子,就替國君操那個心?”夫人冷笑,“府倉難道是一天搬空的?早些天早些年,你怎麼就不擔憂?”
黃汝林被訓得啞口無言。
“再說哪一年糧食不漲價?哪一年流民不鬧事?哪一年糧倉不曝光?那又怎麼樣?窟窿再大,最後還會補起來;日子再不好過,最後不也過下去了?”夫人就差伸手去戳黃汝林的額頭,“你說說,今年和去年前年,能有多大不同?”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很有道理。哪一年國庫不虧空,哪一年錢糧不吃緊,並且流民鬧事也是家常便飯,兩三年總得鬧一回大的,天水城都總結出了應對的套路。黃汝林吶吶道:“我知道了。”
“你不要當出頭鳥,要閉緊嘴巴,就算有人帶頭,你也別跟着衝!”夫人耳提面命,“對了,叫人再去買一千斤糧,家裡缺用了,順便再囤點兒!你不是有個同僚還能買到便宜糧麼?”
“他,他那裡也不多了,折扣也上來了。”黃汝林也在慶幸,外頭糧價再高,百姓也只得忍着。虧得官兒們還有路子,還能保一個基本供應,價格又比外頭低個兩三成。
兩三成,很可能就是吃得起和吃不起的分界線。
“那就快點去!”夫人嘆息,“糧食一天一個價,這日子是真難過呀。”
真靠丈夫這點微薄的俸祿,現在一家人吃飯都快成問題。
黃氏夫婦出了屋門,有一隻小蜘蛛就跳上牆頭,飛快溜去黃宅外頭。
宅後的高牆邊有專人候着,將它送回涌泉山莊。
¥¥¥¥¥
“遠訊、遠訊!”
屋外響起噗噗振翅聲,賀靈川一聽就知道,有大型禽鳥降落在園子裡。
果然幾息之後就有一隻長喙從窗口探進來,衝他歪了歪腦袋:“賀島主?”
這是一頭藍灰色的蓑羽鶴,姿態優雅,紅眼珠子後頭那簇白色耳羽特別醒目,個頭比其他鶴類更小,卻是長途飛行的健將。
“是我。”
“來自仰善羣島的遠訊!”這頭蓑羽鶴的性格很痛快,二話不說,從嗉囊裡吐出一個小銅管。
伶光趕緊遞過去兩瓶丹藥,又問它道:“我那裡有一盆黃粉幼蟲,本來留作試驗用的,你吃不吃?”
“吃!”冬天可不是覓食的好季節,這頭鶴不挑嘴。
賀靈川接過銅管打開,從裡面抽出兩封信。
一聽是仰善羣島來信,他就有些擔憂,不知道是不是仰善周邊生變。到目前爲止,這個羣島還是他的根基,萬萬不能出事。
不過第一封來信內容與仰善本身無關,而是中轉了一條情報給他。
這條情報,來自更加遙遠的西方:
鳶國。
鳶王“病逝”之後,麾下王軍盡歸賀淳華掌控,以趙盼將軍爲首的保王黨,也唯賀淳華之命是從,其聲勢越發浩大。
過去一年多,賀淳華與鳶國前國丈、大司馬東浩明爭鬥不休,大小戰役打了有十一場,漸漸佔了上風。
終於在兩個月前,賀淳華擊敗東浩明最倚重的王牌之師,殺敵一萬一千多人,追逃一路,將東浩明趕進盤龍沙漠。
東浩明走投無路,自刎而亡。
在他死後,浯州軍隊投降、官員獻城,跪迎賀淳華的到來。
賀淳華滅東氏滿門,連同近親一共八百一十七口。
當年老鳶王屠滅賀氏後一時心虛,留下賀淳華這麼一個活口,結果給自己留了條禍根,後裔和王朝都毀於其手。這種錯誤,賀淳華當然不犯。
鳶國內亂結束,但都城的血雨腥風,纔剛剛開始。
賀淳華收攏兵權後班師回都,或者說挾大軍開進原先的鳶都,將原鳶廷百官貶爲平民,每戶官家留銀最多一百兩,其餘家財全部充公;凡是奸惡貪賄者,被抄沒家產、斬首示衆。
但凡與昔年賀家被陷害案有關的官員,五馬分屍。
一朝天子一朝臣,轉眼之間,鳶國就變了天。半年前還是人上人的,如今變作了刀下鬼。
那幾天,鳶都殺得人頭滾滾。
到這條訊息傳來之前,賀淳華以迅雷之勢登位稱王,定國號爲“申”。
看到這裡,賀靈川長長吐出一口氣:“賀淳華終於如願以償!”
賀氏一門險遭滅族,賀淳華臥薪嚐膽二十年,終於復仇上位!
他的開局有多差?賀家幾乎被滿門抄斬,老鳶王死不認錯,賀家沉冤一直未得昭雪,賀淳華作爲賀氏遺子被髮配邊陲時還未成年,老鳶王對賀氏的愧疚,僅止於沒將他打成奴籍,還允許他自謀生路。
就這樣,賀淳華還能逆風翻盤,一步步走到今日,終借復仇之名榮登九五。
站在外人的角度去看,賀淳華的經歷就像開了掛的大男主復仇爽劇。
賀靈川都能想象到賀淳華此刻的揚眉吐氣和暢快淋漓!
不僅滅其族,還要奪其國,這纔是賀淳華式的復仇。
對他來說,仇恨是最好的動力,仇恨也是他品嚐豐收的碩果之前,先飲下的那杯苦酒。
攝魂鏡笑道:“恭喜恭喜,一眨眼你就成太子了!”
“什麼太子?”賀靈川嗤笑一聲,“也就這副身體與賀淳華還有一點血緣關係罷了,他絕無可能傳位給我,我也不稀罕他的位子。”
賀淳華正值年富力強之時,眼下又登基爲王、春風得意,怎會考慮立太子的事情?
從現在開始,賀淳華要稱孤道寡了,就算他再喜愛次子賀越,也不會急着冊封太子。
不要拿利益考驗人性,不要讓兒子有非份的念頭,賀淳華那麼精明的人物,不會不明白這樣淺顯的道理。
“不過應夫人真是一步登天。”賀淳華的原配應夫人已被封作王后,入主宮城,“‘花團錦簇,朝見紫氣夜棲雲,嘿,仙靈村水靈的上上籤倒是靈驗了,申國放棄舊都,將新國都定在了雲城。”
當年應夫人在仙靈村水靈廟抽籤,旁人的籤子都不好,唯獨她一把抽到了上上籤。
賀靈川都可以想象應夫人如今得意的模樣。
但他對應夫人已無惡感,希望她今後能夠越發地順遂如意。
說回賀淳華,賀靈川對於他能打敗東浩明並不意外。這個便宜老爹要野心有野心、要手段有手段、要能力又有能力,更是得到了奈落天的支持,比東浩明的勝算更大。
他拿起信紙往下看。
這封信是酈清歌寫的,她簡敘了賀淳華與東浩明幾場大戰的經過。
她沒有親臨現場,所以缺乏細節,但賀靈川也能判斷出,賀淳華的大軍在人、錢、糧方面都比較寬裕。
鳶王執政時,財政千瘡百孔、國家搖搖欲墜,柯趙大軍連前線口糧都湊不齊,還得來鳶都化緣;怎麼到了賀淳華時期,軍隊就能吃飽飯,就有戰鬥力了呢?
這裡頭當然有許多原因、許多說道。
除了賀淳華將自己的領地經營得有聲有色、將軍隊整頓得有條有理之外,賀靈川也沒忽視奈落天的力量。他接到的上一份情報就說過,賀淳華得到了不少外力的援助,比如南方各國甚至是附近的宗派。
無論這些外力是怎麼來的,表面上賀淳華是得道多助,而東浩明則是孤軍作戰,缺少新鮮血液的注入,所以在賀靈川看來,他的落敗只是時間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