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噝!”
聽了開頭的幾句唱詞,那狼煙四起,兵荒馬亂的情景,就如同是一張畫卷般在人的眼前徐徐展開,這讓許老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正如蘇白所言,搞點新意思。
南音說唱,其實一般唱的都是一些癡男怨女的離別愁緒相思之苦,又或者是悽悽慘慘慼戚的愛恨糾葛,都很青樓很市井很民間很瑣碎的,很難見得到有什麼波瀾壯闊的大場面,宏大如史詩的大敘事。
前面兩首南音便是如此,無論是《除卻了阿九》還是《癡雲》,而《客途秋恨》的原曲詞,唱的也同樣是才子佳人,歌姬嫖客間勞燕紛飛的離別與相思。
但這首改編後的曲子《驚回曉夢憶秋娟》則是截然相反,格局大了去了!
唱本開篇僅寥寥數語,就描繪出來一個波瀾壯闊的戰爭歷史背景,而且還是以一個小人物的視角沉浮於這股歷史大潮之中,剎那之間,那種厚重感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而感受到曲中小人物那種面對家國淪喪,但卻又無力迴天且無可奈何的悲憤情緒,更是讓許老血脈賁張,胸懷激盪,右手不自覺的就死死攥住了椅子的扶手,手指關節直泛白!
不僅是許老如此,在座的老人們何嘗不是如此呢?
一首好的曲子,一個好的歌者,就總是能在一瞬間就把人拉進曲中故事,讓聽衆的心情緊隨其沉浮跌宕。
再聽下去,衆人更是情難自控,淚眼婆娑。
“情到深時一死輕,重還有約但是期無定,又怕贏得青樓薄倖名,輾轉思量心自省,都是文章負我,我負卿卿......”
所以,這個戰敗的潰軍小人物是怕死嗎?
不,其實他一點都不怕,哪怕是在驚惶失措的潰敗逃亡路上,他更多的也只是放不下心裡的那個她。
因爲如果怕,他一介文弱書生就不可能會發出“文章負我”的感嘆,其中可見他是自願上戰場的,落敗後也只恨是自己太弱,只會寫哄女孩的酸臭無用文章,卻沒能多學些殺敵的武藝。
而那句“我負卿卿”又是什麼意思?
那隱隱透露而出的,是一種決心爲大義舍小愛的沖天豪邁啊!
衆人屏住呼吸豎起耳朵再聽下去,果不其然!
“......征途晝永,我又倚蓬窗,你看荒村黃葉又近重陽,記得去年今日尚作非非想,想說神仙不願做鴛鴦,水暖春江同盪漾。”
“不管人間離合世態炎涼,只要患難相扶歡愉共享,生時成對死亦成雙,我說是前世姻緣,你是是冤孽賬,只怨奴奴生錯一副軟心腸......”
當他憶起與她的往事時,聽衆們彷彿都能感覺得到他嘴角掛着甜蜜的笑。
才子佳人雙向奔赴的愛,自是美到了絕倫,如果可以想他想象的那樣,誰又不想呢?
但世事太難料,當真到了狼煙四起家國淪喪之時,作爲一個男兒,又豈能退縮?
只嘆自古忠孝兩難全,沒有人能做得到不負如來不負卿。
家或國,你選哪個?
沒有國的話,又哪有家?這個投筆從戎的弱書生最終做出了他的選擇!
“我願懺悔往日疏狂,重求你見諒,你種真情真義令我沒齒也難忘,只望青雲有路人無恙,有日榮歸衣錦報答紅妝......但願名花有主早日除魔障,願你早日除魔障,更願交還恩愛去禮空王。”
我愛你,但是對不起,國之大義與你我之小愛,
我選擇了大義。
無論如何,我都愛你,我期盼可以戰勝,榮歸故里再娶你,但如果你等不到我回來,那就別再想我了,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不負如來不負卿?
民族大義面前這又算得了什麼千古難題,這裡立馬就能給你一個最響亮的答覆:願交恩愛禮空王!
這個看似哭唧唧的瑟瑟發抖的弱書生,其實內心裡早已經是毅然決然的了,一句唱詞,唱得全場聽衆眼裡都瞬間揚起了風沙!
他是個小人物,因爲有她,他會像一朵的苔花般自怨自艾,他會像一棵渺小的小草般自慚形愧。
但他也自有他的大情懷,他自有他的肆意,他自有他的精彩!
至此,在那蒼涼悲切的曲調與唱腔中,一股浩然大氣倏地瀰漫開來,一股壯懷激烈的豪邁之情直衝雲霄!
“好!”
全場的老人家們那緊緊的咬着牙關,直蹦出一個字來,滿腔的熱血彷彿都在沸騰與燃燒,激動到了渾身都在顫抖!
楚芊音也悄然紅了眼眶,感覺這樣的男人實在是有點帥炸......
就連不太懂粵語,只朦朦朧朧,迷迷糊糊得聽了半個大概的簡靈兒,都覺得自己的靈魂在顫慄。
這已經與語言無關了,曲子裡的那種獨特的韻味,已經完全超越了傳統音樂美學上的意義,它就如同是一個民族的靈魂基因編碼。
你可以聽不懂,但只要你聽到,你的熱血就會不講道理瞬間燃燒起來。
與此同時,就在這聽衆的情緒已經醞釀到快要爆炸,而所有人都在等着爆炸的一刻。
那絕美的留白又來了。
於緊張之中,屏住呼吸的聽衆們只見蘇白驟然休歇,彈箏的右手擡着滯在空中,拿着拍板的左手停止響動,時間彷彿都定格住了。
若非“怦怦”的心跳在提醒着時間是流逝的,那這一刻的靜謐就如同永恆。
剎那之間,沒人知道蘇白這個不講道理的休歇是在幹嘛。
而如果可以說的話,蘇白會告訴他們,自己只是想起了一部叫做《黃飛鴻:男兒當自強》的電影畫面罷了。
夜幕降臨,客棧中有個叫黃飛鴻的,正獨立憑欄舉目眺望,山河破碎,洋人盛氣凌人,但遠處的半邊天火光沖天,煙霧漫卷瀰漫而來,是白蓮教在和官兵打架。
低頭再看,樓下的市井一如往常,三教九流人物此時各自營生正忙。
酒館、食肆中嘈雜聲正緩緩升上來,街上各色人等該忙什麼就忙什麼,肉鋪的屠夫手起刀落,賣女兒的人剛剛談妥了價錢,抽大煙的人恍恍惚惚迷迷瞪瞪,打小人的剛剛結束一筆生意,在那吆三喝四聲中,酒館堂下一位瞎子樂師拉着琴,唱着地水南音,等着賞錢。
黃飛鴻皺起了眉頭,思索起眼前的困境——國家存亡何去何從的困惑,民智愚昧與迷信張揚無奈,所謂的武林高手面對的洋槍子彈的淒涼......
蘇白年少時看這部電影,只驚歎於裡面炫酷的比武打鬥場面,震撼於那首《男兒當自強》的那句“熱血男子熱勝紅日光”, 更爲十三姨的替身果體雞雞動,直接就忽略了這看似一步閒棋的無聊片段。
長大後再看,心態已經截然不同,只覺得整部片子最好看的就是這一段,若沒有這一段,不能說這電影是垃圾吧,反正是肯定成不了黃飛鴻系列中的最經典。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再回想起這些時,蘇白無縫的就將自己代入了那個唱地水南音的瞎子。
心念飛轉,只在電光石火間。
現場的觀衆也只是眨了下眼,再見他那手落下時,曲子進入了南音的“乙反”。
在工尺譜裡,所謂“乙反”,就是把原譜中的一些音符,改成了“變徵”或“變羽”,也就是簡譜裡的半音4和7。
這樣一改,曲調馬上會變得悽慘蒼涼,荊軻在易水送別時歌“壯士一去兮不復返”,其悲壯震撼正是因爲這“變徵之聲”。
“飄零去,莫問前因。只見半山殘照,照着一個愁人。去路茫茫,不禁悲來陣陣;前塵惘惘,惹我淚落紛紛......”
當那悲涼如水的歌吟聲再之響時,於觀衆而言,先前稍縱即逝的短暫留白就像是一句無聲的嘆息。
所有人彷彿看見了一個剛剛戰敗潰逃的文弱書生,硬用一把斷矛撐起傷痕累累的身子,口中唱着慫巴巴的亂世哀歌,好讓愛人勿掛念,步履蹣跚卻又堅定地轉身,繼續逆光而行,一往無前!
剎那間,全場觀衆只覺一股難以言語的感動,從脊背直透大腦皮層,轟碎腦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