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邑是個二線城市,說小不算小,僅次於南嶺省會,在省裡自然是數一數二的大城市,但說南邑大,發展還遠遠跟不上沿海城市,人口堪堪達到七百萬,其中外來人口與諸省省城相比,比例嚴重偏低,在外鄉人眼裡,南邑遠算不得一個香饃饃。
就在這麼一個半大不大的城裡,一片半新不舊的廠房區域旁,一個青年提着箇舊巴巴的軍綠揹包站在路邊,見對面廠子看大門的盯着他,他把包甩在背上,順着被貨車碾得高低不平的水泥路朝一條巷子裡走進去。
雖說是一片棚戶一樣的廠區,但廠區裡還夾雜着一看就“上了年紀的”居民樓,比不上新樓盤的富麗整齊,這些四、五層的小房子矮得像磚垛,樓外的垃圾堆散發出燻人的臭味,一盆盆的仙人掌、月季覆蓋着薄灰堆擠在樓前。
揹着包的青年看到塌了一半的水泥花壇和種在裡面的大蔥、香菜,一直平靜無波的眼睛漾出暖意。
過去十五年裡,他回來過無數次,但都是在夢裡。再一次親眼看到熟悉的一切,心裡的感慨如預想的一樣到來,這十五年裡他學會了控制自己的情緒,絕不會輕易流露出真實的想法和情感,但在這一刻,他選擇真情流露。
曾經,他江輔宸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生於南邑,從幼兒園到初中都在南邑找得到無數微小的足跡,直到十四歲一場意外:明明是見義勇爲,被救的人卻倒打一耙,誣告他是行兇者。由於案件中一死一傷性質惡劣,還有人急於尋找替罪羊暗箱操作,剛剛年滿十四周歲的江輔宸面臨被判重刑的結局。
江父江母都是普通工人,工作幾十年只不過換來一套單位的小房子,哪裡有錢有門路去尋求公理公正,眼看江輔宸將要在監獄高牆裡度過最好的年華時,機遇從天而降。
當時南嶺省暴出一批貪腐官員,沾着反腐的光,江輔宸的案子被重新採證調查,物證被一一排除,可惜唯一的人證咬死了江輔宸不鬆口,案件陷入僵持階段,數月後,江輔宸失蹤了。
事隔十五年再想起來,江輔宸的心理再強大也忍不住唏噓感嘆:他終於回來了。
踏進窄舊的樓道,一股雞屎味撲鼻而來,樓梯下的狹小空間裡放着一堆鐵絲擰的雞籠,一整個單元住戶養的雞都在這,江輔宸想起鄰里間經常爲了丟雞蛋的事吵起來,又笑了笑。
二樓氣味稍稍比一樓好點,不過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江輔宸才踏上二樓樓道,就有一個冒冒失失的身影朝他撞過來,要是其他人,根本不可能立即適應樓道里昏暗的光線,估計直到被撞纔會察覺,江輔宸卻在第一時間看清對方。
這是個高挑纖瘦的女孩,一米七左右的個頭,樸素的白色皮涼鞋,一條白色的休閒褲將她修長迷人的腿完美的勾勒了出來,上身穿着一件淡粉色的小外套。
甜美的臉蛋兒,如春水一般瑩潤的眼睛,在加上柔順的披肩長髮
,一股清純的味道油然而生。
女孩那張帶着一抹緊張慌亂的俏臉萬分的熟悉,江輔宸腦中不由的閃現出一張稚嫩的娃娃臉,並且漸漸地與之重合在了一起。
“多多?”
既然把人認出來,就沒有讓開的道理了,何況他要是讓開的話,照女孩的慌亂模樣,很可能從樓梯上滾下去。
江輔宸不閃不避,女孩自己就撞進了他懷裡,一股甜美的清香終於讓他的鼻子好受起來。
這是以前住他家隔壁的女孩,當年還是個扎羊角辮的小丫頭,現在已經出落得像朵含苞待放的花了。
“啊!”溫燕撞進江輔宸懷裡才發現前方有人,正要驚恐尖叫,突然聽到對方喊出了自己小時候的名字,叫聲一壓,變成了短促的喘息,隨即她也認出了眼前陌生又帶熟悉味道的男子。
“江哥哥……”
“真的是你?”江輔宸滿臉的驚喜,十五年未見,他真有點不敢相信,都說女大十八變,這變得也太漂亮動人了。
“是我,江哥哥……”溫燕激動的眼含淚花,她在江輔宸記憶裡話很多,這時候不知道是不是太多年不見的緣故,後面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但一雙柔軟的小手死死抓住了江輔宸胸前的衣服。
看她這樣子,江輔宸心裡又暖又愧疚:“我回來了,以前是我不好,讓你擔心了。對了多多,你怎麼還住在這?”
他覺得奇怪,雖說不能跟家裡聯繫,但隔上一段時間還是能夠知道家裡的情況,畢竟他進的不是監獄,而是相反的地方。老廠搬遷,聽說廠裡工人也都搬走了,他回到南邑情不自禁就朝老宿舍樓來,當是緬懷一下過去也好,根本沒想碰到什麼人,結果居然碰到了溫燕。
溫燕死死抿住蒼白的嘴脣,什麼話也不說。
江輔宸感覺到奇怪了,這個鄰家女孩就像他的小尾巴一樣,膽子雖然小,可是在他面前的時候一直像只呱噪的小喜鵲,爲什麼突然不肯說話?如果因爲相隔太久變得陌生,不會抓住他不放。
少女的體香雖然百聞不膩,江輔宸卻更關心她的不對勁。
莫非……
他用了巧勁,把溫燕的手改握到自己有力的手裡,牽着溫燕一馬當先走向記憶裡的家門,到了門口卻沒有停步,徑直向更深處走,溫燕不得不小跑跟上他,一明白過來他要去哪,急忙試圖拉住他。
但是少女那點力氣怎麼能跟江輔宸比?她整個人都不如江輔宸背上看起來不重,但實際上重達二百多斤的揹包重,只能被江輔宸牽着走。
沒有幾步就到了一扇老式防盜門前,裡邊的門開着,聲音傳出來:
“多大的人了!老白着張臉站在黑漆漆的過道里,不是成心嚇人嘛!我說她兩句怎麼了?你是不是看她長漂亮了,想老牛吃嫩草啊!你個老不死的!”
走到這裡溫燕抗拒得更加厲害了,江輔宸立即明白自己猜
中了,又是這家的媳婦,從他們小的時候開始,屋裡叫嚷的女人就一直尖酸刻薄沒變過,哪怕十五年沒見也還是這德行,在家裡挖苦她公公,離開家就只敢欺負膽小的溫燕,其他人她沒膽子多嘴。
聽着裡面的話越來越不堪入耳,江輔宸只差提起腳一腳踹爛眼前這道破門。
溫燕突然掙開了他的手,像只受驚的小動物跑回她自己家裡去了,她從小就不願意見到江輔宸打架,哪怕是爲了保護她。
江輔宸又無奈又心疼,女孩比記憶裡更加內向怕人了,多少跟他有些關係,不過不要緊,他回來了,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任人拿捏,只有衝動和蠻勁的少年了。
以後有得是機會讓門裡的女人明白一件事:溫燕不再是沒有人疼的野孩子。
江輔宸一轉身,在溫燕家門前站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先回家,畢竟他離開時還揹着“嫌疑犯”的名聲,十五年也真的太長了,有很多事不必急於一時。
在江輔宸想象裡,新家應該是比老宿舍樓強幾倍的地方,畢竟建成不到三年,但他到了地方一看,十幾層高的樓房外牆上有幾大塊脫落的牆皮,牆根下還有裂縫。
江輔宸直覺不對,看清楚地址,找着地方上樓。
“他們就是說,房子住了,退休金就沒有了,還拿出一沓合同影印件,說上面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是咱們同意用退休金換房子的條款,搬過來的每個人都簽了字的,現在該怎麼辦我也不知道了,你問我我問誰?那真是白紙黑字簽過的!”
一箇中年男子不耐煩的聲音傳了過來,聽到這聲音,江輔宸立刻皺起了眉頭。
“我是個個星期跑,跑又什麼用?你們也聽到了,人家法律顧問說得明明白白,只認合同,不承認口頭協議!”年中年男子將最後的“口頭協議”四個字說的頓挫有力,聽起來苦口婆心,可是飽含威脅意味。
話音未落,一個沙啞帶着哭腔的女人聲傳來:“可是,這麼多人呢!當初合同上沒有用退休金換房子的說法,大家都看見了的,大家添錢用舊房換新房,沒說退休金的事呀?怎麼就成了口頭協議呢?”
“反正是沒辦法了,告到法院也就是這回事,法律顧問還去老宿舍樓看過,說那房子就值五萬,添五萬也換不到現在這房子,還說是我們賺了,你讓我怎麼說?現在別家都簽字答應不鬧了,那還能拿上一、兩年工資,不籤,這月就下崗!”
“下崗!我一家人吃什麼!”
中年男子冷笑:“你兒子回不來了,你老伴也差不多了,就你一個人吃喝還怕什麼?”
女人的聲音陡然間拔高了許多:“我兒子會回來的!這字我不籤,你給我走!”
聽到拔高的女人聲,江輔宸心裡一陣絞痛,這是母親的聲音!他兩步躥上了樓。
十幾層的樓,每單元就一部電梯,還維修停用,更顯得有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