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趙守正爲核心的內閣班子,在萬曆十八年的元旦覲見中,取得了令人矚目的輝煌成就。
他們非但解救了雒於仁,避免了一場大獄發生,還敲定了皇長子出閣讀書事宜,可謂大獲全勝,戰果豐厚。趙閣老在百官心中的地位,自然也達到了空前的高度,很多人甚至開始將他與關公……哦不,王導、文彥博那樣的賢相相提並論了。
基本屬於他要立在死了,得諡個‘文正’都沒什麼爭議那種了。
在滿朝讚頌聲中,趙首輔過了個喜樂祥和的新年。
等過完了上元節,他回到內閣,和四位大學士開始滿懷期待的等着上諭下達,好安排皇長子出閣讀書事宜。
然而左等右等,卻一直沒有等到他們想要的上諭。好吧,開年後,其實一道上諭都沒下過。
一直等到正月底,趙守正終於忍不住了,便上疏詢問皇長子出閣讀書的具體日期,我們好讓禮部早做安排。其實就是提醒萬曆,咱可是說好的,過完年就安排上,不能賴賬啊!
然而奏疏卻如泥牛入海,等了好幾天依然杳無音信。尼瑪,皇帝直接失聯了……
見萬曆居然裝聾作啞起來,大學士們知道事情不妙了,朱翊鈞這伯夷養的又要說話不算話了。
經過多方打聽,纔得到宮裡的小道消息說,鄭貴妃對萬曆的安排極度不滿,跟他鬧了一個正月。而且皇帝好像有什麼把柄在對方手裡,居然就服軟了……
雖然恨那妖婦恨得牙根癢癢,更恨萬曆皇帝居然耙耳朵,但本着不能輕易毀掉大好局面的態度,大學士還是決定退一步,給皇帝和鄭貴妃個臺階下。
於是沒過幾天,申時行復又上疏跟萬曆溝通,說皇上我們不強求你馬上立太子,只是現在皇長子九歲了,皇三子也三歲了,應該出閣讀書了。
也就是說立太子可以容後再議,只安排皇長子讀書即可,而且還把皇三子也加了進去,給足了鄭貴妃面子。那女人肯定很高興,但她不會知道,當初裕王和景王也是一起出閣讀書的。可文官們很容易在安排老師時,給兩人分出了高下。
當時徐閣老給裕王配備的老師是高拱、張居正、陳以勤、殷士儋這種未來宰相級別的帝王師。卻給景王隨便找了些阿貓阿狗當講官湊合上課,人們自然而然就把裕王當成了真正的儲君。
大學士們如今便準備照方抓藥,就不信這麼深的套路,鄭貴妃也能識破。
可惜他們處心積慮的謀劃全都落了空,人家鄭貴妃根本沒上套……整整兩個月過去了,宮裡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弄得趙守正都想坐熱氣球上天看看,宮裡是不是人都死絕了。
但宮裡顯然什麼都沒發生。大學士們很清楚,皇帝就是不知道該怎麼答覆,所以乾脆就不答覆,拖一天算一天。
到了四月,大學士們終於忍不住了。這陣子他們的壓力太大了,百官都看着呢,再這麼毫無進展的拖下去,都要成笑柄了。
這下路越走越窄了,五位大學士也不兜圈子,也不將策略了,只能一波明牌莽上去了——他們聯名上疏,要求萬曆皇帝立即冊立太子!
令人震驚的是,大學士們都出最後通牒了,萬曆皇帝居然還是毫無反應,打定主意將裝死政策貫徹到底!
這個春天裡皇帝的舉動,讓天下人徹底看清了,他們的陛下是個什麼玩意兒。那就是個既無信義、亦無廉恥的無賴!
但萬曆纔不管自己臉面丟盡,形象破滅呢。那玩意兒幾文錢一斤,零賣嗎?朕通通不在乎,反正我不看不聽就當什麼都沒發生。看你們能把朕怎麼樣吧?
他不要臉,大學士們可都是要臉的。到了這種完全視他們如無物的田地,再不決絕一些,就徹底沒有尊嚴可言了。
於是沒過幾天,五位大學士同時上疏請辭……
雖然各有各的理由,比如趙守正說自己今春以來,眼疾加重,腰痠不耐久坐,已經不能勝任繁巨的政務。
申時行說自己養父年邁,要回家盡孝。
劉東星說感覺自己能力不夠,應該讓賢。
許國說自己年邁不堪驅馳,乞骸骨。
最牛逼的是王家屏,他說因爲天下久旱,作爲閣臣應該主動辭職,因此自己彈劾自己……
誰都知道,大學士們集體花式辭職的真正原因,就是皇帝不尊重他們,違背承諾,出爾反爾。之所以不直接挑明,不過是因爲大學士乃天子近臣,總要給皇帝留一絲面子和轉圜的餘地罷了。
這下萬曆終於傻眼了,他之所以能提前過上退休生活,其實根本沒啥訣竅,完全就是體制問題加臉皮厚,碰上省心的大學士,國家的事情根本就不用他操心。
只要他不怕捱罵,連禮儀性的活動都不出席,可不就能徹底宅家了麼。
而這個以趙守正爲首的內閣,簡直堪稱完美。之前的歷屆內閣,能力超強的便明爭暗鬥打出腦漿子,要麼能力不行把國家搞成一團漿糊,要麼就知道迎合言官一起折騰皇帝。
而趙內閣能力強,團結和睦,更可貴的是堅定站在皇帝一邊,還不強勢,完全是萬曆心目的養老組合。他是準備把他們用到死的。
現在這五位老兄一起撂挑子,萬曆哪還坐得住?沒有他們替自己遮風擋雨,自己豈不要煩死忙死累死?
這下他也終於不裝死了,接連下旨慰留,一本接一本,言辭懇切,求你們快回來,我一人承受不來。
五位大學士卻鐵了心,一本接一本的請辭。出賣我的愛,你背了良心債,就算付出再多感情也再買不回來……
其實大家心裡都很清楚,大學士們要的是什麼,但萬曆皇帝要是能鬆口,又何必裝死一百天呢?
唉,真是沒禮貌,一點都不體諒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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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太子問題忘我拉鋸的大明皇帝和宰輔,不知道真正的國本根本不是什麼太子。真正能動搖大明國本的那個男人,此時正在北京不假,但根本不是什麼狗屁皇三子,而是一個風塵僕僕自關外來的酋長。
歷史的荒謬和瑰麗,在這一刻盡情綻放……
史載——萬曆十八年四月庚子,建州等衛女直夷人奴兒哈赤等一百八員名進貢到京!
這位後世的滿清政權奠基人,今年剛剛年滿三十二歲,正在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紀。
他生得高大健壯,勻稱結實,鼻直而大,面鐵而長。頭髮全都剃去,只留腦後少許,上下二條,辮結以垂。鬍鬚亦留左右十餘莖,餘皆鑷去,只剩兩縷垂在脣邊。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雙眼睛,又細又長,眼尾上挑,東北話叫吊眼梢子,精光閃爍,不怒自威,透着難以掩飾的勃勃野心。
雖然萬曆十八年的野豬皮還沒有與大明分庭抗禮的本事,卻已經是遼東最耀眼的新星了!
嘉靖三十八年,他出生在建州左衛一個小部酋長塔克世家中,是家中的長子。祖父覺昌安爲他起名奴兒哈赤,意思是‘野豬皮’。因爲女直男子以遊獵爲業,所以他們的名字也大都跟獵物有關。
比如他二弟舒爾哈齊,名字的意思是‘小野豬皮’,四弟雅爾哈齊,意思是‘豹皮’,還有個異母弟弟穆爾哈齊,意思是‘老羊皮’。
奴兒哈赤的祖父覺昌安雖然有大明世襲都指揮使的頭銜。但在弱肉強食的遼東,兵強馬壯者纔是大爺。作爲建州左衛枝部土司,覺昌安人少勢弱,只能通過聯姻依附於建州強酋王杲。奴兒哈赤的母親就是王杲的女兒。
但她在努爾哈赤十歲時去世,塔克世又娶了海西女真首領王臺的族女那拉氏。繼母對奴兒哈赤兄弟很刻薄,把他和舒爾哈齊趕出家門。兄弟倆只好投奔了外公王杲,寄身他的古勒寨中。
王杲奸詐反覆,屢次反叛,前後殺死官軍副總兵以下幾十名將領,終於在萬曆二年,被李成樑的大軍剿滅。
古勒寨覆滅時,努爾哈赤兄弟倆也被李成樑俘虜了,兩人跪在他的馬前痛哭流涕,乞求饒命。李成樑見奴兒哈赤相貌不凡,便動了惻隱之心,饒過他們的性命,還將兄弟倆收爲親兵。
他在總兵府學會了漢字,熟讀了《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更學會了如何帶兵打仗,知道漢人的社會是如何運轉的……可以說,正是加入李家軍的這段經歷,造就了後來的奴兒哈赤。
後來他因爲作戰英勇,屢立戰功,李成樑將他開脫奴籍,放他回家成婚。覺昌安和塔克世也因此抱上了‘遼東王’李成樑的大腿,很快升官發財,發展壯大起來。
萬曆十一年,王杲之子阿臺起兵爲父報仇,屢次襲擊官軍。李成樑再度兵圍古勒城。但因爲此城依山據險,大軍連攻兩晝夜未下。覺昌安與塔克世自告奮勇,入城勸說阿臺投降李成樑。
不料此時,另一個跟隨李成樑來平叛的建奴酋長尼堪外蘭,忽然跑到陣前,對着城上高呼:‘李太師有令,殺死阿臺歸降的,讓他做城主!’
城中建奴本就人心惶惶,根本不相信阿臺能打敗無敵的李太師,這時便有兵卒一刀捅死了阿臺,大聲喊道:“我是城主了,開城門!”
城內建奴見首領已死,便紛紛投降,打開了城門。然而入城後,尼堪外蘭不守承諾縱兵殺戮,李家軍也不含糊,開始燒殺搶掠,結果覺昌安和塔克世父子均死於亂兵之中。
事後,奴兒哈赤派人質問官軍爲什麼要殺自己父祖?李成樑臉上有些掛不住,便歸還了他祖、父的遺體,讓他繼承了塔克世的土地人馬,並給他求到了‘敕書三十道,馬三十匹,封龍虎將軍,復給都督敕書’作爲補償。
奴兒哈赤正是憑着這一資本,開始了他統一建州女直各部的創業之路。
而不是什麼憑祖父遺下十三副盔甲起兵,那不過是爲了掩蓋他受大明恩典發達後,又忘恩負義反叛的原罪罷了。
ps.二連發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