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一、英飛的傷口
“碎紙?”
不,是林傑剛纔扔的符咒,全部變成了黑色。
我看看阿麗,她沒有表情。然後我跑過去打開門。
黑色的眼睛就在門外,在門開的一霎那,撲入我的視線。被瞳仁中的旋渦包圍的那刻,我發現我的左眼重新看到了東西。
……
我渾身發抖,醒過來。
現在是半夜,我和林傑張金睡在車裡。
天上是滿天星斗,好看,但沒有流星。我下了車,這裡的空氣就是比城裡好,深吸幾口,整個人都精神許多。
但是我心事重重。
老槐樹遠看上去,像個張牙舞爪的妖魔,我眺望了一下,發現妖魔動了。
那不是風,我眨眨眼睛,忽然高興起來。
那顯然是英飛,高高坐在樹枝上。
我毫不猶豫的跑過去。
樹下。
“英飛,下來!”
我聽到沉悶的回答,果然,英飛跳下樹來,摘了蒙面布。我高興道:“你跑到哪裡去了?叫我們一通好找。”英飛道:“你肯定沒有找我——因爲反正也找不到。”
我說:“都一樣,反正你自己蹦出來了,白天救我的是你吧?爲什麼馬上走了,躲躲藏藏的?”英飛開口道:“我當然有理由。”
星光下他臉色有些蒼白,我想走近點,被他巧妙的避開。
“別靠近我。”英飛說,“我受傷了。”
我大惑不解,聽得英飛接着道:“那不是普通的傷口,你還記得我曾經跟你們說過,第一次遇見那隻眼睛的時候,被它刮起來的東西劃傷的傷口吧?”
“記得,在你的手上?”
“嗯,”英飛說,“它潰爛了,而且越伸越長,現在已經到了我的手臂上,好像是細菌感染。我可不想傳染給你。”
“那是怎麼回事?難道……”我想到了,的確,早該想到。
英飛的手上纏着黑色的布,密密層層,一直包紮到袖子裡,我看不出他傷在哪裡,向前走了一步。
這個小小動作引起了英飛的警惕,他像貓一樣跳開,對我道:“小狼,你要是再過來,我就要走了!”
“英飛,你早就知道了真相對不對?你又見過那隻黑色的眼睛了!”
英飛笑了,安靜的說,對。
“它應該是林傑的祖先留下來的鬼眼咒術。”
“那爲什麼林傑的符咒奈何不了它?”
英飛搖頭,道:“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小狼,我相信你猜得出這答案。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們自己注意安全。”
看樣子,他又要“扯滑”了——我慌忙叫住他道:“我只再問你一個問題。”
“關於那個鬼眼,你到底還知道多少?”
英飛想了想,道:“它也許沒有惡意吧。”接着馬上消失在夜色中。
我思考了很久,咒術造出來的鬼眼會有思想嗎?
林傑在凌晨的時候被我打醒。
“我問你,靈魂可不可以溶入咒術中?”
林傑揉眼睛:“什麼意思?”
“我是說,如果有個靈魂,溶進了你祖先留下的那個鬼眼咒術中,跟那隻眼睛合爲一體,又會怎樣?”
林傑一拍腦袋,道:“對啊,如果那樣,這個樹上的眼睛就不起作用了!咒術的本身也就是那個眼睛,就可以單獨活動並且存在了,你怎麼想到這個的?”
“只是想起了上回見到那個眼睛的事情,我們跟它狹路相逢了那麼多次,它都沒有真正要我們的命,更沒有要張金的命,我想,它也許只是某個眷顧張金的鬼魂。”
林傑道:“有可能,人死後,精神力量的遊離會變成鬼魂,這期間是會或多或少損失一些能量的,如果損失的少,那人變成鬼魂之後的思想行爲會跟生前一樣,如果損失太多,那鬼魂的所想所爲就會簡單的如同幼兒。那個鬼眼,照你這樣一說,我看它也許並沒有惡意!我們只需要調查一下它到底是誰,就可以了!”
這樣的確變得簡單,但我還不能把所有的線索都聯繫起來,我正要告訴林傑英飛的事情,聽見他說:“石頭來了!”
果然,石頭來了。
張金冷冷的道:“我不認識你!”
石頭愕然,剛纔的熱情興奮全部僵硬,半晌,急匆匆的說:“你怎麼會不認識我?兄弟,我是石頭啊,你應該記得我們在那樹底下玩,我們、我們一直玩到十八歲,那天你跟我說你要進山洞,我不讓的,你就趁我不注意,跑進山洞,不出來——啊我知道了,你是生我的氣,怪我不跟你一起去,我是害怕那個女山賊的鬼魂啊!你知道的,我最怕鬼。”
張金躲在車裡,像剛纔一樣,轉過頭去,看不到表情。
石頭想把手伸進去,冷不防車窗飛快的滑上,這一下連跟張金說話,都困難起來。我跟林傑站在一旁,不知道說什麼好,天還沒亮,有些冷,石頭的心可能更冷,他朝放在地上的早點踢了一腳,還不夠,又朝天空大叫兩聲。
我和林傑開始勸他,而他根本聽不進去。
“我知道了,我不怪你!都怪我當初不跟你一起進去!好,我現在進去轉一圈給你看,等我出來了,你不能再不記得我!”
“石頭!石頭!”我追在後面喊,石頭沒有回頭,直到我拍到他肩膀,還是用蠻力甩開。“你不能進那個山洞!”我說。
“我不信!小金子進過那個山洞,阿麗進過那個山洞,江媽也進去過,爲什麼我就不能?”
“你不懂!趕快停下!”
晚了,我的話他一句也聽不進。
林傑跟上來的時候,我被石頭甩得坐在地上,而石頭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他明明走進了山洞,但從洞口望去,裡面什麼人都沒有。
我知道他會遇到什麼。
“林傑!拿你的工具來,咱們進去救他!”林傑翻了半天口袋,終於掏出一打符咒。“走!”他說,順便遞給我一把手電筒,“你先!”
二、石頭之死×遲到的友誼
我走進山洞的時候還看的到石頭的背影,不想他走進那個恐怖的空間去,於是我用手電筒找他。
但是空間一下子扭曲起來,我聽到慘叫,尖利而空擋,不是張金,更像先前遇到的女鬼……林傑趕上我,邁着奇怪的步法斜插進來,嘴裡唸唸有詞。女鬼的叫聲沒有止歇,越來越大。
林傑好像在叫我馬上出去。
我拉着石頭,想帶他往外跑,冷不防勁頭沒用好,隨着他的體重排山倒海下去,摔在地上。“怎麼了?”林傑大聲問。
廢話,看不就知道。“摔倒了!”我說,想要把那個大塊頭扶起來,卻發現他臉色煞白,臉上肌肉抽搐,嘴角白沫泛出來。
不會是心臟病吧?天吶,我不知所措,發現石頭嘴在動。
“原來……是你……”他說。
這是他最後一句話。
石頭死於心臟病突發,至於他到底看到了什麼,沒有人知道。
“你們不是說,那隻眼睛不會殺人嗎?它沒有惡意?”張金瘋了一樣的扯着林傑道,“現在石頭死了!它殺了石頭!它還會殺誰?是不是下一個就輪到我了?你說,你說啊!”
他又叫又罵了半天,終於蹲下,捂着眼睛哭起來。
“石頭……他死了!他……他是我兄弟啊!”
林傑哽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倒是我,忽然氣憤起來。
“你到底有什麼沒有告訴我們?”我對張金道,“哭,哭有什麼用?你也知道承認石頭是你兄弟,那早幹嘛去了?”張金低着頭,看不到表情,我蹲在他面前,推他。
“你以前進過那個山洞,對吧?到底發生了什麼?江媽是誰?你還不說話?是不是想看看借下來死的會是誰?”
張金被火燎了一樣,跳起來,慌忙道:“不會再有人死了!我去!我到那個山洞裡去,這樣一切就結束了。”
他沒再說什麼,撒腿就跑。
“追上他!”我對林傑道,那傻子在張金擦肩而過的一刻傻愣愣的呆在當地,竟然沒有抓住他!山洞絕對不是什麼好地方,我開始跑,想在張金進去之前攔住他,我對自己的速度很有自信,但忽略了一點,左眼失明瞭。如同剛纔追石頭的時候一樣,我發現自己難以掌握平衡,好像手腳也隨之失去了協調性,張金雖然發了瘋一樣的狂奔,其實跑得並不極快,可我居然追不上,這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
只差一點,還是讓張金進了山洞,這一回,我收不住腳,直接衝了進去。
黑,一片黑暗,我什麼都看不到。
“張金!”我伸手在周圍亂摸,全是灰土,張金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我打了個滾,想站起來,卻被人按住了肩膀。“張金?”我問,卻聽到一個女孩的回答。
“你傻了?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幹嘛?”
這個聲音好熟悉,好像張金的女朋友阿麗,但有些微秒的不同。那區別,後來我想起來,就好像朝陽和夕陽,雖然是同樣的太陽,卻給人不同的感覺。
當時我面前的聲音就好像早晨的那個太陽。
“我不是……”
“噓……”耳邊癢癢的,是阿麗在吹氣,“別說啦,你媽找過來了!她就在山洞外面呢,要是被人家發現咱們就在這裡約會,可不得了。”
她拉着我的胳膊向裡走,一直到靠上了山洞的內壁。
“阿金啊,你不是一直想來這裡,親自看看女山賊的寶藏嗎?”阿麗在我耳旁說,“石頭不陪你來,我陪你啊!不過要叫你失望了,這裡什麼都沒有,真的,什麼都沒有啊!除了……除了我。”我能想象她說這話時,甜笑的樣子,但我不是張金,也不知道爲了什麼躥到這麼一個境況來。依照當時的情形,我應該跟阿麗說清楚,可事情來得突然而詭異,不管怎麼看,都還是靜觀其變的好些。
於是我站着不動。
遠處有腳步聲,還有個婦女在喊:“小金子,回家了!出來啊!小金子!”
阿麗彷彿終於忍不住,在我耳邊噗哧一聲笑出來。
“你猜猜你現在腳下踩着什麼?阿金,你真的是黃金富貴的命啊!你發財了!”她說,忽然高聲笑起來,笑聲漸漸變質,最後竟尖利刺耳,全沒了剛纔的溫柔。
敘舊,這聲音又變得好像搖滾中的鼓點,越來越大,越來越沉重地敲打着我的耳膜,我拼命捂住耳朵,還是幾乎無法承受,就在我感覺自己要聾掉的一瞬之間,面前一晃,兩隻眼睛居然都能看的見了。
沒有阿麗,面前什麼都沒有。
張金坐在我身旁的地上。
“就是那樣……”他直勾勾的看着前方,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在跟我說話,“我跟阿麗,在那個晚上,走進了山洞,我本來只想看看,究竟有沒有女山賊的寶藏,結果,真的叫我發現,山洞的地下埋着一口滿是金銀珠寶的箱子。”
“是阿麗先發現了那口箱子,她幫我擡到了一個隱秘的地方,以後我們發家致富,全是依賴它。可是……我不明白的是我媽,那天我明明在洞外聽到她的聲音,可後來她就不見了,我回村子裡到處找,也找不到。”
“搬走寶藏是大事情,我只好跟阿麗連夜逃走。”
“我媽媽到哪裡去了?”張金說,還捂着臉,“我媽媽……”他擡頭看看我,臉色一下子牆皮一樣白。
他的旁邊,我的腳下,有一隻手。
一隻從土裡伸出來的手,乾瘦蠟黃,手心向上,彷彿不甘心的想要抓住什麼。我退後兩步,說不出話來。
張金更加害怕,他張大了嘴巴,半晌,異乎尋常的猛撲了上去,雙手一個勁的挖土,在那隻手的周圍。
他嘴裡嘟囔不清的地低吼着什麼,我聽了半天才明白。
“幫……幫我……那是我媽!”
我只能幫他。
那層土很硬,但張金全然沒了疼痛感和理智,人的力量畢竟難以估計,最後我們沒用多久,單靠幾乎磨爛二十根手指,就把土下一具滿是螻蟻的遺骸挖了出來。
那屍體上兩隻空蕩蕩的眼窩心有不甘的直對着我們,裡面蛆蟲蠕動,爬進爬出,這是早已不存在生命的生命,讓人不自覺的想象已經發生過的慘劇。
我再也忍不住,扭過頭去吐了個昏天黑地。
張金一直呆呆的跪在屍體面前,等我捂着胃,好不容易轉過身來,拍拍他肩膀。
他看了我一眼,頃刻兩眼翻白,咕咚一聲仰面倒下。
有聲音,好像在滴水……嘀噠、嘀噠。
我撞着膽子找那聲音的來源,發現那不是來自別處。
遺骸的眼窩,慢慢的,清晰的,滲出液體來了。
那水越滲越多,漸漸變成了流淌,滿地都是液體,包圍了張金,也包圍了我。我想帶張金出去,發現四周還是那種恐怖的空間,看不到出口。
怎麼辦?
轉瞬之間,液體已經漫過了腳踝,我不想死,更不想死在這懾人的屍骸旁邊。“不要害我們!你不是張金的媽媽嗎?”
沒有回答……但空氣瞬間不同了,我又感覺到了那股強烈的恨意,很近,就在觸手可得的地方。我想起石頭臨死的眼神,還有張金昏倒之前……他們看見了,那東西就在我身後吧!
我猛吸一口氣,在自己害怕之前轉過身去。
那個曾經在洞中遇到的紅衣女孩,張着一對只有眼白的眼睛,噗的對我吐了一口冰冷的氣,鮮血就順着嘴脣淌下來。
她的嘴脣猩紅,臉上的肉彷彿隨時都可能掉下來。
我的胃又開始翻江倒海,倒海翻江……從一進入山洞開始就流連不去的,背心上的寒氣開始消散,是因爲寒氣的根源在我身後吧。
女鬼手上的血有很多殘留在我肩膀的衣服上,我想象自己一進入山洞,便被她伏在背上的樣子。
“你是誰!究竟是誰?”
我大吼,不能害怕,唯有無所畏懼,才能搞清一切。
這一招奏效了,女鬼的眼中開始有蠶豆那樣大的純黑色的瞳仁,顯然她在恢復生前的形象。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
走廊裡、辦公室裡的阿麗,濃妝的阿麗,那個用指甲抓傷英飛的女人。
“你是阿麗!”我向後一逃,背心撞到後面的石壁,鑽心的疼。
三、阿麗×掉包計
“是你抓傷英飛!是你一直跟着張金,把怨氣帶進了金鑾大廈的!”
女鬼笑了,竟少了些恨意,多了些悽然。
她舉起手來,我頓時被長而尖利的指甲穿胸而過。
涼嗖嗖,冷森森,說不出的難受。
但沒有傷口,女鬼放下手臂,冷冷道:“我沒有身體。”
“我沒有身體!把身體還給我!”
你沒有身體……我說,那麼金鑾大廈裡的阿麗是誰?
所有發生的一切電光火石般在我眼前閃過,隨後歸於無形,我記起英飛的話,他蒼白的臉,
他手上纏着的黑色的布,密密層層,一直包紮到袖子裡。
他像貓一樣跳開,對我道:“小狼,你要是再過來,我就要走了!”
在此之前……
那個女人披着一腦袋的波浪卷,妝化的很濃,她從走廊的另一邊快步跑來,穿過巨大眼睛留在空氣中的黑色泡沫,兇狠的直撲英飛,抓住他的袖子,鮮紅的長指甲幾乎折斷,也混不在意的喊:“你爲什麼穿着阿金的西服?你是不是把他害了?”
只是這麼一下,英飛感到了來自人類的重量,雖然這個女人很像女鬼,但是他很冷靜的掙脫,女人的指甲刮過英飛的手,疼的他皺一下眉毛。
就是那麼一下,因爲當時的阿麗已經不再是個活人,指甲上充滿屍毒,抓到英飛的傷口,造成感染。
英飛曾經說過:“小狼,我相信你猜得出這答案。”
沒錯,我深吸一口氣,英飛說得沒錯,我猜的出來。“你是阿麗,你的身體被帶走了,現在控制你的身體的,是那個女山賊。”
女鬼點頭,道:“她偷走了我的身體,害死了我!然而她也好不了多少,她只是行屍走肉,根本不可能成爲真正的人!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被她的妖術困在這裡,我賭咒,我賭咒所有的人!憑什麼你們還活着,我卻要在地獄裡!”
“還有他!”女鬼指着依舊人世不知的張金,道:“他帶着女山賊離開的時候,我便開始恨他,發誓如果有朝一日,他還回到這裡,我一定以牙還牙,把我受過的苦,連本帶利還給他!”
“你已經殺了他的媽媽!”我說,“江媽……這個是江媽,張金的媽媽吧!石頭說過,他看見江媽走進山洞,那時候你應該剛死。”
女鬼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你還殺了石頭,現在還要殺我們。”我捂着胃,咬牙道,“你到底是受害者,還是劊子手,你自己想想吧!夠了,傻瓜,真理已經不在你那邊了!”
其實真理也不在我這邊,要不然我的胃不會這麼大意見。
“沒有人補償我受的苦!所有人都在享樂,沒有人想起我!我爲什麼不能報復?”
我的胃裡好像有一把釘子跳踢踏舞,疼死了……我想等不及被鬼幹掉,胃就要內訌了。
阿麗的鬼魂獰笑着,我卻很煞風景的蹲下去。
受不了……
歌聲,從老槐樹下傳來,梳着羊角辮的小女孩追着上樹的小男孩。“放開我了,你想讓我摔下去嗎?”臉花的像小貓一樣的男孩不耐煩的說。
“阿金哥哥,我長大以後要嫁給你!”
隨後一句話尾音拖的長長的。
我眼前的混沌聚集,又散開。
終於看到了洞口,老槐樹下的開闊地,沒有林傑和車,佇立着另外一個人。
一身鮮紅的衣服和依稀可辨的長髮……是阿麗,張金辦公室裡的阿麗。
或者,應該叫她女山賊了。
“你來做什麼?”阿麗惡狠狠的說,“來向我再踢上一腳?還是良心發現,要把身體還給我了?”
“這個整天發着臭味的身體,我也伺候了快十年了。”女山賊說,“不過,沒個身體真是行動不便,啊?”她笑了,踱了幾步,還差半米就走進山洞來,阿麗發瘋似的衝過去,但碰不到,她的手指一接觸洞外的空氣,就發出焦糊的味道。
“你還是老實一點好,”女山賊道,“本來,我以爲永遠都不用回到這裡來了,沒想到張金……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算了,既然來了,就跟你說清楚吧。”
“在二百多年前,我只是個普通的商人的女兒,在回鄉的路上被山賊打劫,父親被殺死,自己做了所謂的壓寨夫人。我並不甘心就此做賊,可又什麼辦法呢?我是個弱女子啊,若不是那次官兵衝上山寨,我想我可能一輩子就那樣了。”
“那天晚上,兵荒馬亂,他拿出一口箱子,對我說,已經準備好馬車,叫我一個人逃走。”女山賊歪着腦袋,表情不似剛纔兇狠,竟有幾絲迷茫起來,“他說他是我的丈夫,男人不能讓自己的女人受苦,笑話,他那個粗魯漢子,我怎麼會爲了這句話就動心,原諒他的所作所爲?絕對不會!我走了,頭也不回的走了,那天我身後喊殺震天,從這裡看去,煙塵滾滾,山寨化爲一片火海。”
“媽的,誰承認過他是我的男人?”女山賊偏過頭,道,“我跑到這裡,後面追兵近了,畢竟一個女人想要順利脫身不可能,我選了這個山洞,把財寶埋了起來,剛剛要走,卻發現後心一涼。那不知道是什麼疾病,或者是受了偶爾的風寒,我一下子就死了。我死之後,看着官兵帶走我的身體,看着他們在附近尋找財寶,傻瓜,竟然沒一個人想到寶箱就在屍身之下!我飄蕩了很久,發現自己無法離開這個村子,這附近好像有什麼東西栓着我,讓我無法自由……你也應該知道被囚禁是什麼滋味。”
阿麗發出一聲低吼,女山賊笑笑,完全是一副勝利者的姿態:“於是我開始練習附身術,我在附近的小孩身上做實驗,可他們的靈魂太弱,身體也不適合我,如此幾次,都不成功。村裡的大人竟害怕,請了個天師來。”
我一直聽着,感覺臉上過了水一般,全是汗。
“那個天師穿着青布衫,紮腳褲,一根細長的辮子甩在肩膀上,笑起來眼睛眯眯的,露出一對小虎牙。他年紀輕輕,可真的很厲害。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法術,把我逼退到山洞裡,當時他完全輕易的可以讓我灰飛煙滅,但他沒有。”
“他說我可憐。”
女山賊又笑了,這一回轉過臉,直對着阿麗和我。
“他說我可憐,還說,會在槐樹那裡留下眼睛來看着我,直到我可以走出山洞的那一天。可笑啊,沒想到他如此大的本事,竟然是個傻瓜。”
四、林傑吹着笛子來
“我終於等到了走出山洞的那一天,當我用你的身體,伴着張金走出去的時候,我能想象你在洞中的絕望,你越是絕望,我越是快樂,因爲我曾經受過的苦,終於也有人來品嚐。”
阿麗的鬼魂低吼一聲。
“那你爲什麼還回來?”
女山賊道:“這個原因,你知道!”
“什麼?”
“不是你讓那隻眼睛脫離了老槐樹,讓它一直跟着我和阿金,讓我們不得安寧!我知道你想讓它提醒我,曾經做過的事情,你贏了!我想起來了!所以張金回來,我也回來,我的目的只是想告訴你,沒有用!天師留下來的鬼眼,根本就不是用來殺我的,所以它只能監視,不能真的傷害誰!”
阿麗的鬼魂衝我道:“鬼眼是怎麼回事?”
她又衝女山賊道:“那隻樹上的眼睛,不是你專門留下來,讓我困在山洞裡的嗎!”
對方驚愕起來,道:“不是我!”
疼……怎麼這兩個鬼沒有一個體諒體諒我的,我吃力的扶着身後的石壁,忽然,一股清冷的笛聲傳來。
悠然細膩,懾人心魄的笛聲,我不自覺的被這調子吸引,那兩個女鬼更如是,臉色緩和了許多,女山賊掉轉了身子,就要走過去。
阿麗也放下伸長的手臂,但馬上又舉起。
“誰?”她大叫,“是誰?”
“是他……他果然回來了!”女山賊話語之中有些期許,我想,她口中的那個人應該不是那個粗魯的山賊丈夫吧,畢竟會吹笛子的山賊鳳毛麟角。
那麼是二百年前的天師?怎麼可能!
事實證明我想象力不夠,因爲那的確是天師,雖然不是二百年前那個,但是也差不多。
一個修長的影子,還是在老槐樹下,我捂着胃,趁着女鬼阿麗發愣的時候跑出山洞,近了,那個橫吹笛子的人……
“林傑?”我難以置信道,“你終於學會吹笛子了?”
林傑放下紫色的笛子,朝我眨眨眼:“我沒學會,這曲子是紫裳友情贊助的。”
紫裳是附在魔笛裡面的紫衣女孩,我們在魔笛和紫阮的故事裡遇到她,後來林傑便拜託她常住在林家老宅裡,暫時充當守屋精靈。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紫裳和魔笛,沒想到林傑把它們都帶來了。
“魔笛的聲音是召喚靈魂最有效的工具,”林傑道,“嘿嘿,魔笛和紫裳,是飛賊星夜兼程送過來的,咱們可不能浪費他一番心血。”
沒錯,濃妝豔抹的女鬼就在我後面。
“你是誰?爲什麼那麼像他?”女山賊道,“你們……有一樣的眼神。”林傑不解道:“指的是誰?”
我低聲解釋道:“二百年前封印她的天師,這個回頭再說吧。”
林傑點頭,道:“好!”他把笛子舉高,喊了一句什麼咒語,我只覺得背後更加的發冷,再看時,女山賊和阿麗並排站在後面。
“我能出來了?”阿麗茫然的道。
林傑點頭,此時他的形象異常輝煌。
“兩個笨蛋女鬼,我還是可以對付的……麻煩的是剩下那個。”
太陽不知什麼時候跑去偷懶了,天氣開始變得陰沉,許久,沒有風,林傑仰頭道:“它來了!”
我又看見那隻巨大的眼睛,這一次,它出現在很高的天空,俯視我們,好像比前幾次更大。“就是它!難纏死了!”林傑道,“好在它離得遠!”
他把手放在口邊,沖天上喊:“你不完全是個精靈,對不對?你……你是某個靈魂溶進樹上的鬼眼中形成的吧?”
眼睛沒有反應。
“你下來!”林傑耍賴道,“讓小狼跟你說!”
那眼睛這句竟然聽懂,迅雷不及掩耳的衝了過來。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遇到它。
也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它。
……黑色的眼睛就在門外,在門開的一霎那,撲入我的視線。被那團瞳仁中的旋渦包圍的一刻,我發現我的左眼重新看到了東西。
同時我也聽到了阿麗的尖叫。
“鬼眼!真的是鬼眼!”
真的,是鬼眼,但是那一刻,我終於想起自己完全沒入那隻眼睛的剎那之間看見的……那張面孔。
那是一個慈祥的中年婦女,她表情淡然,並沒有惡意。
“你是張金的媽媽!”
我脫口而出,鬼眼停住,像是忽然明白,就在我面前眨了幾下。黑色的瞳仁中,那個婦女的面容忽隱忽現,微笑的。
“你被阿麗殺死以後,不知不覺的溶入了鬼眼之中,又因爲封印被破壞的機緣巧合,變爲實體化的眼睛,離開了老槐樹,再因爲一直擔心張金,所以纔跟着他,怕他被女山賊化身的阿麗傷害。”
“我的猜測對不對?”
鬼眼上下晃動,像在點頭。
讓我們如此害怕的東西,竟然只是簡單的……母愛?
五、結局……迷失在得到與失去之間
林傑道:“對,就是這樣,襲擊英飛,是因爲他穿着張金的衣服,它雖然是鬼眼,但是並沒有保持生前的所有思維,當它看清穿着張金衣服的英飛時候,和後來的阿麗一樣,以爲他對張金做過什麼,所以才襲擊他。鬼眼一般是沒有攻擊能力的,雖然鬼魂結合了進去,也要適應鬼眼的結構。江媽鬼魂的所有陰氣都被角膜包裹,小狼,你的眼睛會看不見,完全是由於近距離傷害了鬼眼,角膜裡的陰氣一下子大量衝擊進入了你的眼睛。”
“剛纔你進入山洞以後,我終於把這一切都想通了。”
我道:“林傑,那個女山賊……她身上的屍毒感染了英飛的傷口!”
林傑說:“放心,我收拾這兩個女鬼不在話下。飛賊的傷口是被這個的鬼魂附在那個的屍體上感染的,我一下子幹掉兩個,那麼屍毒的本體便不存在了。”
兩個女鬼眼睛睜的老大,冷不防林傑拋出一把符咒,嘴裡唸唸有詞。
我看見他手掌心彷彿有微弱的火光,接着漸漸清晰起來,對了,那一定是林傑新發明出來的“三味真火”,只燒靈體,即便發動在手掌之中,也不會燒傷自己。
我想起在火童那件事中,被這火焰燒滅的惡鬼,掙扎,搖晃,化爲灰燼,其狀慘烈,忍不住問道:“必須這樣嗎?”
林傑低垂眉毛,滿臉肅殺之氣。
“必須這樣,以殺人爲目的鬼魂是不能姑息的!”
可是阿麗,還有女山賊,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我有些猶豫,再看那兩個女鬼,居然並沒向着我們。
她們不約而同的轉過身,不遠處,張金踉蹌着走來。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阿麗,他首先走向的是披着阿麗外皮的女山賊。“你來了?很好……是還債的時候了。”張金說着莫名其妙的話,腳下一滑。
女山賊迅速的扶住他。
“傻瓜,你本來可以不來的。”張金道,“來這裡很危險,石頭和我媽都死了,阿麗她……不會放過我們。”
這話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顯然最不能接受的是阿麗的鬼魂。張金不等她說話,便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阿麗,自己的女朋友被掉包,我怎麼能不知道呢!可是我真的確定,已經是一年之後了。那天,我看見她躲在屋子裡化妝,那表情和神氣,肯定不是你。”
“可她的身體是你的,我不知道爲什麼,以爲或許,你只是暫時離了魂,還會回來,於是我等待,”張金說着說着,眼中淌下淚來,“我是個沒出息的人,我等着等着,居然把她當成了你,完全的愛上了她。”
“同樣的孤獨,把我們兩個套在了一起。她爲了討好我,不斷的模仿你的行爲,而我爲了取悅她,假裝依舊矇在鼓裡。”張金道,“我是非不分,我糊塗!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是我累了,阿麗,現在一切都明白,我決定把這條命賠給你,在死前的最後一刻,讓我只能愛她。”
女山賊低聲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我看到張金臉上有些許慘淡的笑容。
不知爲什麼,感覺阿麗的恨意減了不少。
“爲什麼會這樣?”她說,看着擁抱在一起的那一對,厲鬼的嘴臉竟不復存在,模樣確然是個楚楚可憐的女孩,“誰要你死呢?你的命能帶給我什麼?”
如果鬼可以哭的話,我確信我看到了厲鬼的眼淚,腦海中回想起張金上吊的場面來,就是在那棵槐樹下,繩子莫名其妙的斷了。是被阿麗切斷的吧,雖然被困,還是拼盡了全力。
林傑道:“傻瓜,沒有毫無理由的牽絆。你這個女山賊,當初不能離開投胎,只是在牽掛那個生前的丈夫吧,後來見了張金,有了身體,便拋棄了從前,跟着他離開了。而阿麗,你殺害了江媽不是一點都不內疚的,有她的屍體在山洞裡一天,你便如芒在背,無法離開。”
“這又關鬼眼什麼事呢?那個符咒開始只是限制女山賊的活動範圍,後來根本就過期了!”
女山賊擡起頭來,風把她的捲髮吹得凌亂而有詩意:“你們都很聰明,都很對。”她猩紅的嘴脣第一次不那麼顯眼,而是嫵媚的笑了,“但是你們沒有想到,我跟着他走並不是忘記了那個粗魯漢子,而是……他根本就是他!他怎麼可以帶着別的女人,而來窺視我的財寶?哼,這一切都扭曲了,我要把事情扶正過來。”
可是晚了……張金的手從女山賊的背上摔落下去,我看到他雙目緊閉,嘴脣泛白。女山賊咬着嘴脣,向阿麗怒道:“是你!是你害死他!”
阿麗則尖叫着反脣相譏:“是你害死我們!”
兩個女鬼向彼此衝過去。
林傑,如此緊要關頭的時候,他這個英雄人物到哪裡去了?我聽到背後,他慌張的說道:“你們誰也不該怪誰啊!這個事情……”
如果解釋有用,還要天師幹嘛?我對林傑喊道:“快上!拆開她們兩個!你不是很有把握嗎!”林傑果然衝上去,但不幸絆倒,右腳踩到左腳——標準的狗啃泥。
天吶。
我絕望的擡頭,看見剛纔一直呆在空中的鬼眼此時動了,迅速、準確的落到了兩個厲鬼的中間。恍然間,我看見裡面張金的媽媽微笑着,這笑容讓我很溫暖,放下心來,那是靈魂的恬靜而超然的笑,我並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已經預知了她的不會失敗。
鬼眼眨了一下,猛然變成了黑色的旋渦。
旋渦兇猛巨大,不斷旋轉,一瞬間把周圍一切都包裹其中。
五分鐘後,老槐樹下,我和林傑一臉泥土,傻乎乎的看着遠處開來的救護車和警車。
我們周圍,什麼都沒有。
十分鐘後,警察擡出了山洞裡張金媽媽的屍體,順便把張金擡上了救護車,林傑在他手掌中悄然放了個符咒,對我小聲說,還有的救。
十五分鐘後,我和林傑被要求去警察局回答關於張金媽媽和石頭之死的問題,結果我們充分發揮了裝傻充愣的能耐,愣是沒憋出超過三句話的陳述。
第二天,據說阿麗的屍體也被發現,警察於是做了以下結論:阿麗由於跟江媽發生口角,將其殺害掩埋,後無意中被張金知道,在殺張金不遂的情況下畏罪自殺。
很牽強,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官一直沒辦法解釋爲什麼阿麗的具體死因,以及爲什麼屍體腐爛的速度如此之快。
英飛沒有事,我跟他通過電話,放下了心。回到學校之後,我二話不說就衝進教學樓,梅的書包放在老地方,但她人不在,我跑遍了所有出沒過的樓道,都沒有見到她。
後來我想起所謂的死角,也就是實驗室的最裡面。
她果然在,哆嗦在一片黑暗裡,聽到我的叫聲,便擡起頭。
眸子裡沒有一絲光亮。
“梅!”我跑過去,不由分說的把她抱在懷裡。
“小狼……我……我的事……”梅把臉貼在我肩膀上,聲音淡淡的,“我想林傑可能會告訴你,我……”
梅,畢竟我們現在還沒有失去。不知道爲什麼,最後張金與女山賊相擁的畫面在記憶裡揮之不去,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錯的,但既然擁有,就該珍惜。
“別說了。”我急匆匆道,把臉貼在她的長髮上,“什麼都別說。”
傍晚,306。
我睜開左眼,再閉上,再睜開,再閉上。
看的很清楚,毫無異樣。
“林傑,我的眼睛怎麼好了?”
林傑道:“因爲陰氣……已經跟你的身體融爲一體了,不要緊,小狼,我們每個通靈人,或多或少體內都會有陰氣的,只不過會讓你遇到鬼的概率增加一些而已。”
好吧,我認了。
“可是小狼,我現在還不明白,那個女山賊說我像誰?”
“顯然,你們通靈家族裡有哪個天師法力高強,歲數不大,青布衫,紮腳褲,還有一對兒小虎牙的?”
林傑沉默三秒鐘,大吼一聲:“阿炯?”
“封印女山賊的是阿炯!怪不得我在通靈家族大事記裡,完全沒有關於這件事的記錄。從第五十代之後,有關於阿炯的一切大概就被完全從家譜和典籍中剔除了。”林傑道,“我其實想知道關於阿炯的事情,可最多隻聽到些風言風語罷了。”
“說說看。”
“也很簡單嘛,大事記雖然散亂,記載卻是很詳細的,總結下來,唯有第四十九代傳人的事情一點沒有,我想第四十九代傳人,一定就是阿炯。我小時候,我叔叔也告訴過我,通靈家族的上代裡,曾經出過一個災星。”
阿炯究竟做了什麼……我實在很想知道。
“算了,”林傑道,“阿炯反正不是什麼好東西!竟然還有人說我像他,奶奶的,那個女山賊一定思維不正常,也是,要不怎麼會愛上張金呢。難纏的鬼啊!”
話可不能這麼說,至少我,始終認爲人類有時候比鬼難纏多了。
後記
兩天前,金鑾大廈,英飛拿着紗布和藥水走到廁所最裡面的隔間,四顧無人,嘆了口氣,擼起袖子,紅色的小口子裡夾雜着黑色的線狀傷痕,越來越厲害了。英飛忽然想起來,在走廊裡的時候,被阿麗長長的指甲劃過,當時好痛。
不該這麼疼的,難道……
這個發現應該馬上跟小狼他們商量吧!他推開隔間的門,不想鬼眼就在外頭,那是巨大的黑色眸子,這一次跟英飛臉對着臉。
英飛擡手,飛鏢蓄勢待發。
鬼眼向後一縮,它怕了?英飛也往後退,鬼眼向下搖晃,像是低頭,對着英飛手上的傷,眨巴眨巴。
一滴眼淚飛濺過去,落在傷口裡,英飛驚訝的甩手,但液體已經滲進,速度竟人。
更驚人的是,傷口竟然不疼了。
“爲什麼幫我?”這個問題英飛想了很久,但鬼眼是不會說話的,他沒有辦法得到答案,索性不再想了。
他絕對不知道大約一個星期後,有一位美麗的女人,在校醫穆煙的辦公室裡,望着窗外的一片雪景,輕輕的說出了答案。
孝順的孩子,是母親都會喜歡的吧。
暮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