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十三、蘇魘一對二
……蘇魘走在山洞裡，前面是朦朧的光亮，沁涼的風。
同樣，後面也是。
他不知道向前，還是向後，所以停下來。側耳傾聽，風聲中夾雜着熟悉的話語，那些，他聽了幾乎一百多遍的話。
“幫我的忙吧，魘！”
蘇魘眯起眼睛，聽到自己心裡的回答：“好，我聽你的。”
可另外一邊的風也在說話：“魘，蘇魘！你忘了是他背叛我們的？你忘了一千年來我們在等什麼？”
“沒有忘，我們要以牙還牙。”蘇魘搖搖頭，又想把這個回答抹去，而且爲了加強這個想法，他伸開雙臂，朝着那個方向，大聲道，“可是，報復對我們有意義嗎，黑焰？”
“我們的立場是一樣的！你必須幫助我！”
可是，黑焰……蘇魘有話沒說出來，就聽得背後的嗚嗚風聲。
“魘！我遵守了對你的承諾，從來沒有對不起你，我們應該站在一起！”
阿炯？蘇魘捂着腦袋，大吼道：“本來我一個人好好的，爲什麼非要被你們捲進來？”
阿炯的聲音道：“誰叫你左右搖擺？我只是想幫你！”
黑焰的聲音道：“你想做什麼，我不會干涉，只要你聽我的話！”
蘇魘閉上眼睛，再睜開。
他左邊的洞口前燃起一團黑色的火，漸漸的形成一個瘦高的人影，雖然面目不清，但是蘇魘還是毫不猶豫的認出來——“黑焰？”
“好久不見了！”黑焰說，伸出手臂，像是要拍他肩膀，黑火從指尖躥出來，直撲蘇魘的要害。蘇魘一側身，勉強躲過，同時感到身後的寒風。再看阿炯已經不知何時出現在相反的方向，穿着慣常的黑色運動衫，雙手插兜，笑。
無數冰雪隨着他的笑容捲過，蘇魘根本無從躲避。
“我的這招‘冷霜’不錯吧，也是多久沒用過了？”阿炯伸出手指，很悠閒的計算着，“我離開冥都之後，遇到那個人，被打到投胎做了林炯，再死掉，找個機會重生，這樣算起來，有八百年了吧……我還真是記性好。”
記性好……蘇魘裹在冰裡，寒冷他是不怕的，麻煩的只是冰渣子，它們會侵入他身體的關節，瓦解肌肉組織，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失去這個好不容易得到的身體，沒有身體無法在現實世界生活，唯一的出路將會是重新回到虛無的冥都中去。
“我不回去，絕對不回去！”蘇魘從牙縫裡喊道，趁着還能活動，就地一滾。
冰渣子掉了大半，但是阿炯跳過來了，蘇魘狼狽的躲過飛來的一腳，脖子被抓住。
眼前是面目不清的黑焰，根本沒看清他何時插了進來。
“還是像以前一樣敏捷啊，”蘇魘道，“你想把我怎樣？”
其實不用回答，黑焰喜歡用俊美的面頰掩藏噴火的獠牙，因爲即便是在冥都，魔鬼們也怕了他那可以穿透一切的鬼牙。
蘇魘閉上眼睛，似乎已經感到黑焰的獠牙穿過自己的脖子。
可是，真的不甘心啊，我是不是忘記什麼了？他伸出右臂，正好推到黑焰的胸膛，沒有溫度的僵硬，還有，那是……
鱗片嗎？
蘇魘猛然覺醒，黑焰隨着他的手臂飛了出去。
黑焰的火焰被彈回，反而包圍了自己。他手忙腳亂的怪叫幾聲，隨即化成灰燼。幾乎同時，蘇魘閃身到了那個阿炯身後，以手爲刀，向他項中切去。
阿炯的頭無聲的掉落，在半空中變成了一截閃閃發亮的白色物體。
“你們是什麼東西？”蘇魘左右看看，地下傳來一聲呻吟，接着兩邊的洞口都消失，把他留在一片黑暗之中。
十四、火與冰
志南呻吟一聲，被扔進了一團泥漿。等他爬出來的時候，狼狽的模樣即便親孃也認不出來。
他慌亂的抹臉，同時觀察周圍的環境。
沒有，周圍什麼都沒有，似乎他被扔進的是獨立的一團泥漿，志南尋找着支撐，想要站起來，在屢次失敗之後，終於成功。
右胳膊折了，在剛剛即將刺到林炯的時候。他想起來，苦笑一聲，把手塞進上衣口袋，稍加固定。不值啊，他想着，下一次見到，絕對不能如此衝動了。
此時他就發現面前多了一個人。
彷彿從地下冒出來一樣，林炯站在他面前。“你好嗎？”
這語氣，志南聽得出來，那是他記恨了八百多年的舊朋友。他感覺整個人都沸騰起來：“你還有臉來見我！”
“呵呵，朋友重逢，不該慶祝一下嗎？”林炯道，“這是你離開冥都之後第一次見到我，對吧？分開的太久了，難怪你一臉興奮。”
“我是興奮！”志南道，“我終於可以報復你了，我等了太久了！”
林炯撇嘴一笑，道：“是麼？”一擡手，鐵槍飛出來，志南躲閃不及，肩膀被整個戳穿，他又驚又怒，向後一掙，連帶鐵槍一起栽到泥裡。面前的林炯獰笑着，掌中發出無數冰雪。
“冷霜？”志南一個鯉魚打挺站起，同時生生的把鐵槍拔出去。腳下的泥漿凍的硬邦邦，無法活動了，林炯的手掌已經擡起來。志南眯起眼睛，似乎想到了一千年前，冥都的混沌中，和兩個朋友在聊天的時候……
“黑焰，我可以控制冰雪，甚至是你的火焰也可以凍結。所以你怕我。”
“我不怕你！”
“切，真是不面對現實的傢伙，承認吧，你怕我。魘，你來說是不是這樣？——黑焰怕我！”
面前的林炯笑得越來越燦爛，虎牙露出來，就跟那時候一樣，閃着難以忍受的光芒，志南終於歇斯底里，狂喊着：“我不怕你！”
鐵槍被他掄起來，脫手，勢不可擋的衝進林炯的胸膛。
沉悶的聲音來自底下，面前的林炯漸漸的失去五官，整個人就跟蛻皮一樣，破爛的衣服掉下來，同時一截東西從下面鑽入地底。
志南反倒冷靜下來，撿起鐵槍。
那個人不是林炯，這個冰雪也不是林炯的力量，他根本沒有這麼弱。
這是在利用回憶，讓我用自己的力量，對付自己……可是，爲什麼？阿炯應該明明知道我沒這麼笨。
槍頭上，沾滿白色黏液，還有幾片帶血的白色鱗片，志南摘下來，仔細攆攆，皺眉。
莫非設下圈套的，另有其人？
十五、愚蠢的抉擇
我已經完全僵硬了，不能動，眼睛望出去白濛濛一片，估計是結了冰霜。意識已經越來越模糊，感覺懷中的女孩動了起來，後退幾步，離開了我。
我可不想……凍死在這裡……
女孩在我面前，喃喃的說着什麼，我努力的聽，只隱約猜到幾個字：“不能……要離開……”
什麼意思？
我一靜下來思考，麻木便消失。整個人彷彿處在時間的漩渦中一樣，難得的安寧。眼皮上癢癢的，有水滴下來——化了？
黑色的火焰跳起來，爬滿全身。
女孩怕起來，退後，再退後。
“你到底是什麼人？”
她驚叫一聲跳起來，整個人化成了類似白色觸角的東西，鑽入地下，很快在我面前只剩下一套衣服。
地上又多了一個坑，我想那是林炯說過的九足蛇，地面上留有白色的黏液，一直通向山腹中，順着找過去，不多時，便在草叢中露出個洞來。
山洞不大，看樣子哈腰可以進去，我衡量着，不敢貿然，忽然聽得裡面有呻吟聲，一隻手伸出來。我想也不想，伸手一拉，把喊疼的傢伙拖出來，此人渾身全是大傷小傷，衣服破爛不堪，擡起頭來，讓我又驚又喜。
“林傑！”
他一口氣喘了半天，道：“小狼！”
“你怎麼在這裡？”
他反而愣了，道：“就跟你一樣啊，就在這裡了！”我拍拍他的肩膀道：“找到你太好了，咱們想辦法出去吧！”林傑熱切道：“好啊，你沒事，真是謝天謝地。”
我看看他，道：“這裡是阿炯的畫，你知道吧？”林傑點頭，道：“所以咱們得想辦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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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還沒主意呢。
“簡單啊，我們跳到另外一幅畫裡去，總是有辦法出去的。一定得馬上離開這裡！”我說：“可蘇魘和志南怎麼辦？”
“那兩個人？他們不算是朋友吧？”
“一起進來的，還是找找吧！”
“如果他們被留在這裡了呢？”
“不可能的，他們又不是阿炯畫出來的！”
林傑想了半天，話題一轉，道：“你都不問我是怎麼受傷的？”
“好吧，你怎麼受傷的？”
“有一條大蛇，就在這個洞裡——”他指着身後，“那兩個人已經被抓進去，吃了！我看到骨頭了！”我點點頭，手在背後亂抓，揪掉了幾根草。
“所以我們走吧，我知道怎麼離開這幅畫！”
我想我的精神有點緊張，因爲我離洞口越來越遠，卻不能擡起腳步就此離去。
“他們，真的在裡面？”
林傑點頭，說：“已經死了，沒救了！”
那我跟你一起走，就能平安離開這裡？
“對，咱們馬上走吧！”林傑過來拉我，卻被我避開。
“你不是林傑。”我說，“你根本不認識他。”
林傑不會忍住牢騷，也不會如此不自然的說話，再者，如果知道自己被阿炯算計到畫裡去了，這小子怎麼也得威脅放把火什麼的吧！
“你到底是誰？”
這個假林傑，對我道：“我可以帶你離開，而且保證不會傷害你，這就夠了！難道揭穿我，你就有辦法對付我嗎？除了那一點只能用來取暖的火，你只是個普通人吧！”
可以這麼說，但我還是算計着自己能夠逃跑幾步。
“你真是做了個愚蠢的抉擇。”假林傑道，“你揭穿我，對你有什麼好處？我本來想放過你的！”他說罷，向後一倒，整個身體膨脹起來。
山搖地動，假林傑的身體越來越長，頂破了本來就不堪一擊的衣服，皮膚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銀白色的鱗片，身體中間又伸出兩隻腳，鋒利的爪子朝我抓來。
小山一樣的白色大蛇……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的蛇。
十六、林炯的戰鬥
我還沒有逃跑，林炯站在我前頭。
抱着胳膊，歪着腦袋，高聲問：“你究竟怎麼了？爲什麼要襲擊不屬於這裡的人？”大蛇昂首，發出的卻是個女子的聲音：“我不想再重複這樣的日子了！”
不能呆在這裡，我要離開。
原來她說的是這個。
“雨鈴？”
林炯道：“別叫它，這個畜生不該有名字的！”他手一揮，三道金色的符咒夾在手指上，“我會馬上叫它閉嘴！”
大蛇一腳踩下來，林炯身子一飄，蹦到它頭上。符咒脫手飛出，
三隻巨大的腳爪頓時化爲灰燼。
“你清醒清醒吧！”
大蛇一扭頭，把阿炯甩了下去。“我受夠了，這是離開這幅畫的唯一機會，我絕不放過！”我仰頭望去，它銀白色的頭足有公共汽車那麼大，晃悠起來遮天蔽日，伴隨着清脆的鈴聲。
鈴聲？我仔細看，果然在大蛇的頭上吊着個鈴當，金色，相當小巧，隨着大蛇的顛簸起伏，卻仍然穩穩的貼着蛇頭，絲毫沒有掉下的跡象。
雨水滴到我眼中，模糊了視線，又下雨了，比剛纔還要大。
林炯在大蛇的身體上跳來跳去，高聲喊道：“你以爲留住了他們兩個，你就能出去了？哪有這樣便宜的事！”
“你是假的，我是真的！”大蛇喊道，我似乎看見那個叫雨鈴的女孩，她的身影浮現在大蛇扭動的身軀中，那個小鈴當的影子，也在她頸上跳動。
“我跟你不一樣，你只不過是畫出來的！而我是原本生活在靈山中的神獸！”
林炯罵道：“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你是個殺人的蛇怪罷了！”
大蛇的尾巴滾動起來，把我帶了一個跟頭，眼前似乎出現無數支離破碎的屍體，雨鈴站在其中，兩手鮮血。“我不是故意的，”她說，“他們說我是怪物，要殺我！”
回憶一閃而過，面前的大蛇完全沒有當日的惶恐愧疚，朗聲道：“那不過是雲遊四方的捉妖道人罷了，我殺他們是應該的！”
林炯低聲道：“你已經不配留在人間了！”
又是三道符咒，現在大蛇完全沒有腳爪了，只剩下血盆大口，林炯總在千鈞一髮間跳過。他赤手空拳，毫無懼色。
“九足蛇，你只是個道行不高的妖怪，我早就毀了你的身體，把你的元神封在畫裡，過了這麼多年，你還想出去嗎？”
大蛇幾近瘋狂，吼道：“我要出去！因爲你不在這裡！”
林炯有些發楞，恰好此時黑色的槍飛到面前，他順手接住。此時正是站在大蛇的頭上，林炯右手一抖槍，直插下去。
那槍貫穿了蛇頭，無數猩紅的血飛濺下來，匯成了紅色的雨。
這時我發現志南抱着一隻胳膊，站在一邊，渾身是泥。
還有蘇魘，他不再微笑，臉色蒼白。
大蛇倒下來，天似乎也跟着塌了一半。林炯從蛇屍上跳下來，頭也不回。我揉揉眼睛，確認不是看錯，大蛇身體收縮，越來越小，終於變成了沒有手的白衣女孩……雨鈴。
她在泥濘中格外寂寞。
我忍不住走過去，看她一對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眼神中透出無數回憶的幻象。
……
五歲的小男孩坐在草地上，揪起一把青草，眯着眼睛聞起來。半晌，他大聲道：“出來吧！你躲在那裡很久了！”
白衣小女孩手腳並用的爬到他身邊，側頭看他。
“喂，你不會走路嗎？”
小女孩道：“我不會……你不怕我嗎？”
“爲什麼爬你？”
“因爲我有九隻手和腳啊，他們都說我是怪物！”
小男孩多看她一眼，道：“你不是怪物，你是蛇。”
“蛇是什麼？跟你不一樣嗎？”
“當然了，我是人！”小男孩道，“還是很聰明的人！你不會把其餘的手腳隱藏起來，就把它們伸到地下去啊，其餘的笨人不會看出來的！”小女孩想想，努力把自己的腳向地下探去，很快，留在地面上的，真的只剩下一雙手。
“笨蛋，”小男孩道，“留一截在地上啊，你在扮演半截的屍體嗎？”
小女孩依言而行，現在她像個普通的小女孩了，沒有多餘的手腳，高興的笑起來。“謝謝你！我以後可以找你來玩嗎？”
“可以啊，我叫林炯，你呢？”
“我……我沒有名字啊。”
“傻瓜，”小男孩從脖子上隨便扽下個鈴當，遞過去道，“拿着，這個鈴當據說一晃悠，就會下雨的，我就把它的名字送給你了，雨鈴，你就叫雨鈴！”
……
十年後，靈山，現出原形的雨鈴，手持鐵槍的林炯。
“你已經不配留在人間了！”
銀光，鐵槍，腥風血雨，巨大的白色的身軀斷爲兩截。
……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蛇妖雨鈴不住喃喃的說，彷彿面前依然站着那個將她原神封印的林炯，那個本領高強的少年天師。
“你殺我，關我，我不會恨你，我爲你做什麼都可以……”紅色的血淚，順着空洞的眼睛淌下來，“我只想出去見你一面，我不能呆在這裡，我要離開，要出去……因爲你不在這裡啊！”
畫中的林炯長嘆一聲，擡手，金色的符咒飛到雨鈴的頭上，她愣一下，眼珠轉了轉，望向他。
“結束了。”林炯說，“你可以走了。”
雨鈴神情認真，呆了幾秒鐘，忽又流淚。符咒發出的金光蓋住了她的雙目，接着是臉頰，很快，她便整個溶入光球之中，金光直衝天際，不到一秒，消逝得無影無蹤。
天晴了，靈山後面的鐵門，林炯拱手道：“我就送到這裡，祝你們好運。”
志南一臉敵意，蘇魘勉強笑笑。
我看到雨鈴的領當掛在林炯的手指間，不禁問道：“你會想她嗎？”林炯苦笑道：“她又不想我！對了，你還沒有回答我，畫外的我到底是不是個武功高超的天師，大英雄？”
我看看那兩個人，爲難道：“其實，也、差不多吧。”
林炯笑了，說：“那就好。”他鼓了鼓嘴，也不再問，也不再等，轉身便走。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我說，其實阿炯可能是個正直的人。志南的眼珠子似乎要掉出來，而蘇魘勸我打消這個念頭，他推開鐵門，說：“咱們還是想辦法撤，比較重要吧？”
“還有，”蘇魘道，“我想先謝謝你，從那團黑暗中把我給弄出來。”
志南點一下頭，道：“找到出路是我的強項，再說，你答應我的條件了。”
這兩個人相對一笑，似乎多了個心照不宣的交易，我有些不自然，蘇魘和志南似乎達成了一筆交易，那是什麼呢？他們兩個人，跟阿炯，明顯有着我沒有想到過的交情，那是敵人，還是朋友？
還有一件，讓我十分不安的事情，阿炯騙我們進來，又封印這些話，一定是精心的圈套。他的目的是什麼？蘇魘、志南、還有我，都是他的目標嗎？
在那個時候，我隱約的想到，跟這樣兩個同伴旅行，應該不會是件很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