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題外、英飛的回憶(之二)
火車搖搖晃晃,進站了,大漢和瘦子相繼下車,女人勝利一笑,對英飛道:“看,坐到我旁邊來吧,沒事了。”聲音軟綿綿,風騷入骨,周圍的乘客有的竊笑,有的側目,英飛臉上有些掛不住,不想被那女人一拉衣袖,真的坐下了。
“別再纏着我,”英飛低聲道,“還有,把我的手機還給我。”女人一笑,道:“你知道在哪裡,有本事偷回去。”英飛瞅一眼她空蕩蕩的胸部,嘆氣,臉上發燙。女人也在那邊嘆氣,道:“還真是個單純的小夥子啊,那我來問問你,知不知道人是爲什麼會越混越慘的?”英飛反駁道:“你知道?”
女人玩弄着鮮紅的指甲,道:“我當然不知道,知道的話,也不會這樣子。我說你這小子還真麻木,我告訴過你今天是我二十八歲的生日,你都不祝我生日快樂的?”英飛道:“生日快樂,手機還我吧!”
“切,”女人把嘴裡的什麼東西噴出來,只剩骨頭的手按在英飛肩頭上,“我們來打賭吧,贏了我就還給你,輸了,你就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英飛道:“我絕不會輸給你。”
“那可不一定,”女人道,“我還沒說要比什麼。”
“那你說。”
女人一笑,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副髒兮兮的撲克牌。
三個小時後,推車的乘務員吆喝着走過,英飛汗流浹背的從那女人手上摸過一張牌,臉色愈加難看。“你還真是撲克白癡,”女人道,“抽王八都不會,還要不要再來試一次?”英飛道:“我又不是不認輸,只不過想再試試罷了,你不想玩,那也罷了。”女人見他放下撲克,便道:“那是誰贏了?”
英飛道:“我輸了,你想要我答應什麼事?”女人剛要回答,忽然神色緊張起來,一拉英飛的手,道:“快跑啊,政府來抓我了!”英飛匆忙見瞥到那幾個乘警跑過來,自己沒什麼主意,跟着那女人跑進廁所,女人把窗戶拉起,外面的風呼呼吹着。“跳吧!”女人說,“跟我跳火車,我就把手機還給你!”
然後英飛毫不猶豫地跟着她後面跳了下去。
四、明日之星
爲了英飛的命,我極其不人道的拉着林傑開始尋找小女孩的行動。結果就是中午十二點,我們還在最繁華的鬧市中瞎逛,被太陽曬得好像兩塊烤肉。
“林傑,你真的認爲這裡會有線索?”
林傑手拿冰棍,點頭道:“是啊,人越多的地方,鬼魂的氣息越難以隱藏,所以要想最快的速度找鬼魂,在這裡找最容易。”他也懶得說話了,有氣無力的。
等待是漫長的,尤其是這樣不知道有沒有希望的等待。每天我跟林傑到處找線索,回到學校累得誰也懶得說誰,爲了節省時間,我們省下了吃飯,西門外面的煎餅攤子成爲最好的選擇,那個大媽每次都給我打個五折還多贈送個雞蛋。林傑蹭在我背後等着吃,眼睛眯得跟月芽似的。
“看見沒,”他指着後面廢棄的宿舍樓說,“我看就這個速度,等這裡新樓蓋好,我們也找不到飛賊了。”
我沒回答他,因爲我不知如何回答。
一天過去,兩天過去,到了第三天頭上,我失眠了,對着鏡子一看,兩隻眼圈黑乎乎。胖子說,你再不吃飯就變成竹竿了,還是那種頭頂長了毛的竹竿。
我只有苦笑,剩下的行動是直接跑上樓,把林傑從牀上拽起來。
林傑睡眼猩鬆,迷迷糊糊。
“小狼啊,有什麼事情……這麼早……”
“我……”後面的話還沒說出來,我就打住,接着放下林傑,回宿舍去,洗把臉,直接跑出門。外面太陽很大,實際上我的神志不是很清醒了,跌跌撞撞走了很久,猛然間撞倒了一張花花綠綠的紙。
“哎喲,小子,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啊?我們可是熬了一夜才畫出來的。”
我眼睛裡,腦袋裡被搞得一片亂七八糟的,哪裡去管什麼畫,掙扎了幾下,還是撲通一下摔倒,耳朵邊上一陣雜亂,清醒一點發現是躺在一堆破紙裡。
周圍一圈人用十分鄙夷的表情盯着我,有個戴眼睛的斯文女生道:“你這個人怎麼這樣,走路不好好看着點兒,瞧瞧,馬上晚會就要開始了,弄壞了海報怎麼辦?”後面倒是有個解圍的,高喊着:“讓他幫我們發宣傳單吧,反正我們這裡男生少。”
一干女生唧唧喳喳的贊同,唯有兩個男生道:“什麼男生少,我們不是跟着白忙活了嗎?”
“對啊,一會叫這傢伙舉大牌子。”
“不行不行,牌子得我們來舉。”那個給我解圍的女生道,“我啊,等這個差事等了一個多月了。”
還坐在地上的我終於插了個空,一邊揉着眼睛一邊道:“你們這是哪跟哪啊?”
戴眼睛的那個笑了,說:“怎麼,你不認識我?我是學生會的,我叫趙莫言。”自從子強老人家金盆洗手之後,我就跟學生會這種機構沒什麼聯繫了。我老實的告訴趙莫言,我根本不認識她,她就笑。“這位同學,你是不是很少參加活動啊?”我說不是啊,食堂試吃,遊戲試玩,還有義務勞動,掃雪什麼的,我可都參加了。趙莫言又笑,標準的露六顆牙的那種,說她指的不是這種活動。
“你瞧,校園歌手大獎賽,你沒有參加吧?”
我爬起來,毫不猶豫的說沒有。
“那還真奇怪,現在學校裡還有人沒聽過恆炎唱歌的人。”趙莫言說,“你啊還真是撞的好,來,跟我們去看頒獎晚會吧。”
我這才發現腳下踩的是一張相片上的臉,旁邊是“明日之星何恆炎”幾個字。原來無意中撕破了明日之星的海報,我有錯在先,於是道:“海報的事情很對不起,不過我對於聽男的唱歌沒有興趣。”
遺憾的是有一種女人只喜歡說,不喜歡聽。趙莫言顯然屬於此類動物,她完全沒有在聽我說什麼,已經拉着我胳臂往裡走了,剩下那幫人呼啦一下把我們圍在中間,真是想走都拉不下臉來。沒兩步走到禮堂裡面,花花綠綠的東西更多,舞臺上有個一身黑衣服的瘦高個在舞臺上亂蹦,擴音器大聲放着伴奏帶。
“恆炎,效果很好。”
地下幾個人朝他豎大拇指。那位便露齒一笑,六顆牙。
“喲,莫言,怎麼纔來啊?”他跳下舞臺,輕巧的跑過來。“其實早來了,”後面那個女生道,“只不過出了點意外,這個人把你的海報弄壞了。”一時間好幾雙眼睛瞪着我,倒是面前這個叫何恆炎的向我伸出手來,道:“你好!”
我於是跟他握了握,道:“不用這麼正式吧,我也不打算聽你唱歌的。”
平心而論,這傢伙長得的確很好,眉清目秀不說,個子高挑,身材標準,難怪我周圍這幾個無知女性都被迷得七渾八素。
“你叫何恆炎?”
他眉毛挑一挑:“是啊,你還不認識我?”我說當然,不過現在認識了,只要你不追究海報的事情,我就打算聽你唱唱歌。他說:“好,莫言啊,給這位朋友安排個前排的座位,你叫——”
“周良。”
“你好,希望呆會兒不會讓你失望。”這傢伙自以爲瀟灑的說,接着問趙莫言,“我想請的人請到了嗎?”趙莫言有些遺憾道:“蘇魘嗎?他說他有空就來,不過態度很勉強啊。”
何恆炎笑一笑,道:“看來他還是不接受我的道歉,唉。”
五、陌生的鬼魂
鼓點,音樂,亂晃一氣的光點,耳朵嗡嗡響,我真覺得自己老了。趙莫言在旁邊坐着朝我大喊,喊了三遍我才聽明白。
“怎樣?好聽吧?”
我湊近她的耳朵,用同樣的音量大叫:“太吵了!”
“一會你就會嫌聲音不夠大了!”趙莫言道,“下一首是恆炎的歌。”
還真是,忽然就安靜下來了,接着抒情的音樂響起,何恆炎從幕後走出來,依舊一身黑衣服,扯着脖子就唱(後來林傑說我這麼形容不厚道,所以我決定不形容他的歌聲)。周圍的兄弟姐妹一個個表情陶醉,舉着熒光棒有節奏的搖晃。我看趙莫言真好沒有心思理我,於是站起來溜到*。那邊的人大多數都跑出去聽歌了,剩下幾個拔拉着幕布朝舞臺上看。
熱鬧,真是很熱鬧,我走到那位仁兄的身後,這是一位白衣少年,看上去歲數比我小,單薄柔弱,長相平平,他老人家正坐在一把椅子上,跟着音樂搖頭晃腦。我扯了把椅子坐在他對面,問道:“爲什麼跟着何恆炎?你跟着他多久了?”
“不是很久,我才死了三天。”
“你是我們學校的嗎?我好像不認識你。”
他笑,說:“咱們學校的學生有兩萬多,你可能都認識嗎?而且像我這樣的,生前默默無聞,死掉了,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你更不會認識我。”
“我現在不是認識你了?算了,我不是來管閒事的,只是想打聽一下,有沒有見過一個叫月光的小女孩?”
這個陌生鬼魂顯然十分詫異。
“你是來找小女孩的?”
“對,你知道?趕快告訴我。”
鬼魂低下頭,靦腆而且有些爲難,不知怎的,我想起失去記憶的小於。
小於是我的朋友,這個鬼魂的神態樣貌都很像他。
“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不該提出這樣的要求。”鬼魂說,“可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了,小女孩在哪裡,我可以告訴你,作爲條件……”
“作爲條件……”他支吾半天,居然沒說出來。
我頭一次看見提出條件的一方這樣爲難法的。“你有什麼難處,我一定幫你,不過事關我一個朋友的性命,他不能等。你先幫我找到小女孩,救了我那個朋友,然後我們再來料理你的事情,多長時間,什麼代價都可以,行不行?”
鬼魂瞪着眼睛看我,然後輕鬆的笑了,說:“當然可以,怎樣都可以。我叫許民,你呢?”
“叫我小狼,你也太好說話了吧?”
晚會結束,意猶未盡的同學們唧唧喳喳的離開,沒有人注意我躲在樹後面,許民在我旁邊站着,當然更不害怕被人發現。“你要找的月光是何恆炎帶着的,我也不知道他帶着那個小女孩做什麼,最近這邊多了很多陌生的鬼魂,應該都是來找月光的,但是它們都沒有直接接近何恆炎,好像是害怕着什麼。”
“這個何恆炎到底是什麼人?”
“不知道,也許只是個普通人吧。”許民低聲道,“我們只有試一試。”
手上那張符咒被我的汗水弄溼了,好在口袋裡還有,從林傑那裡拿這種東西十分容易,以至於我剛纔衝過去的時候,他們宿舍的哥們正在吃飯,一張御鬼符就墊在飯盒底下。
許民有些不放心,不時問一句:“這張符咒真的管用?”
當然,如果林傑那笨蛋小子沒有騙我。
許民道:“小心,看,何恆炎出來了!”
的確,何恆炎一個人走出來,他已經換下了那身黑色的衣服,只穿着棕色的夾克和牛仔褲,只看了周圍一眼,便忽然啓動,撒腿便跑,衝進了學生活動中心旁邊的小樹林。“大晚上不回宿舍,去那裡幹什麼?”我驚訝,同時躥了過去。
看不清路,被無數樹杈絆到,我都沒有停下來,一腳深一腳淺,踐踏了不知多少平米的草坪之後,依稀可見校外的路燈還有學校的圍牆。
何恆炎身手矯捷,三兩下就翻了過去。
追,我絕對不能把他跟丟了,圍牆下面有個垃圾桶,踩那個蹦上去雖然不雅,但在我看來也別的轍了,不料眼前的困難顯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牆不是主要的,跳牆纔是要命的,我剛剛落地,就感覺一陣鑽心的疼痛,右腳崴了。
何恆炎也不見了。
他能去哪裡呢?
許民道:“他沒有走遠,我感覺的到,我都追他好幾天了。”
擡頭,六層高樓虎視眈眈的瞅着我,拆掉的窗戶好像血盆大口,露出那一面的黑暗來。
這是學校打算拆掉的舊宿舍樓。
題外、英飛的回憶(之三)
女人響亮的笑着,在鐵軌上奔跑,假若不是頭上留着血,衣服髒兮兮,再配上骨頭一樣的身板,熊貓似的眼窩,該是一副別有風味的畫卷吧。英飛苦笑着把自己的胳臂簡單的包紮上,衝她喊道:“你這個女瘋子!把手機給我吧!”女人想起來,從胸前掏出手機,扔給英飛。
“知不知道人是怎麼越混越慘的?”
這回英飛回答:“我不知道!你怎麼這麼多無聊的問題,還有,你不要命了?居然跳火車!”女人道:“你不是也跟着我跳了嗎?”英飛道:“我跟你不一樣,我是爲了手機,再說我知道怎樣可以受傷最少。”女人道:“你就當我不知道嗎?十年前我跟你一樣,也是這麼年輕,這麼有力氣,天不怕地不怕。”
“那你怎麼變成這樣的?”
“不知道啊,是個永遠的秘密了。”女人道,“我叫你撲克牌白癡好不好?說起來你還真是缺心眼,如果你不跟我跳下來,我到哪裡去找你?你也就不用履行誓言了。現在呢,你還得答應我一件事情,除非你不認帳。”
英飛道:“我說話算話,你快點說讓我做什麼,然後我就走了。”
可是女人不說,只是圍着英飛兜了幾圈,笑得有些猖狂起來。“只有小孩才相信什麼諾言吧?只是隨便說說,居然當真了,撲克牌小白癡啊。”
英飛側過頭聽聽,鐵軌在顫動,下一列的火車到了,如果要走,就得瞅個機會扒火車。“走啊,”他說,“你不想被扔在這個地方吧?”
“這個地方挺好,又安靜又漂亮。”那女人道,“你說,人會有下輩子嗎?”
“不知道。”
“你能不能不說這三個字?”
英飛終於急躁起來,說:“你能不能不問這些亂七八糟的話?”
他站起來,把外衣脫下來系在腰間,襯衫袖子挽上,這裡正好是個彎道,火車會減速。“我幫你扒上火車吧,這樣就兩清了。”他說,再看那女人不跑了,蹲下,捂着頭。
“傷口疼?我幫你包紮一下。”英飛道,女人打開他的手,擡起頭,眨巴着眼睛,道:“你說會不會有下輩子?”
英飛看她樣子可憐,敷衍道:“就算有吧。”
“那,我這輩子已經完了,下輩子還能好好做個人嗎?”
英飛道:“我不是神父!再說這也不是打牌,你不可能重新洗牌!別胡思亂想,又不是馬上要死了……”
“也許是呢?”那女人笑了,英飛驚覺火車已經開近,跳開,喊道:“快閃開,你想找死嗎?”
女人不動,英飛叫了兩聲,她還沒有動,英飛無奈跑去拉開她,女人皮包骨頭沒有份量,被他一拉也不掙扎。
鐵軌旁,兩人面對面,靠得很近,英飛罵道:“你別找死好不好?”
給他的回答是輕笑一聲。
“還記得欠我一件事情的話,那就救我吧。”女人說,接着猛推英飛的胸口。
英飛猝不及防,站在原地並沒有動,被彈開的是那個女人自己。她就像一片羽毛一樣飄向疾馳而來的火車,剎那間時空凝固,女人的臉似乎變得飽滿白嫩起來,眼睛恢復了光彩,像每個二十八歲的女郎一樣,臉頰周圍是玫瑰色的青春。
她雙目炯炯,看着英飛,擡起的手臂指着他,口中重複着那句話。
“救我吧,在下輩子,記得要救我。”
火車在英飛眼前飛馳而過,巨大的響聲,汽笛聲和剎車聲。女人在與火車碰撞的一霎那就不見了,鮮血濺了英飛滿身。
說過的話一定算數,如果真有下輩子的話。
那天早上,英飛這樣對我說,我點頭,沒有添油加醋,因爲英飛那時候個頭跟我差不多,所以隨便給他找了件乾淨的襯衫換上。
那年我們在讀高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