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昇。
昨夜的血腥氣,已被晨風吹散。
晨風中充滿了乾草的芳香,萬馬堂的旗幟已又在風中招展。
葉開嘴裡嚼着根乾草,走向迎風招展的大旗。
他看來還是那麼悠閒,那麼懶散,陽光照着他身上的沙土,粒粒閃耀如黃金。
巨大的拱門下,站着兩個人,似乎久已在那裡等着他。
他看出了其中一個是雲在天,另一人看見了他,就轉身奔入了萬馬堂。
葉開走過去,微笑着招呼道:“早。”
雲在天的臉色卻很陰沉,只淡淡回了聲:“早。”
葉開道:“三老闆已歇下了麼?”
雲在天道:“沒有,他正在大堂中等你,大家全都在等你。”
大家果然全都已到了萬馬堂,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
每個人面前都擺份粥菜,但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的。
樂樂山卻還是伏在桌上,似仍宿酒未醒。
葉開走進來,又微笑着招呼:“各位早。”
沒有人迴應,但每個人卻都在看着他,眼色彷彿都很奇特。
只有傅紅雪仍然垂着眼,凝視着自己握刀的手、手裡的刀。
桌上有一份粥菜的位子是空着的。
葉開坐下來,拿起筷子,喝了一口粥,吃一口蛋。粥仍是溫的,他喝了一碗,又添一碗。
等他吃完了,放下筷子,馬空羣才緩緩道:“現在已不早了。”
葉開道:“嗯,不早了。”
馬空羣道:“昨晚四更後,每個人都在房裡,閣下呢?”
葉開道:“我不在。”
馬空羣道:“閣下在哪裡?”
葉開笑了笑,道:“我睡不着,所以到處逛了逛,不知不覺間天已亮了。”
馬空羣道:“有誰能證明?”
葉開笑道:“爲什麼要人證明?”
馬空羣目光如刀,一字字道:“因爲有人要追回十三條命!”
葉開皺了皺眉,道:“十三條命?”
馬空羣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十三刀,十三條命,好快的刀!”
葉開道:“莫非昨夜四更後,竟有十三個人死在刀下?”
馬空羣面帶悲憤,道:“不錯,十三個人,被人一刀砍斷了頭顱。”
葉開嘆了口氣,道:“犬馬無辜,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辣了。”
馬空羣盯着他的眼睛,厲聲道:“閣下莫非不知道這件事?”
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不知道。”
馬空羣忽然一揚手,葉開這纔看出他面前本來擺着一柄刀。
雪亮的刀,刀鋒薄而銳利。
馬空羣凝視着刀鋒,道:“這柄刀如何?”
葉開道:“好刀!”
馬空羣道:“若非好刀,又怎能連斬十三個人的首級?”
他忽又擡起頭,盯着葉開,厲聲道:“這柄刀閣下難道也未曾見過?”
葉開道:“沒有。”
馬空羣道:“閣下可知道這柄刀在什麼地方找着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羣道:“就在殺人處的地下。”
葉開道:“地下?”
馬空羣道:“他殺了人後,就將刀埋在地下,只可惜埋得太匆忙,所以纔會被人發現了。”
葉開道:“好好的一柄刀,爲什麼要埋到地下?”
馬空羣突然冷笑着,一字字道:“這也許只因爲他是個從不帶刀的人!”
葉開怔了半晌,忽然笑了,搖着頭道:“堂主莫非認爲這是我的刀?”
馬空羣冷冷道:“你若是我,你會怎麼想?”
葉開道:“我不是你。”
馬空羣道:“昨夜四更後,樂大先生、慕容公子、傅公子,還有這位飛天蜘蛛,全都睡在自己屋裡,都有人證明。”
葉開道:“所以那十三個人,絕不會是他們下手殺的。”
馬空羣目光炯炯,厲聲道:“但閣下呢?昨夜四更後在哪裡?有誰能證明?”
葉開嘆了口氣,道:“沒有。”
馬空羣突然不再問下去了,目中卻已現出殺機。
只聽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花滿天、雲在天已走到葉開身後。
雲在天冷冷道:“葉兄請。”
葉開道:“請我幹什麼?”
雲在天道:“請出去。”
葉開又嘆了口氣,喃喃道:“我在這裡坐得蠻舒服的,偏偏又要我出去。”
他嘆息着,慢慢地站起來。
雲在天立刻爲他拉開了椅子。
馬空羣突又道:“這柄刀既是你的,你可以帶走,接住!”
他的手一揚,刀已飛出,劃了道圓弧,直飛到葉開面前。
葉開沒有接。
刀光擦過他的衣袖,“篤”的一聲,釘在桌上,入木七寸。
葉開嘆息着,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刀,只可惜不是我的。”
葉開終於走了出去。
花滿天、雲在天,就像是兩條影子,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每個人都知道,他這一走出去,只怕就永遠回不來了。
每個人都在看着他,目光中都像是帶着些悲悼惋惜之色,但卻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說話的。
就連傅紅雪都沒有。
他神色還是很冷淡,很平靜,甚至還彷彿帶着種輕蔑的譏誚之意。
馬空羣目光四掃,沉聲道:“對這件事,各位是否有什麼話說?”
傅紅雪突然道:“只有一句話。”
馬空羣道:“請說。”
傅紅雪道:“堂主若是殺錯了人呢?”
馬空羣的臉沉了下來,冷冷道:“殺錯了,還可以再殺!”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馬空羣道:“閣下還有什麼話說?”
傅紅雪道:“沒有了。”
馬空羣慢慢地舉起筷子,道:“請,請用粥。”
陽光燦爛,照着迎風招展的大旗。
葉開走到陽光下,仰起面,長長地吸了口氣,微笑着道:“今天真是好天氣。”
雲在天冷冷道:“是好天氣。”
葉開道:“在這麼好的天氣裡,只怕沒有人會想死的。”
雲在天道:“只可惜無論天氣是好是壞,每天都有人死的。”
葉開嘆道:“不錯,的確可惜。”
花滿天忽然道:“昨夜四更後,閣下究竟在什麼地方?”
葉開淡淡道:“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花滿天也長長嘆了口氣,道:“可惜,可惜,的確可惜。”
葉開眨眨眼,道:“什麼事可惜?”
花滿天道:“閣下年紀還輕,就這樣死了,豈非可惜得很。”
葉開笑了,道:“誰說我要死了?我連一點都不想死。”
花滿天沉下了臉,道:“我也不想你死,只可惜有樣東西不答應。”
葉開道:“什麼東西?”
花滿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畔一掌寬的皮帶上輕輕一拍。
“鏘”的一聲,一柄百鍊精鋼打成的軟劍已出鞘,迎風抖得筆直。
葉開脫口讚道:“好劍!”
花滿天道:“比起那柄刀如何?”
葉開道:“那就得看刀在什麼人手裡。”
花滿天道:“若在閣下的手裡?”
葉開笑了笑,道:“我手裡從來沒有刀,也用不着刀。”
花滿天道:“用不着?”
葉開微笑道:“我殺人喜歡用手,因爲我很欣賞那種用手捏碎別人骨頭的聲音。”
花滿天臉色變了變,道:“劍尖刺入別人肉裡的聲音你聽見過沒有?”
葉開道:“沒有。”
花滿天冷冷道:“那種聲音也蠻不錯的!”
葉開笑道:“什麼時候你能讓我聽聽?”
花滿天道:“你立刻就會聽到。”
他長劍一揮,劍尖斜斜挑起,迎着朝陽閃閃生光。
雲在天身形遊走,已繞到葉開身後。
突聽一個孩子的聲音道:“三姨,你看,他們又要在這裡殺人了,我們看看好不好?”
一個溫柔的女子聲音道:“傻孩子,殺人有什麼好看的。”
孩子道:“很好看,至少總比殺豬好看得多。”
花滿天皺了皺眉,劍尖又垂下。
葉開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就看見了一個白衣婦人,牽着個穿紅衣的孩子,正從屋角後走出來。
這婦人長身玉立,滿頭秀髮漆黑,一張瓜子臉卻雪白如玉。
她並不是那種令人一見銷魂的美女,但一舉一動間都充滿了一種成熟的婦人神韻。
無論什麼樣的男人,只要看見她立刻就會知道,你不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滿足,也可以得到了解和同情。
她牽着的孩子滿身紅衣,頭上一
根沖天杵小辮子,也用條紅綢帶繫住,身子長得雖然特別瘦小,但眼睛卻特別大,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轉來轉去,顯得又活潑、又機靈。
葉開當然也對他們笑了笑。
看到女人和孩子時,他的笑容永遠都是親切而動人的。
孩子看見了他,卻像是怔了怔,突然跳起來,大聲道:“我認得這個人。”
婦人皺了皺眉:“別胡說,快跟我回去。”
孩子卻掙脫了她的手,跳着跑過來,用手划着臉笑着道:“醜醜醜,抱着我姐姐不放手,你說你自己丑不醜?……”
花滿天沉着臉道:“小虎子,胡說八道些什麼?”
孩子眼珠子轉動,道:“我沒有胡說八道,我說的是真話,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見他跟我姐姐抱在一起,叫他放手都不行。”
花滿天動容道:“昨天晚上什麼時候?”
孩子道:“就在快天亮的時候。”
花滿天臉色變了。
雲在天厲聲道:“這事是不是你親眼看見的?千萬不可胡說!”
孩子道:“當然是我親眼看見的。”
雲在天道:“怎麼會看得見?”
孩子道:“昨天晚上敲過鑼之後,姐姐就要出來看看,我也要跟她出來,她不肯,我就趁她一個不留神,藏到她馬肚子下。”
雲在天道:“然後呢?”
孩子道:“姐姐還不知道,騎着馬剛走了沒多久,就看見了這個人,然後他們就……”
他話未說完,已被那婦人拉走,嘴裡卻還在大叫大嚷,道:“我說的是真話,我親眼看見的麼,我爲什麼不能說?”
花滿天、雲在天面面相覷,臉上是一片死灰,哪裡還能開口。
葉開臉上的表情卻很奇特,心裡又不知在想着些什麼。
突聽一人沉聲道:“你跟我來。”
馬空羣不知何時已走了出來,臉色鐵青地向葉開招了招手,大步走出了院子。
葉開只有跟着他走了出去。
這時外面的大草原上,正響起了一片牧歌。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沒有牛羊,只有馬。
馬羣在陽光下奔馳,天地間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馬空羣身子筆挺,端坐在雕鞍上,鞭馬狂馳,似要將胸中的憤怒,在速度中發泄。
幸虧葉開座下的也是匹好馬,總算能勉強跟住了他。
遠山一片青綠,看來並不高,也不太遠。
但他們這樣策馬狂奔,還是奔馳了一個多時辰,纔到山坡下。
馬空羣翻身下馬,片刻不停,直奔上山。
葉開也只好跟着。
山坡上一座大墳,墳上草色已蒼,幾棵白楊,伶仃地站在西風裡。
墳頭矗立着一塊九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幾個擘窠大字是:“神刀堂烈士之墓”。
旁邊還有幾個人的名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合葬於此。”
馬空羣直奔到石碑前,才停下腳步,汗氣已溼透重衣。
山上的風更冷。
他在石碑前跪了下來,良久良久,才站起來,轉過身,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每一條皺紋裡,都不知埋藏着多少淒涼慘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傷,多少仇恨!
葉開靜靜地站在西風裡,心裡也只覺涼颼颼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馬空羣凝視着他,忽然道:“你看見了什麼?”
葉開道:“一座墳。”
馬空羣道:“你知道這是誰的墳?”
葉開道:“白天羽,白天勇……”
馬空羣道:“你知道他們是誰?”
葉開搖搖頭。
馬空羣神色更悲傷,黯然道:“他們都是我的兄長,就好像我嫡親的手足一樣。”
葉開點點頭,現在才明白爲什麼別人都稱他爲三老闆。
馬空羣又問道:“你可知道我爲什麼要將他們合葬在這裡?”
葉開又搖搖頭。
馬空羣咬着牙,握緊雙拳道:“只因我找着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血肉已被草原上的餓狼吮光,只剩下了一堆白骨,無論誰都已無法分辨。”
葉開的雙手也不由自主緊緊握起,掌心似也沁出了冷汗。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連着碧天。
風吹長草,正如海洋中的波浪。
馬空羣轉過身,遙遠着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現在你看見的是什麼?”
葉開道:“草原、大地。”
馬空羣道:“看不看得見這塊地的邊?”
葉開道:“看不見。”
馬空羣道:“這一塊看不見邊際的大地,就是我的!”
他神色忽然激動,大聲接着道:“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財產,也全都屬於我!我的根已長在這塊地裡。”
葉開聽着,他只有聽着。
他實在不能瞭解這個人,也不能瞭解他說這些話的意思。
又過了很久,馬空羣的激動才漸漸平息,長嘆道:“無論誰要擁有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事。”
葉開忍不住嘆道:“的確不容易。”
馬空羣道:“你知不知道,這一切我是怎麼樣得來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羣突然撕開了衣襟,露出鋼鐵般的胸膛,道:“你再看看這是什麼?”
葉開看着他的胸膛,呼吸都似已停頓。
他從未看過一個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刀傷,如此多劍痕!
馬空羣神情突又激動,眼睛裡發着光,大聲道:“這就是我付出的代價,這一切都是用我的血、我的汗,還有我無數兄弟的性命換來的!”
葉開嘆道:“我明白。”
馬空羣厲聲道:“所以無論什麼人,都休想將這一切從我手裡搶走——無論什麼人都不行!”
葉開道:“我明白。”
馬空羣喘息着,這身經百戰的老人,胸膛雖仍如鋼鐵般堅強,但他的體力,卻已顯然比不上少年。
這豈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復時,他才轉過身,拍了拍葉開的肩,聲音也變得很和藹,緩緩道:“我知道你是個很有志氣的少年,寧死也不願損害別人的名譽,像你這樣的少年,世上已不多。”
葉開道:“我做的只不過是我自覺應該做的事,算不了什麼。”
馬空羣道:“你做得不錯,我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臉突又沉下,眼睛裡又射出刀一般凌厲的光芒,盯着葉開,一字一字緩緩地道:“可是你最好還是趕快走。”
葉開道:“走?”
馬空羣道:“不錯,走,快走,愈快愈好。”
葉開道:“爲什麼要走?”
馬空羣沉着臉,道:“因爲這裡的麻煩太多,無論誰在這裡,都難免要被沾上血腥。”
葉開淡淡一笑道:“我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羣厲聲道:“但這地方你本就不該來的,你應該回去。”
葉開道:“回到哪裡去?”
馬空羣道:“回到你的家鄉,那裡纔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葉開也慢慢地轉身面向草原,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可知道我的家鄉在哪裡?”
馬空羣搖搖頭,道:“無論你的家鄉多麼遙遠,無論你要多少盤纏,我都可以給你。”
葉開忽又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的家鄉並不遠。”
馬空羣道:“不遠?在哪裡?”
葉開眺望着天畔的一朵白雲,一字字道:“我的家鄉就在這裡。”
馬空羣怔住。
葉開轉回身,凝視着他,臉上帶着種很奇特的表情,沉聲道:“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你還要叫我到哪裡去?”
馬空羣胸膛起伏,緊握雙拳,喉嚨裡“咯咯”作響,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葉開淡淡道:“我早已說過,只做我自己應該做的事,而且從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羣厲聲道:“所以你一定要留在這裡?”
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也很乾脆。
他的回答只有一個字:“是!”
西風捲起了木葉,白楊伶仃地顫抖。
一片烏雲捲來,掩住了日色,天已暗了下來。
馬空羣的腰雖仍挺得筆直,但胃卻在收縮,就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他的胸與胃之間壓迫着,壓得他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只覺得滿嘴酸水,又酸又苦。
葉開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並沒有攔阻,甚至連看都沒有回頭去看一眼。
既不能攔阻,又何必看?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絕不會讓這少年走的。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現在也許已將這少年埋葬在這山坡上。
從來也沒有人拒絕過他的要求,他說出的話,從來也沒有人敢違抗。
可是現在已有了。
剛纔他們面對着面時,他本有機會一拳擊碎這少年的鼻樑。
他第一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簡直就像是雷電下擊,若是換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將任何一個站在他面前的人擊倒!
無論誰只要鼻樑擊碎,頭就會發暈,眼睛就會被自己鼻子裡飆出來的血封住,就很難再有閃避還擊的機會。
這就叫一拳封門!
這一拳他本極有把握,而且幾乎從未失手過。
但這一次他竟未出手!
多年來,他的肌肉雖仍緊緊結實,甚至連脖子上都沒有生出一點多餘的脂肪肥肉,無論是坐着,還是站着,身子仍如標槍般筆挺。
多年來,他外表幾乎看不出有任何改變。
但一個人內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無法看出來的。
有時甚至連自己都看不出。
這並不是說他的胃已漸漸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說他對女人的需要,已漸漸不如以前那麼強烈。
真正的改變,是在他心裡。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顧忌已愈來愈多,無論對什麼事,都已不如以前那麼有把握。
甚至在牀上,擁着他最愛的女人時,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樣能控制自如,最近這幾次,他已懷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對方滿足。
這是不是正象徵着他已漸漸老了?
一個人只有在自己心裡有了衰老的感覺時,纔會真的衰老。
五年……也許只要三年……
三年前無論誰敢拒絕他的要求,都絕對休想從他面前站着走開!
但就算他願以所有的財富和權勢去交換,也換不回這三年歲月來了。
剩下的還有多少個三年呢?
他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現在他只想能靜靜地躺下來。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
天色更暗,似將有雷雨。
馬空羣當然看得出,多年的經驗,已使他看天氣的變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變化一樣準。
但他卻懶得站起來,懶得回去。
他靜靜地躺在石碑前,看着石碑上刻着的那幾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
他們本是他的兄弟,他們的確死得很慘。
但他卻不能替他們復仇!
爲什麼呢?
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並不多。
這秘密已在他心裡隱藏了十九年,就像是一根刺紮在他心裡,他只要一想起,心裡就會痛。
他並沒有聽到馬蹄聲,但卻感覺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
這個人的腳步並不輕,但步子卻跨得很大,又大又快。
他知道是公孫斷來了。
只有公孫斷,是唯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公孫斷,就好像孩子信任母親一樣。
腳步聲就像是說話的聲音,每個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質。
所以瞎子往往只要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就能聽得出來是什麼人。
公孫斷的腳步聲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一開始就很難中途停下。
他一口氣奔上山,看到馬空羣才停下來,一停下來立刻問道:“人呢?”
馬空羣道:“走了。”
公孫斷道:“你就這樣讓他走?”
馬空羣嘆息了一聲,道:“也許你說得不錯,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
公孫斷道:“怕事?”
馬空羣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願再惹不必要的麻煩。”
公孫斷道:“你認爲不是他?”
馬空羣道:“無論如何,至少昨夜的事並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證明。”
公孫斷道:“他爲什麼不肯說出來?”
馬空羣道:“也許只因他還年輕,太年輕……”
說到“年輕”這兩個字,他嘴裡似又涌出了苦水。又苦又酸。
公孫斷垂下頭,看到了石碑上的名字,雙拳又漸漸握緊,目中的神色也變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憤,是恐懼,還是仇恨。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沉聲道:“你能確定白老大真有個兒子?”
馬空羣道:“嗯。”
公孫斷道:“你怎知這次是他的孤兒來複仇?”
馬空羣閉上眼睛,一字字道:“這樣的仇恨,本就是非報不可的。”
公孫斷的手握得更緊,哽聲道:“但我們做的事那麼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會有別人知道?”
馬空羣長長嘆息着,道:“無論什麼樣的秘密,遲早總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這句話你千萬不能不信。”
公孫斷凝視着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懼之色彷彿更深,咬着牙道:“這孤兒若長大了,年紀正好跟葉開差不多。”
馬空羣道:“跟傅紅雪也差不多。”
公孫斷霍然轉身,俯視着他,道:“你認爲誰的嫌疑較大?”
馬空羣沉吟着,道:“照現在的情況看來,好像是傅紅雪。”
公孫斷道:“爲什麼?”
馬空羣道:“這少年看來彷彿是個很冷靜、很能忍耐的人,其實卻比誰都激動。”
公孫斷冷笑道:“但他卻寧可從欄下狗一般鑽進來,也不願殺一個人。”
馬空羣道:“這隻因那個人根本不值得他殺,也不是他要殺的!”
公孫斷的臉色有些變了。
馬空羣緩緩道:“一個天性剛烈激動的人,突然變得委曲求全,只有一種原因。”
公孫斷道:“什麼原因?”
馬空羣道:“仇恨!”
公孫斷身子一震,道:“仇恨?”
馬空羣道:“他若有了非報復不可的仇恨,纔會勉強控制住自己,纔會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只因爲他一心一意只想復仇!”
他張開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懼之色,沉聲道:“你可聽人說過勾踐復仇的故事?就因爲他心裡的仇恨太深,所以別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公孫斷握緊雙拳,嗄聲道:“既然如此,你爲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馬空羣目光遙視着陰暗的蒼穹,久久都沒有說話。
公孫斷厲聲道:“現在我們已有十三條命犧牲了,你難道還怕殺錯了人?”
馬空羣道:“你錯了。”
公孫斷道:“你認爲他還有同黨?”
馬空羣道:“這種事,本就不是一個人的力量能做的!”
公孫斷道:“但白家豈非早已死盡死絕?”
馬空羣的人突然彈簧般跳了起來,厲聲道:“若已死盡死絕,這孤兒是哪裡來的?若非還有人在暗中相助,一個小孩又怎能活到現在?那人若不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又怎會發現是我們下的手?又怎能避開我們的追蹤搜捕?”
公孫斷垂下頭,說不出話了。
馬空羣的拳也已握緊,一字字道:“所以我們這一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將他們的人一網打盡,絕不能再留下後患!”
公孫斷咬着牙,道:“但我們這樣等下去,要等到幾時?”
馬空羣道:“無論等多久,都得等!”
公孫斷道:“現在我們已送了十三條命,若是再等下去……”
馬空羣冷冷道:“只要是別人的命,再送三百條又何妨?”
公孫斷道:“你不怕他先下手爲強?”
馬空羣冷笑道:“你放心,他也絕不會很快就對我們下手的!”
公孫斷道:“爲什麼?”
馬空羣道:“因爲他一定不會讓我們死得太快,太過容易!”
公孫斷臉色鐵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馬空羣冷冷地道:“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現在一定還沒有抓住真實的證據,能證明是我們下的手,所以……”
公孫斷道:“所以怎麼樣?”
馬空羣道:“所以他纔要使我們恐懼,無論誰在恐懼時,都最容易做錯事,只有在我們做的事發生錯誤時,他纔有機會抓住我們的把柄!”
公孫斷咬着牙道:“所以現在我們什麼事也不能做?”
馬空羣點點頭,沉聲道:“所以我們現在只有等下去,等他先錯!”
他神情又漸漸冷靜,一字字慢慢地接着道:“只有等,是永遠不會錯的!”
等的確永不會錯。
一個人只要能忍耐,能等,遲早總會等得到機會的!
但你若要等,往往也得付出代價,那代價往往也很可怕。
公孫斷用力握住了刀柄,突然拔刀,一刀砍在石碑上,火星四濺。
就在這時,陰暗的蒼穹中,也突有一道霹靂擊下!
銀刀在閃電中頓時失去了它的光芒。
一粒粒比黃豆還大的雨點,落在石碑上,沿着銀刀砍裂的缺口流下,就好像石碑也在流淚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