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久雪初晴,酷寒卻使得長街上的積雪都結成冰,屋檐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錯,彷彿正等待着擇人而噬。
可是街上卻沒有人,家家戶戶的門窗都緊緊地關着。密雲低壓,天地間竟似充滿了一種足以凍結一切生命的殺氣。
沒有風,連風都似已被凍死。
童銅山擁着貂裘,坐在長街盡頭的一張虎皮交椅上,面對着這條死寂的長街,心裡覺得很滿意。
因爲他的命令已被徹底執行。
他已將這條長街闢爲戰場,不出半個時辰,他就要以西城老杜火燙的血,來洗清這條街上冰冷的積雪。
在那一刻到來之前,若有一個人敢走上這條長街,他就要殺了這個人,若有一隻腳敢踏上這條長街,他就要砍斷這隻腳。
這是他的城市,無論誰都休想在他的地盤上插一腳,西城老杜也休想。
除了衛八太爺外,他絕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擋住他的路。
數十條青衣勁裝的大漢,束手肅立在他身後。
他身旁卻還擺着兩張同樣的虎皮交椅。一個臉色慘白、滿面傲氣的年輕人,身上披着件價值千金的紫貂,懶洋洋地靠在左面一張椅子上,用小指鉤着柄鑲着寶石的烏鞘長劍,不停地甩來甩去。
對他說來,這件事根本就很無聊,很無趣。
因爲他要殺的並不是西城老杜這種人,這種人還不配他出手。
右面的一個人年紀更輕,正在用一柄雪亮的雁翎刀,修自己的指甲。
他顯然儘量想作出從容鎮定的樣子來,但一張長滿了青春痘的臉,卻已因興奮而發紅。
童銅山很瞭解這年輕人的心情。
他自己第一次被衛八太爺派出來執行任務時,也同樣緊張。
但是他也知道,這年輕人既然能在衛八太爺門下的十三太保中名列十二,手上的一柄雁翎刀,就必定不會令人失望。
衛八太爺門下的十三太保,徒手也沒有令人失望過。
緊閉着的屋子裡,忽然傳出一陣孩子的哭聲,劃破了天地間的寂靜。
哭聲剛響起,就停止,孩子的嘴顯然已被大人們堵住。
一條皮毛已脫落的老狗,夾着尾巴,從牆角的狗洞裡鑽出來,躥過長街。
那臉上長着青春痘的少年,看着這條狗躥到街心,眼睛裡彷彿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左手慢慢地伸入衣襟裡,突又很快地揮出。
刀光一閃,狗已被釘死在街心,恰巧貫穿了它的咽喉,它的血流過雪地時,也同樣是鮮紅的。
童銅山精神一振,脫口而贊,道:“好,十二弟好快的出手。”
這少年顯然也對自己的出手很滿意,傲然道:“童老大既然已傳令下去,無論是人是狗,只要敢闖到這裡來,我段十二都要他的命。”
童銅山仰面大笑,道:“有辛四弟和十二郎這樣的少年豪傑在這裡,莫說只有一個西城老杜,就算有十個,又何足懼?”
辛四卻冷冷道:“只怕今日還輪不到我來出手。”
他小指上鉤着的長劍突然停止晃動,童銅山的笑聲也突然停頓。
古老而僻靜的長街另一頭,已有一行人很快地走了過來。
一行二十七八個人,全都是黑短襖,紫腳褲,腳上薄底快靴,踏在冰雪上,“沙沙”地發響。
爲首的一個人濃眉大眼,滿面精悍之色,正是西城第一條好漢——“大眼”老杜。
看到了這個人,童銅山的臉立刻繃緊,連毛孔都似已收縮。
一個勁裝佩劍的少年,突然從後面躥出來,一步躥到他身後,扶劍而立。
只聽弓弦之聲急響,後面的數十條青衣大漢,一個個都已弓上弦,刀出鞘,嚴陣以待。
殺氣更濃,除了那一陣陣如刀鋒摩擦的腳步聲外,天地間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眼見對面這一行人已愈走愈近,誰知就在這時,街道旁一扇窄門突然被推開,十三四個白衣人魚貫走了出來,迎上了西城老杜,其中一個人低聲說了兩句話,西城老杜竟一言不發,原地站住。
這一行白衣人卻向童銅山走了過來,童銅山這纔看出他們身上竟只穿着件白麻單衣,背後揹着卷草蓆,手上提着根短杖,赤足穿着草鞋。
在這種酷寒的天氣裡,這些人看來竟絲毫沒有寒冷畏縮之色,只不過手腳都已凍得發青,臉也是鐵青的,青中透白的臉上,竟全沒有表情,就像是死人的臉一樣,顯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怕。
走過那死狗旁邊時,其中一人突然俯下身,解下背後的草蓆,捲起了這條死狗,用本來系草蓆的長繩捆起,拴在木杖上,再大步追上他的同伴。
段十二的臉色已變了,左手又慢慢地伸入懷裡,似乎又要發刀。
童銅山卻用眼色止住了他,壓低聲音,道:“這些人看來都透着點古怪,我們不如先摸清他們的來意再說。”
段十二冷笑道:“就算他們現在看來有點古怪,變成死人後也不會有什麼古怪了。”
他嘴裡雖這麼說,畢竟還是沒有出手。
童銅山卻又沉聲喚道:“童揚。”
身後那勁裝佩劍的少年,立刻應聲道:“在。”
童銅山道:“等一會兒你先去估量估量他們的武功,一不對就趕緊回來,千萬莫死纏濫鬥。”
童揚的眼睛裡已發出了光,扶劍道:“弟子明白。”
只見剛纔說話的那白衣人一擺手,一行人竟都在一丈外站住。
這人青黲黲的一張馬臉,雙眼狹長,顴骨高聳,一張大嘴不笑的時候都已將咧到耳下,裝束打扮雖然也跟別人完全沒什麼兩樣,但無論是誰都能一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這些人之間的首領。
童銅山當然也已看出,一雙發亮的眼睛,正盯在這人身上,突然問道:“尊姓大名?”
這人道:“墨白。”
童銅山道:“哪裡來的?”
墨白道:“青城。”
童銅山道:“來幹什麼?”
墨白道:“但望能化干戈爲玉帛。”
童銅山突然縱聲長笑,道:“原來朋友是想來勸架的。”
墨白道:“正是。”
童銅山道:“這場架就憑你也能勸得了嗎?”
墨白臉上還是全無表情,連話都不說了。
童揚早已躍躍欲試,此刻一個箭步躥出去,厲聲道:“要勸架也容易,只不過先得問問我手中這柄劍答不答應。”
他一反手,“鏘”的一聲,劍已出鞘。
墨白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反而有個最瘦最小的白衣童子走了出來,竟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
童揚皺眉道:“你這小鬼來幹什麼?”
白衣童子的臉上居然也是冷冰冰的全無表情,淡淡道:“來問問你的這柄劍答不答應。”
童揚怒道:“就憑你?”
白衣童子道:“你是用劍的,我恰巧也是用劍的。”
童揚突然也縱聲狂笑,道:“好,我就先打發了你再說。”
笑聲中,他掌中的劍已毒蛇般刺出,直刺這白衣童子的心口。
白衣童子雙手一分,竟也從短棍中抽出了柄窄劍。
童揚一招“毒蛇吐信”刺過來,他居然不避不閃,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只聽“哧”的一聲,童揚手裡的劍,已刺入了他的心口。
鮮血紅花般地飛濺而出時,他手裡的劍,竟也刺出一招“毒蛇吐信”,刺入了童揚的心口。
突然間,所有的動作全部停頓,連呼吸都似已完全停頓。
眨眼間這一戰已結束。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幾乎不能相信世上真有這麼樣的人,真有這麼樣的事。
鮮血雨一般落下,霧一般消散。
雪地上已多了點點血花,鮮豔如紅梅。
白衣童子的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只不過一雙眼睛死魚般凸出,也還是在看着童揚,眼睛裡竟似還帶着極冷酷的譏誚之意。
童揚的臉卻已完全扭曲變形,眼睛裡更充滿了驚訝、憤怒、恐懼。
他死也不信世上竟真的有這種人,這種事。
他死也不相信。
他們竟這樣面面相對,站在那裡,突然間,兩個人的眼睛全都變得空洞無神。
然後兩個人竟全都倒了下去。
一個白衣人從後面慢慢地走出來,解下了背後的草蓆,抱起了死者的屍體,用系草蓆的長繩捆住,拴在短杖上,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他臉上也仍然冷冰冰地全無表情,就和他的同伴剛纔捲起那條死狗時完全一樣。
狂風突起,從遠方吹過來,風中還帶着遠山上的冰碴子。
但童銅山身後的大漢們,卻只覺得全身在冒汗。
墨白凝視着童銅山,徐徐道:“閣下是否已肯化干戈爲玉帛?”
段十二突然衝出去,厲聲道:“你還得再問問我這柄刀。”
一個白衣人慢慢地從墨白身後走出來,道:“我來問。”
段十二道:“你也是用刀的?”
這白衣人道:“正是。”
他的手一分,果然從短杖中抽出了一柄刀。
段十二這纔看出,他們手裡的短杖,有寬有窄,有圓有扁,裡面藏的兵器顯然都不同。
別人用的若是劍,他們就用劍來對付;別人用的若是刀,他們就也用刀。
段十二冷笑道:“好,你先看這一刀。”
他身形未轉,雁翎刀已帶着勁風,急削這白衣人的左肩。
白衣人居然也不避不閃,掌中刀也同樣以一招“立劈華山”,急削段十二的左肩。
但段十二的武功,卻顯然不是童揚所能比得上的,他招式明明已用老,突然懸崖勒馬,轉身錯步,刀鋒反轉,由八方藏刀式,突然變爲倒打金鐘,刀光如匹練般反撩白衣人的胸肋。
誰知白衣人竟也懸崖勒馬,由八方藏刀式,變爲倒打金鐘。
他出手雖慢了半招,但段十二若不變招,縱然能將對方立斃刀下,自己也萬萬避不開對方的這一刀。
白衣人不要命,他卻還是要命的。
他一刀削出時,已先防到了這一着,突然清嘯一聲,振臂而起,凌空翻身,揮刀急刺白衣人的左頸。
他這一招以上凌下,佔盡先機,白衣人全身都似已在他刀風籠罩下,非但無法變招,連閃避都無法閃避。
可怕的是,他根本也不想閃避。
段十二一刀砍在他左頸上時,他的刀也已刺入了段十二的小腹。
三尺長的刀鋒,竟全都刺了進去,只剩下一截刀柄。
段十二狂吼一聲,整個人竟像是旗花火箭似的,直躥上兩丈。
鮮血雨點般落下來,一點點全都落在這白衣人身上。
他的一身白衣突然間已被染紅,但臉上卻還是冷冰冰的全無表情,直等段十二人從半空中跌下來,他才倒下去。
對他來說,死,就像是回家一樣,根本就不是件值得畏懼的事。
童銅山臉色已變了,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這算是什麼武功?”
墨白淡淡道:“這本就不能算什麼武功。”
童銅山怒道:“這算什麼?”
墨白道:“這隻能算一點教訓。”
童銅山道:“教訓?”
墨白道:“這教訓告訴我們,你若一定要殺別人,別人也同樣能殺你。”
辛四突然冷笑道:“只怕未必。”
他還是用小指鉤着劍上的絲帶,慢慢地走了出來,劍鞘拖在冰雪上,發出一陣陣刺耳的摩擦聲。
可是他慘白的臉上,卻似已有了光彩,眼睛裡也在發着光,冷冷道:“我若要殺你時,你就休想能殺得了我。”
一個白衣人淡淡道:“只怕未必。”
四個字說完,他的人已到了辛四面前,身手顯然比剛纔兩人快得多。
辛四道:“未必?”
白衣人道:“無論多辛辣狠毒的劍法,都有人可破的。”
辛四道:“殺人的劍法,就無人能破。”
白衣人道:“有一種人。”
辛四道:“哪種人?”
白衣人道:“不怕死的人。”
辛四道:“你就是不怕死
的人?”
白衣人道:“生有何歡,死有何懼?”
辛四冷笑道:“你活着就是爲了要準備死的?”
白衣人道:“是的。”
辛四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就成全了你。”
他的劍突然出鞘,眨眼間已刺出七劍,劍風如破竹,劍光如閃電,只見滿天劍影如花雨,令人根本就無法分辨他的出手方位。
白衣人也根本就不想分辨,也不想閃避,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靜靜地等着。
他根本早已準備要死的,對方的劍無論從什麼地方刺過來,他根本就不在乎。
辛四七劍刺出,這白衣人竟連動都沒有動,辛四的劍一發即收,七劍都被逼成了虛招,突然一滑步,已到了白衣人旁邊。
他已算準了這部位正是白衣人的死角,沒有人能在死角中出手。
他要殺這個人時,絕不給一點機會讓這個人殺他。
這一招刺出,虛招已變成實招,劍光閃電般刺向白衣人的背脊。
只聽“哧”的一聲,劍鋒已入肉。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劍鋒在摩擦着對方的骨頭。但就在這時,他赫然發現這一劍並沒有刺上對方背脊,卻刺上了對方的胸膛。
就在他招式已用老的那一剎那間,白衣人竟突然轉身,以胸膛迎上了他的劍鋒。
沒有人能想到這一着,無論誰也不會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抵擋劍鋒。
但這白衣人竟以他自己的身體做武器。
辛四的臉色變了,用力拔劍,劍鋒赫然已被對方的肋骨夾住。
他想撒手時,白衣人的劍已無聲無息地刺了過來,就像是個溫柔的少女,將一朵鮮花慢慢地插入瓶中一樣,將劍鋒慢慢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甚至連痛苦都沒有感覺到,只覺得胸膛上一陣寒冷。
然後他整個人就突然全部冷卻。
鮮血紅花般地飛濺出來,他們面對面地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白衣人臉上還是全無表情,辛四的臉上卻已因驚懼而扭曲變形。
他的劍法雖然比童揚高得多,出手雖然比童揚快得多,但結果卻是同樣的。
這一戰突然已結束。
童銅山霍然站起,臉上已全無血色。
他並不是沒有看過殺人,也不是沒有看過人被殺。
但他卻從未想到過,殺人竟是件如此慘烈、如此可怕的事。
殺人或被殺都同樣慘烈,同樣可怕。
他突然覺得想嘔吐。
墨白凝視着他,慢慢道:“你若要殺人,別人也同樣能殺你,這教訓你現在想必已經相信了。”
童銅山慢慢地點了點頭,什麼話都沒有說,因爲他根本已無話可說。
墨白道:“似乎你也該明白,殺人和被殺往往會同樣痛苦。”
童銅山承認,他已不能不承認。
墨白道:“那麼你爲何還要殺人?”
童銅山雙眉緊皺,忽然道:“我只想明白,你們這麼樣做,究竟是爲了什麼?”
墨白道:“不爲什麼。”
童銅山道:“你們不是老杜找來的?”
墨白道:“不是,我既不認得你,也不認得他。”
童銅山道:“但你們卻不惜爲他而死?”
墨白道:“我們也不是爲他而死的,我們死,只不過是想要別人活着而已。”
他看了看血泊中的屍體,又道:“這三個人雖已死了,但卻至少有三十個人,可以因他們之死而活下去,何況,他們本來也不必死。”
童銅山吃驚地看着他,道:“你們真是從青城來的?”
墨白道:“你不信?”
童銅山實在不信,他只覺得這些人本該是從地獄中來的。
世上本不該有這種人。
墨白道:“你已答應?”
童銅山道:“答應什麼?”
墨白道:“化干戈爲玉帛。”
童銅山忽然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就算答應也沒有用。”
墨白道:“爲什麼?”
童銅山道:“因爲還有個人他不會答應。”
墨白道:“誰?”
童銅山道:“衛八太爺。”
墨白道:“你不妨叫他來找我。”
童銅山道:“到哪裡去找?”
墨白冷淡的目光忽然凝望遠方,過了很久,才慢慢道:“長安城裡,冷香園中的梅花,現在想必已開了……”
衛八太爺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像普通人一樣,微笑着拍你的肩膀,說一些他自己認爲得意的笑話。
但他憤怒時,他就會變得和你認得的任何人都不一樣了。
他那張通常總是紅光滿面的臉,突然就會變得像是一頭飢餓而憤怒的獅子的面孔,眼睛裡也會射出一種獅子般凌厲而可怕的光芒。
他的人看來簡直已變成頭怒獅,隨時隨刻都會將任何一個觸怒他的人抓過來,撕成碎片,再一片片吞下去。
現在正是他憤怒的時候。
童銅山皺着眉頭,站在他面前,這威震一方的武林大豪,現在卻像是突然變成了只羔羊,連氣都不敢喘。
衛八太爺用一雙佈滿紅絲的眼睛瞪着他,咬着牙道:“你說那婊子養的混蛋叫墨白?”
童銅山道:“是。”
衛八太爺道:“你說他是從青城來的?”
童銅山道:“是。”
衛八太爺道:“除此之外,你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童銅山的頭彎得更低,道:“是。”
衛八太爺喉嚨裡發出怒獅般的低吼道:“那婊子養的殺了我兩個徒弟,你卻連他的來歷都不知道,你還有臉來見我,我肏死你親孃奶奶。”
他突然從椅子上站起,衝過來,一把揪住童銅山的衣襟,一下子就撕成兩半,接着又正正反反,給了童銅山十七八個耳刮子。
童銅山的嘴角已被打得不停地流血,但看來卻連一點憤怒痛苦的表情都沒有,反而好像覺得很歡喜,很安心。
因爲他知道衛八太爺打得愈兇,罵得愈兇,就表示還將他當作自己人。
只要衛八太爺還將他當作自己人,他這條命就算撿回來了。
衛八太爺若是對他客客氣氣的,他今天就休想活着走出這屋子。
十七八個耳光打完,衛八太爺又給他肚子上添了一腳。
童銅山雖已被打得一臉血,一頭冷汗,卻還是乖乖地站在那裡,連動都不敢動。
衛八太爺總算喘了口氣,瞪着他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小四子他們是去幫你殺人的?”
童銅山道:“知道。”
衛八太爺道:“現在他們已被人弄死,你反而活蹦亂跳地回來了,你算是個什麼東西?”
童銅山道:“我不是個東西,可是我也不敢不回來。”
衛八太爺道:“你個王八蛋,你不敢不回來?你難道不會夾着尾巴逃得遠遠的,也免得讓我老人家看着生氣。”
童銅山道:“我也知道你老人家會生氣,你老人家要打就打,要殺就殺,我都沒話說,但若要我揹着你老人家逃走,我死也不肯。”
衛八太爺瞪着他,突然大笑,道:“好,有種。”
他伸手摟住了童銅山的肩,大笑道:“你們大家看着,這纔是我的好兒子,你們全都該學學他,做錯事怕什麼?他奶奶的有誰這一輩子沒做錯過事,連我衛天鵬都做錯過事,何況別人。”
他一笑,大廳裡十來個人立刻全都鬆了口氣。
衛八太爺道:“你們有誰知道墨白那婊子養的是個什麼東西?”
這句話雖然是問大家的,但他的眼睛卻只盯在一個人身上。
這人白白的臉,留着兩撇小鬍子,看來很斯文,也很和氣。
不認得他的人,誰也看不出這斯斯文文的白面書生,就是衛八太爺門下第一號最可怕的人物,黑白兩道全都聞名喪膽的“鐵錐子”韓貞。
他這人的確像是鐵錐子,無論你有多硬的殼,他都能把你鑽出個大洞來。
但看起來,他卻絕對是個溫和友善的人,臉上總是帶着安詳的微笑,說話的聲音緩慢而穩定。
他確定了沒有別人回答這句話之後,才慢慢道:“多年前,有一家姓墨的人,爲了避禍而隱居到青城山,墨白也許就是這一家的人。”
衛天鵬又笑了,睥睨四顧,大笑道:“我早就說過,天下的事,這小子好像沒有一樣不知道的。”
韓貞微笑道:“但我卻也不知道他們究竟隱居在青城山裡的什麼地方,多年以來,從未有人找到他們的隱居處,只不過每隔三五年,他們自己都要出山一次。”
衛天鵬道:“出來幹什麼?”
韓貞道:“管閒事。”
衛八太爺的臉又沉了下去,他一向不喜歡多管閒事的人。
韓貞道:“他們不能不管閒事,因爲他們自稱是墨翟的後代,墨家的弟子,本就不能做一個獨善其身的隱士。”
衛天鵬皺眉道:“墨翟又是個什麼東西?”
韓貞淡淡道:“他不是東西,是個人。”
衛天鵬反而笑了,敢在他面前頂撞他的人並不多。
就像是大多數被稱爲“太爺”的人一樣,他也喜歡有人來頂撞頂撞他。
韓貞道:“墨翟就是墨子,墨子的精神,就在於急人之難,甚至不惜摩頂放踵、赴湯蹈火的,所以墨家的弟子,絕不能做隱士,只能做義士。”
衛天鵬又沉下了臉,道:“難道墨白那王八蛋也是個義士?”
韓貞笑了笑,道:“義士也有很多種的。”
衛天鵬道:“哦?”
韓貞道:“有種義士,做的事看來雖冠冕堂皇,其實暗地裡卻別有企圖。”
衛天鵬道:“他就是這一種?”
韓貞道:“看來好像是的。”
衛天鵬道:“這種義士好對付。”
韓貞道:“怎麼對付?”
衛天鵬道:“宰一個少一個。”
韓貞道:“宰不得。”
衛天鵬道:“爲什麼宰不得?”
韓貞道:“義士就跟君子一樣,都宰不得的。”
衛天鵬居然大笑,道:“不錯,你若宰了他們,就一定會有人說你是個不仁不義的小人。”
韓貞道:“所以他們宰不得。”
衛天鵬瞪瞪眼道:“當然宰不得,誰說要宰他們,我就先宰了他。”
韓貞道:“何況,要宰他們也不是件容易事。”
衛天鵬道:“那王八蛋難道真的有兩下子?”
韓貞道:“他本身也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下那些死士。”
衛天鵬道:“死士?死士是什麼意思。”
韓貞道:“死士的意思,就是說這些人隨時都準備着爲他而死。”
衛天鵬道:“那些人難道都不要命?”
韓貞點點頭道:“不要命的人,就是最可怕的人;不要命的武功,就是最可怕的武功。”
衛天鵬在等着他解釋。
韓貞道:“因爲你殺他一刀,他也同樣可以殺你一刀。”
衛天鵬顯然對這解釋還不滿意。
韓貞道:“你的出手縱然比他快,但你殺他時,他還是可以殺了你,因爲你一刀砍下,他根本就不想閃避,所以在你刀鋒砍在他肉裡那一瞬間,他已有足夠的時間殺你。”
衛天鵬突然走過去,用力一拍他肩頭,道:“說得好!說得有理!”
韓貞看着他,已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仇人,就是朋友。
我若殺不了你,就交你這個朋友。
這不但是衛天鵬的原則,也是古往今來,所有武林大豪共同的原則。
對他們這種人來說,這原則無疑是絕對正確的。
韓貞道:“童老大說過,他們要到長安城去。”
衛天鵬慢慢地點了點頭,道:“聽說冷香園是個好地方,我也早就想去看看了。”
韓貞道:“冷香園佔地千畝,種着萬千梅花,現在正是梅花開得最豔的時候,所以……”
衛天鵬道:“所以怎麼樣?”
韓貞道:“墨白既然能到那裡去,我們爲什麼不能到那裡去?”
衛天鵬道:“咱們當然能去。”
韓貞道:“既然要去,不如就索性將那地方全包下來。”
衛天鵬道:“有理。”
韓貞道:“等墨白來了,我們就好好地請請他,讓他看看衛八太爺的場面,他若不是呆子,以後想必就不會跟我們作對了。”
衛天鵬道:“他是不是呆子?”
韓貞道:“當然不是。”
衛天鵬揚臉大笑,道:“好,好主意。”
長廊裡很安靜,廊外也種着梅花。
童銅山和韓貞慢慢地走在長廊上,他們本就是老朋友,卻已有多年不見了。
風很冷,冷風裡充滿了梅花的香氣。
童銅山忽然停下來,凝視着韓貞,道:“有件事我總覺得奇怪。”
韓貞道:“什麼事?”
童銅山道:“爲什麼只要你說出來的話,老頭子就認爲是好主意?”
韓貞笑了笑,道:“因爲那本就是他的主意,我只不過替他說出來而已。”
童銅山道:“既然是他的主意,爲什麼要你說出來?”
韓貞沉吟着,道:“你跟着老頭子已有多久?”
童銅山道:“也有十多年了。”
韓貞道:“你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童銅山遲疑着,道:“你看呢?”
韓貞道:“我想你一定也認爲他是個很粗野,很暴躁,從來也不懂得用心機的人。”
童銅山道:“他難道不是?”
韓貞道:“昔年中原八傑,縱橫天下,大家都認爲最精明的是劉三爺,最厲害的是李七爺,最糊塗的就是衛八爺。”
童銅山道:“我也聽說過。”
韓貞笑了笑,道:“但現在最精明的劉三爺,和最厲害的李七爺都已死了,最糊塗的衛八爺卻還活着,而且過得很好。”
童銅山也笑了,他當然也已明白韓貞的意思。
只有會裝糊塗,也肯裝糊塗的人,纔是真正最精明、最厲害的。
童銅山忽又嘆了口氣,道:“只可惜裝糊塗也不是件容易事。”
韓貞道:“的確不是。”
童銅山道:“看來你就不會裝糊塗。”
韓貞苦笑道:“現在我就算真的糊塗,也不能露出糊塗的樣子來。”
童銅山道:“爲什麼?”
韓貞道:“因爲糊塗人身旁,總得有個精明人的,現在我扮的就是這個精明人。”
童銅山道:“所以只要是你說出來的,老頭子就認爲是好主意。”
韓貞道:“就算後來發現那並不是好主意,錯的也是我,不是老頭子。”
童銅山道:“所以別人恨的也是你,不是老頭子。”
韓貞嘆了口氣,道:“所以你現在也已該明白,精明人爲什麼總是死得特別快了。”
童銅山忽然笑了笑,道:“但有種人一定死得比精明人還快。”
韓貞道:“哪種人?”
童銅山道:“跟老頭子作對的人。”
韓貞也笑了,道:“所以我一直都很同情這種人,他們要活着實在不容易。”
馮六慢慢地走過一條積雪的小徑,遠遠看過去,已可看見冷香園中那片燦爛如火焰的梅花。
“去把冷香園包下來,把本來住在那裡的客人趕出去,無論是活的,還是死的,全都趕出去。”
這是衛八太爺的命令,也正是衛八太爺發令的典型方法。
他只派你去做一件事,而且要你非成功不可。
至於你怎樣去做,他就完全不管了,這件事有多少困難,他更不管。
所有的困難,都要你自己去克服,你若不能克服,就根本不配做衛八太爺門下的弟子。
馮六正是受命而來的。
他一向是個謹慎的人,非常謹慎。
他已將所有可能發生的困難,全都仔細地想過一遍。
穿過這條積雪的小徑,就是冷香園的門房,當值的管事,通常都在門房裡,他希望這管事的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都知道,衛八太爺的要求,是絕不容拒絕的。
冷香園今天當值的管事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看來雖不太聰明,卻也不笨。
“在下楊軒。公子無論是來賞花飲酒,還是想在這裡流連幾天,都只管吩咐。”
馮六的回答直接而簡短:“我們要將這裡全都包下來。”
楊軒顯得很意外,卻還是微笑着道:“這裡一共有二十一個院子,十四座樓,七間大廳,二十八間花廳,兩百多間客房,公子要全包下來?”
馮六道:“是的。”
楊軒沉吟着,道:“公子一共要來多少人?”
馮六道:“就算只來一個人,也要全包下來。”
楊軒沉下了臉,冷冷道:“那就得看來的是什麼人了。”
馮六道:“是衛八太爺。”
楊軒動容道:“衛八太爺,保定府的衛八太爺?”
馮六點點頭,心裡覺得很滿意,衛八太爺的名頭,畢竟是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楊軒看着他,眼睛裡忽然露出種狡猾的笑意,說道:“衛八太爺的吩咐,在下本來不敢違背的,只不過……”
馮六道:“不過怎麼樣?”
楊軒道:“剛纔也有位客官要將這地方包下來,而且出了一千兩銀子一天的高價,在下還沒有答應,現在若是答應了公子,怎麼去向那位客官交代?”
馮六皺了皺眉頭,道:“那個人在哪裡?”
楊軒沒有回答,目光卻從他肩頭上看了過去。
馮六回過身,就看見了一張青中透白,完全沒有表情的臉。
一個人就站在他身後的屋角里,身上穿着件很單薄的白麻衣衫,背後揹着卷草蓆,手裡提着根短杖。
馮六剛纔走進來時,並沒有看見這個人,現在這個人竟然也沒有看見他,一雙冰冰冷冷,完全沒有表情的眼睛,彷彿正在凝視着遠方。
這世上所有的一切人、一切事,好像都沒有被他看在眼裡。他關心的彷彿只是遠方虛無縹緲處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只有在那裡,他才能獲得真正的平靜安樂。
馮六隻看了一眼,就轉回身。他已知道這個人是誰了,並不想看得太仔細,更不想跟這個人說話。他知道無論同這個人說什麼,都是件非常愚蠢的事。
楊軒的眼睛裡,還帶着那種狡猾的笑意。
馮六微笑道:“你是做生意的?”
楊軒道:“在下本就是個生意人。”
馮六道:“做生意是爲了什麼?”
楊軒笑道:“當然是爲了賺錢。”
馮六道:“好,我出一千五百兩銀子一天,再給你一千兩回扣。”
他知道和生意人談交易,遠比和一個不要命的人談交易容易得多。
在衛八太爺手下多年,他已學會了如何下正確的判斷和選擇。
楊軒顯然已被打動了,卻聽那白衣人冷冷道:“我出一千五百兩,再加這個。”
馮六隻覺得身後突然有冷森森的刀風掠過,忍不住回過頭。
白衣人已從短杖裡抽出柄薄刀,反手一刀,竟在腿股間削下了一片血淋淋的肉,慢慢地放在桌上,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竟似完全不覺得痛苦。
馮六看着他,已可感覺到眼角在不停地跳,過了很久,才深深道:“這價錢我也出得起。”
白衣人一雙冷漠空洞的眼睛,只看了他一眼,又凝視着遠方。
馮六慢慢地抽出柄短刀,也在自己腿股間割下了一片肉。他割得很慢,很仔細。他無論做什麼事,都一向很仔細。肉割下雖然很痛苦,但衛八太爺的命令若無法達成,就一定會更痛苦。這一次他的判斷和選擇也同樣正確,也許他根本就沒什麼選擇的餘地。
兩片血淋淋的肉放在桌上,楊軒的人已經軟了下去。
白衣人又看了馮六一眼,突然揮刀,割下了自己的一隻耳朵。
馮六隻覺得自己的臂膀已僵硬,他割過別人的耳朵,當時只覺得有種殘酷的快意。但割自己的耳朵,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本可揮刀殺了這白衣人,可是韓貞的話他也沒有忘記。
——你的出手縱然比他快,但你殺他時,他還是可以殺了你。
謹慎的人,大多數都珍惜自己的性命,馮六是個謹慎的人。他慢慢地擡起頭,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割得更慢,更仔細。
白衣人的肩上已被他自己的鮮血染紅,一雙冷漠空洞的眼睛裡,竟忽然露出種殘酷快意的表情,馮六的這隻耳朵,就好像是他割下來的一樣。
兩隻血淋淋的耳朵放在桌上,楊軒似已連站都站不住了。
白衣人望望馮六耳畔流下的鮮血,冷冷道:“這價錢你也出得起?”
他突然揮刀,向自己左腕上砍了下去。
馮六的心也已隨他這一刀沉下。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到一陣風吹過,風中彷彿帶有種奇異的香氣。然後他就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一眼看過去,馮六隻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看過這麼美麗的女人。她就像是被這陣風吹進來的。
白衣人看見她時,立刻就發覺自己握刀的手已被她託着。
她也正在微笑着,看着他,多麼溫柔而甜蜜,說話的聲音也同樣甜蜜:“刀砍在肉上,是會疼的。”
白衣人冷冷道:“這不是你的肉。”
這美麗的女人柔聲道:“雖然不是我的肉,我也一樣會心疼。”
她春筍般的纖纖手指輕輕一拂,就好像在爲她的情人從瓶中摘下一朵鮮花。
白衣人就發覺自己手裡的刀,忽然已到了她的手裡。
百鍊精鋼的快刀,薄而鋒利。
她十指纖纖,輕輕一拗,又彷彿在拗斷花枝,只聽“咔”的一響,這柄百鍊精鋼的快刀,竟已被她拗斷了一截。
“何況,這地方我早已包下來了,你們又何必爭來爭去?”
她嘴裡說着話,竟將拗斷的那一截鋼刀,用兩根手指拈起,放在嘴裡,慢慢地吞了下去。然後她美麗的臉上就露出種滿意的表情,竟像是剛吞下一片美味的糖果一樣。
馮六怔住。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連白衣人的眼睛裡也不禁露出了驚嚇之色。世上怎麼可能有這麼奇怪的事,這麼可怕的武功?她難道就不怕刀鋒割爛她的腸胃?
這美麗的女人卻又將鋼刀拗下一塊,吞了下去,輕輕嘆了口氣,微笑着道:“這把刀倒真不錯,非但鋼質很好,煉得也很純,比我昨天吃的那把刀滋味好多了。”
馮六忍不住道:“你天天吃刀?”
這美麗的女人道:“吃得並不多,每天只吃三柄,刀劍也跟豬肉一樣,若是吃得太多了,腸胃會不舒服的。”
馮六直着眼睛,看着她。他很少在美麗的女人面前失態,但現在他已完全沒法子控制自己。
這美麗的女人看着他,又道:“像你手裡這把刀,就不太好吃了。”
馮六又忍不住問:“爲什麼?”
她笑了笑,淡淡道:“你這把刀以前殺的人太多了,血腥味太重。”
白衣人看着她,突然轉過頭,大步走了出去。他不怕死,可是要他將一柄鋼刀拗成一塊塊吞下去,他根本就做不到。沒有人能做得到,這根本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她又笑了笑,道:“看來他已不想跟我爭了,你呢?”
馮六不開口,他根本無法開口。
這美麗的女人道:“男子漢大丈夫,無論跟女人爭什麼,就算爭贏了,也不是件光榮的事,你說對不對?”
馮六終於嘆了口氣,道:“請教尊姓大名,在下回去也好交代。”
她也嘆了口氣,道:“我只不過是個丫頭,你問出我名字,也沒用的。”
這個風華絕代,美豔照人,武功更深不可測的女人,竟只不過是個丫頭。
她的主人又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你不妨回去轉告衛八太爺,就說這地方已被南海娘子包下來了,他老人家若是有空,隨時都可以過來玩幾天。”
馮六道:“南海娘子?”
這美麗的女人點點頭,道:“南海娘子就是我的主人,你回去告訴衛八太爺,他一定知道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