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庵外那一戰,非但悲壯慘烈,震動了天下,而且武林中的歷史,幾乎也因那一戰而完全改變。
那地方的血是不是已乾透?
那些英雄們的骸骨,是不是還有些仍留在梅花庵外的衰草夕陽間?
現在那已不僅是個踏雪賞梅的名勝而已,那已是個足以令人憑弔的古戰場。
梅花雖然還沒有開,樹卻一定還在那裡。
樹上是不是還留着那些英雄們的血?
但梅花庵外現在卻已連樹都看不見了。
草色又枯黃,夕陽悽悽惻惻地照在油漆久已剝落的大門上。
夕陽下,依稀還可以分辨出“梅花庵”三個字。
但是庵內庵外的梅花呢?
難道那些倔強的梅樹,在經歷了那一場慘絕人寰的血戰後,終於發現了人類的殘酷,也已覺得人間無可留戀,寧願被砍去當柴燒,寧願在火焰中化爲灰燼?
沒有梅,當然也沒有雪,現在還是秋天。
傅紅雪佇立在晚秋悽惻的夕陽下,看着這滿眼的荒涼,看着這劫後的梅花庵,心裡又是什麼滋味?
無論如何,這名庵猶在,但當年的英雄們,卻已和梅花一樣,全都化作了塵土。
他手裡緊緊握着他的刀,慢慢地走上了鋪滿蒼苔的石階。
輕輕一推,殘敗的大門就“呀”的一聲開了,那聲音就像是人們的嘆息。
院子裡的落葉很厚,厚得連秋風都吹不起。
一陣陣低沉的誦經聲,隨着秋風,穿過了這荒涼的院落。
大殿裡一片陰森黝黑,看不見香火,也看不見誦經的人。
夕陽更淡了。
傅紅雪俯下身,拾起了一片落葉,癡癡地看着,癡癡地想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彷彿聽見有人在低誦着佛號。
然後他就聽見有人對他說:“施主是不是來佛前上香的?”
一個青衣白襪的老尼,雙手合十,正站在大殿前的石階上看着他。
她的人也乾癟得像是這落葉一樣,蒼老枯黃的臉上,刻滿了寂寞悲苦的痕跡,人類所有的歡樂,全已距離她太遠,也太久了。
可是她的眼睛裡,卻還帶着一絲希冀之色,彷彿希望這難得出現的香客,能在她們信奉的神佛前略表一點心意。
傅紅雪不忍拒絕,也不想拒絕。
他走了過去。
“貧尼了因,施主高姓?”
“我姓傅。”
他要了一束香,點燃,插在早已長滿了銅綠的香爐裡。
低垂的神幔後,那尊垂眉斂目的佛像,看來也充滿了愁苦之意。
它是爲了這裡香火的冷落而悲悼?還是爲了人類的殘酷愚昧?
傅紅雪忍不住輕輕嘆息。
那老尼了因正用一雙同樣愁苦的眼睛在看着他,又露出那種希冀的表情:“施主用過素齋再走?”
“不必了。”
“喝一盅苦茶?”
傅紅雪點點頭,他既不忍拒絕,也還有些話想要問問她。
一個比較年輕些的女尼,手託着白木茶盤,垂着頭走了進來。
傅紅雪端起了茶,在茶盤上留下了一錠碎銀。
他所能奉獻的,已只有這麼多了。
這已足夠令這飽歷貧苦的老尼滿意,她合十稱謝,又輕輕嘆息:“這裡已有很久都沒有人來了。”
傅紅雪沉吟着,終於問道:“你在這裡已多久?”
老尼了因道:“究竟已有多少年,老尼已不復記憶,只記得初來的那年,這裡的佛像剛開光點睛。”
傅紅雪道:“那至少已二十年?”
了因眼睛裡掠過一絲悲傷之色,道:“二十年?只怕已有三個二十年了。”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絲希冀之色,道:“你還記不記得二十年前,在這裡發生過的那件事?”
了因道:“不是二十年前,是十九年前。”
傅紅雪長長吐出口氣,道:“你知道。”
了因點了點頭,悽然道:“那種事只怕是誰都忘不了的。”
傅紅雪道:“你……你認得那位白施主?”
老尼了因垂首說道:“那也是位令人很難忘記的人,老尼一直在祈求上蒼,盼望他的在天之靈能夠得到安息。”
傅紅雪也垂下了頭,只恨自己剛纔爲什麼不將身上所有的銀子都拿出來。
了因又嘆道:“老尼寧願身化劫灰,也不願那件禍事發生在這裡。”
傅紅雪道:“你親眼看見那件事發生的?”
了因道:“老尼不敢看,也不忍看,可是當時從外面傳來的那種聲音……”
她枯黃乾癟的臉上,忽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過了很久,才長嘆道:“直到現在,老尼對紅塵間事雖已全都看破,但只要想起那種聲音,還是食難下嚥,寢難安枕。”
傅紅雪也沉默了很久,才問道:“第二天早上,有沒有受傷的人入庵來過?”
了因道:“沒有,自從那天晚上之後,這梅花庵的門至少有半個月未曾打開過。”
傅紅雪道:“以後呢?”
了因道:“開始的那幾年,還有些武林豪傑,到這裡來追思憑弔,但後來也漸漸少了,別的人聽說那件兇殺後,更久已絕足。”
她嘆息着,又道:“施主想必也看得出這裡情況,若不是我佛慈悲,還賜給了兩畝薄田,老尼師徒三人只怕早已活活餓死。”
傅紅雪已不能再問下去,也不忍再問下去。
他慢慢地將手裡的這碗茶放在桌子上,正準備走出去。
了因看着這碗茶,忽然道:“施主不想喝這一碗苦茶?”
傅紅雪搖搖頭。
了因卻又追問道:“爲什麼?”
傅紅雪道:“我從不喝陌生人的茶水。”
了因說道:“但老尼只不過是個出家人,施主難道也……”
傅紅雪道:“出家人也是人。”
了因又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看來施主也未免太小心了。”
傅紅雪道:“因爲我還想活着。”
了因臉上忽然露出種冷淡而詭秘的微笑,這種笑容本不該出現這臉上的。
她冷冷地笑着道:“只可惜無論多小心的人,遲早也有要死的時候。”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衰老幹癟的身子突然豹子般躍起,凌空一翻。
只聽“哧”的一聲,她寬大的袍袖中,就有一蓬銀光暴雨般射了出來。
這變化實在太意外,她的出手也實在太快。
尤其她發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這十九年,她好像隨時隨刻都已準備着這致命的一擊!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大殿的左右兩側,忽然同時出現了兩個青衣勁裝的女尼,其中有一個正是剛纔奉茶來的。
但現在她裝束神態都已改變,一張淡黃色的臉上,充滿了殺氣。
兩個人手裡都提着柄青光閃閃的長劍,已作出搏擊的姿勢,全身都已提起了勁力。
無論傅紅雪往哪邊閃避,這兩柄劍顯然都要立刻刺過來的。
何況這種暗器根本就很難閃避得開。
傅紅雪的臉是蒼白的。
那柄漆黑的刀,還在他手裡。
他沒有閃避,反而迎着這一片暗器衝了過去,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他的刀已出鞘。
誰也不相信有人能在這一瞬間拔出刀來。
刀光一閃。
所有的暗器突然被捲入了刀光中,他的人卻已衝到那老尼了因身側。
了因的身子剛凌空翻了過來,寬大的袍袖和衣袂猶在空中飛舞。
她突然覺得膝蓋上一陣劇痛,漆黑的刀鞘,已重重地敲在她的膝蓋上。
她的人立刻跌下。
那兩個青衣女尼清叱一聲,兩柄劍已如驚虹交剪般刺來。
她們的劍法,彷彿和武當的“兩儀劍法”很接近,劍勢輕靈迅速,配合也非常好。
兩柄劍刺的部位,全都是傅紅雪的要穴,認穴也極準。
她們的這一出手,顯然也準備一擊致命的。
這些身在空門的出家人,究竟和傅紅雪有什麼深仇大恨?
傅紅雪沒有用他的刀。
他用的是刀鞘和刀柄。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刀鞘和刀柄同時迎上了這兩柄劍,竟恰巧撞在劍尖上。
“咯”的一聲,兩柄百練精鋼的長劍,竟同時折斷了。
剩下的半柄劍也再已把持不住,脫手飛出,“奪”的,釘在梁木上。
年輕的女尼虎口已崩裂,突然躍起,正想退,但漆黑的刀鞘與刀柄,已又同時打在她們身上。
她們也倒了下去。
刀已入鞘。
傅紅雪靜靜地站在那裡,看着正跌坐在地上抱着膝蓋的老尼了因。
夕陽更暗淡。
大殿裡已只能依稀分辨出她臉上的輪廓,已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
可是她眼睛裡那種仇恨、怨毒之色,還是無論誰都能看得出的。
她並沒有在看着傅紅雪。
她正在看着的,是那柄漆黑的刀。
傅紅雪道:“你認得這柄刀?
”
了因咬着牙,嗄聲道:“這不是人的刀,這是柄魔刀,只有地獄中的惡鬼才能用它。”
她的聲音低沉嘶啞,突然也變得像是來自地獄中的魔咒。
“我等了十九年,我就知道一定還會再看見這柄刀的,現在我果然看到了。”
傅紅雪道:“看到了又如何?”
了因道:“我已在神前立下惡誓,只要再看見這柄刀,無論它在誰手裡,我都要殺了這個人。”
傅紅雪道:“爲什麼?”
了因道:“因爲就是這柄刀,毀了我的一生。”
傅紅雪道:“你本不是梅花庵的人?”
了因道:“當然不是。”
她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道:“你這種毛頭小夥子當然不會知道老孃是誰,但二十年前,提起桃花娘子來,江湖中有誰不知道?”
她說的話也忽然變得十分粗俗,絕不是剛纔那個慈祥愁苦的老尼能說出口來的。
傅紅雪讓她說下去。
了因道:“但我卻被他毀了,我甩開了所有的男人,一心想跟着他,誰知他只陪了我三天,就狠狠地甩掉了我,讓我受盡別人的恥笑。”
“你既然能甩下別人,他爲什麼不能甩下你?”
這句話傅紅雪並沒有說出來。
他已能想象到以前那“桃花娘子”是個怎麼樣的女人。
對這件事,他並沒有爲他的亡父覺得悔恨。
若換了是他,他也會這樣做的。
他心裡反而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坦然,因爲他已發覺他父親做的事,無論是對是錯,至少都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
了因又說了些什麼話,他已不願再聽。
他只想問她一件事!
“十九年前那個大雪之夜,你是在梅花庵外?還是在梅花庵裡?”
了因冷笑道:“我當然是在外面,我早已發誓要殺了他。”
傅紅雪道:“那天你在外面等他時,有沒有聽見一個人說:人都到齊了。”
了因想了想,道:“不錯,好像是有個人說過這麼樣一句話。”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有沒有聽出他的口音?”
了因恨恨道:“我管他是誰?那時我心裡只想着一件事,就是等那沒良心的負心漢出來,讓他死在我的手裡,再將他的骨頭燒成灰,和着酒吞下去。”
她忽然撕開衣襟,露出她枯萎乾癟的胸膛,一條刀疤從肩上直劃下來。
傅紅雪立刻轉過頭,他並不覺得同情,只覺得很噁心。
了因卻大聲道:“你看見了這刀疤沒有,這就是他唯一留下來給我的,這一刀他本來可以殺了我,但他卻忽然認出了我是誰,所以才故意讓我活着受苦。”
她咬着牙,眼睛裡已流下了淚,接着道:“他以爲我會感激他,但我卻更恨他,恨他爲什麼不索性一刀殺了我!”
傅紅雪忍不住冷笑,他發現這世上不知道感激的人實在太多。
了因道:“你知不知道這十九年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受的是什麼罪,我今年才三十九,可是你看看我現在已變成了什麼樣子?”
她忽然伏倒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女人最大的悲哀,也許就是容貌的蒼老,青春的流逝。
傅紅雪聽着她的哭聲,心裡才忽然覺得有些同情。
她的確已不像是個三十九歲的女人,她受過的折磨與苦難的確已夠多。
無論她以前做過什麼,她都已付出了極痛苦、極可怕的代價。
“這也是個不值得殺的人。”
傅紅雪轉身走了出去。
了因突又大聲道:“你!你回來。”
傅紅雪沒有回頭。
了因嘶聲道:“你既已來了,爲什麼不用這柄刀殺了我,你若不敢殺我,你就是個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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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紅雪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留下了身後一片痛哭謾罵聲。
“你既已了因,爲何不能了果?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一個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女人,豈非本就該得到這種下場!”
傅紅雪心裡忽又覺得一陣刺痛,他又想起了翠濃。
秋風,秋風滿院。
傅紅雪踏着厚厚的落葉,穿過這滿院秋風,走下石階。
梅花庵的夕陽已沉落。
沒有梅,沒有雪,有的只是人們心裡那些永遠不能忘懷的慘痛回憶。
只有回憶纔是永遠存在的,無論這地方怎麼變都一樣。
夜色漸臨,秋風中的哀哭聲已遠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遠不會再到這地方來——這種地方還有誰會來呢?
至少還有一個人。
葉開!
“你若不知道珍惜別人的情感,別人又怎麼會珍惜你呢?”
“你若不尊敬自己,別人又怎麼會尊敬你?”
葉開來的時候,夜色正深沉,傅紅雪早已走了。
他也沒有看見了因。
了因的棺木已蓋起,棺木是早已準備好了的,不是埋葬傅紅雪,就是埋葬她自己。
她守候在梅花庵,爲的就是要等白天羽這個唯一的後代來尋仇。
她心裡的仇恨,遠比要來複仇的人更深。
她既不能了結,也未能了因——她從來也沒有想過她自己這悲痛的一生是誰造成的。
這種愚昧的仇恨,支持她活到現在。
現在她已活不下去。
她是死在自己手裡的,正如造成她這一生悲痛命運的,也是她自己。
“你若總是想去傷害別人,自然也遲早有人會來傷害你。”
兩個青衣女尼,在她棺木前輕輕地啜泣,她們也只不過是在爲了自己的命運而悲傷,也很想結束自己這不幸的一生,卻又沒有勇氣。
死,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葉開走的時候,夜色仍同樣深沉。
這地方已不值得任何人停留。
丁靈琳依偎着他,天上的秋星已疏落,人也累了。
葉開忍不住輕撫着她的柔肩,道:“其實你用不着這樣跟着我東奔西走的。”
丁靈琳仰起臉,用一雙比秋星還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柔聲道:“我喜歡這樣子,只要你有時能對我好一點,我什麼事都不在乎。”
葉開輕輕嘆了一聲。
他知道情感就是這樣慢慢滋長的,他並不願有這種情感,他一直都在控制着自己。
但他畢竟不是神。
何況人類的情感,本就是連神都無法控制得了的。
丁靈琳忽又嘆息了一聲,道:“我真不懂,傅紅雪爲什麼連那可憐的老尼姑都不肯放過。”
葉開道:“你以爲是傅紅雪殺了她的?”
丁靈琳道:“我只知道她現在已死了。”
葉開道:“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的。”
丁靈琳道:“但她是在傅紅雪來過之後死的,你不覺得她死得太巧?”
葉開道:“不覺得。”
丁靈琳皺眉道:“你忽然生氣了?”
葉開不響。
丁靈琳道:“你在生誰的氣?”
葉開道:“我自己。”
丁靈琳道:“你在生自己的氣?”
葉開道:“我能不能生自己的氣?”
丁靈琳道:“可是你爲什麼要生氣呢?”
葉開沉默着,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道:“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了因是什麼人的。”
丁靈琳道:“了因?”
葉開道:“就是剛死了的老尼姑。”
丁靈琳道:“你以前見過她?——你以前已經到梅花庵來過?”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道:“她是什麼人?”
葉開道:“她至少並不是個可憐的老尼姑。”
丁靈琳道:“那麼她是誰呢?”
葉開沉吟着道:“十九年前的那一場血戰之後,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突然失了蹤,失蹤的人遠比死在梅花庵外的人多。”
丁靈琳在聽着。
葉開道:“當時武林中有一個非常出名的女人,叫作桃花娘子,她雖然有桃花般的美麗,但心腸卻比蛇蠍還惡毒,爲她神魂顛倒,死在她手上的男人也不知有多少。”
丁靈琳道:“在那一戰之後,她也忽然失了蹤?”
葉開道:“不錯。”
丁靈琳道:“你莫非認爲梅花庵裡的那老尼姑就是她?”
葉開道:“一定是她。”
丁靈琳道:“但她也可能恰巧就是在那時候死了的。”
葉開道:“不可能。”
丁靈琳道:“爲什麼?”
葉開道:“因爲除了白天羽外,能殺死她的人並沒有幾個。”
丁靈琳道:“也許就是白天羽殺了她的。”
葉開搖搖頭道:“白天羽絕不會殺一個跟他有過一段情緣的女人。”
丁靈琳道:“但這也並不能夠說明她就是那個老尼姑。”
葉開道:“我現在已經能證明。”
他攤開手,手上有一件發亮的暗器,看來就像是桃花的花瓣。
丁靈琳道:“這是什麼?”
葉開道:“是她的獨門
暗器,江湖中從沒有第二個人使用這種暗器。”
丁靈琳道:“你在哪裡找到的?”
葉開道:“就在梅花庵裡的大殿上。”
丁靈琳道:“剛纔找到的?”
葉開點點頭,道:“她顯然要用這種暗器來暗算傅紅雪的,卻被傅紅雪擊落了,所以這暗器上還有裂口。”
丁靈琳沉吟着,道:“就算那個老尼姑就是桃花娘子又如何?現在她反正已經死了,永遠再也沒法子害人了。”
葉開道:“但我早就該猜出她是誰的。”
丁靈琳道:“你早就猜出她是誰又能怎樣?遲一點,早一點,又有什麼分別。”
葉開道:“最大的分別就是,現在我已沒法子再問她任何事了。”
丁靈琳道:“你本來有事要問她?”
葉開點點頭。
丁靈琳道:“那件事很重要?”
葉開並沒有回答這句話,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特的悲傷之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那一戰雖然從這裡開始,卻不是在這裡結束的。”
丁靈琳道:“哦?”
葉開道:“他們在梅花庵外開始突擊,一直血戰到兩三裡之外,白天羽才力竭而死,這一路上,到處都有死人的血肉和屍骨。”
丁靈琳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緊緊地握住了葉開的手。
葉開道:“在那一戰中,屍身能完整保存的人並不多,尤其是白家的人……”
他聲音彷彿突然變得有些嘶啞,又過了很久,才接着道:“血戰結束後,所有刺客的屍體就立刻全都被搬走,因爲馬空羣不願讓人知道這些刺客們是誰,也不願有人向他們的後代報復。”
丁靈琳說道:“看來他並不像是會關心別人後代的人。”
葉開道:“他關心的並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丁靈琳眨着眼,她沒有聽懂。
葉開道:“白天羽死了後,馬空羣爲了避免別人的懷疑,自然還得裝出很悲憤的樣子,甚至還當衆立誓,一定要爲白天羽復仇。”
丁靈琳終於明白了,道:“那些人本是他約來的,他又怎樣去向他們的後代報復?”
葉開道:“所以他只有先將他們的屍身移走,既然再也沒有人知道這些刺客是誰,就算有人想報復,也無從着手。”
丁靈琳道:“所以他自己也就省了不少麻煩。”
她輕輕嘆了口氣,接着道:“看來他的確是條老狐狸。”
葉開道:“所以第二天早上,雪地上剩下的屍骨,已全都是白家人的。”
丁靈琳道:“爲他們收屍的還是馬空羣?”
葉開點點頭道:“可是他們的屍骨已殘缺,有的甚至連面目都已難辨認……”
他的聲音更嘶啞,慢慢地接着道:“最可憐的還是白天羽,他……他非但四肢都已被人砍斷,甚至連他的頭顱,都已找不到了。”
丁靈琳看着他臉上的表情,突然覺得全身冰冷,連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又過了很久,葉開才黯然嘆息着,道:“有人猜測他的頭顱是被野獸銜走了的,但那天晚上,血戰之後,這地方周圍三裡之內,都有人在搬運那些刺客的屍體,附近縱然有野獸,也早就被嚇得遠遠地避開了。”
丁靈琳接着道:“所以你認爲他的頭顱是被人偷走的?”
葉開握緊雙拳,道:“一定是。”
丁靈琳道:“你……你難道認爲是被桃花娘子偷走的?”
葉開道:“只有她的可能最大。”
丁靈琳道:“爲什麼?”
葉開道:“因爲她是個女人——刺客中縱然還有別的女人,但活着的卻只有她一個。”
丁靈琳忍不住冷笑道:“難道只有女人才會做這種事?”
葉開道:“一個人死之後,他生前的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何況那些刺客本是他生前的朋友。”
丁靈琳說道:“但桃花娘子豈非也跟他有過一段情緣?”
葉開道:“就因爲如此,所以她才恨他,恨到了極處,才做得出這種瘋狂的事。”
丁靈琳不說話了。
葉開道:“何況別人只不過是想要白天羽死而已,但她本來卻是要白天羽一直陪着她的,白天羽活着時,她既然已永遠無法得到他,就只有等他死了後,用這種瘋狂的手段來佔有他了。”
丁靈琳咬着嘴脣,心裡忽然也體會到女人心理的可怕。
因爲她忽然想到,葉開若是甩掉了她,她是不是也會做這種事呢?
這連她自己都不能確定。
她身子忽然開始不停地發抖。
秋夜的風中寒意雖已很重,但她身上的冷汗,卻已溼透衣裳。
夜更深,星更稀。
葉開已感覺出丁靈琳手心的汗,他知道她從來也沒有吃過這麼樣的苦。
“你應該找個地方去睡了。”
丁靈琳道:“我睡不着,就算我現在已躺在最軟的牀上,還是睡不着。”
葉開道:“爲什麼?”
丁靈琳道:“因爲我心裡有很多事都要想。”
葉開道:“你在想些什麼?”
丁靈琳道:“想你,只想你一個人的事,已經夠我想三天三夜了。”
葉開道:“我就在你身旁,還有什麼好想的?”
丁靈琳道:“但你的事我還是沒法子不想,而且愈想愈奇怪。”
葉開道:“奇怪?”
丁靈琳道:“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誰都多,甚至比傅紅雪都多,我想不通是爲了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其實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蒐集到,再一點點拼湊起來的。”
丁靈琳道:“這件事本來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爲什麼要如此關心?”
葉開道:“因爲我天生是個很好奇的人,而且特別喜歡管閒事。”
丁靈琳道:“世上的閒事有很多,你爲什麼偏偏只管這一件事?”
葉開道:“因爲我覺得這件事特別複雜,愈複雜的事就愈有趣。”
丁靈琳輕輕嘆息了一聲,道:“無論你怎麼說,我還是覺得奇怪。”
葉開苦笑道:“你一定要覺得奇怪,我又有什麼法子。”
丁靈琳道:“只有一個法子。”
葉開道:“你說。”
丁靈琳道:“只要你跟我說實話。”
葉開道:“好,我說實話,我若說我也是傅紅雪的兄弟,所以纔會對這件事如此關心,你信不信?”
丁靈琳道:“不信,傅紅雪根本沒有兄弟。”
葉開道:“你究竟想要聽我說什麼呢?”
丁靈琳又長長嘆了口氣,道:“這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葉開笑了,道:“所以我勸你不要胡思亂想,因爲這件事才真的跟你連一點關係都沒有,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煩。”
丁靈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這也許只因我跟你一樣,什麼人的麻煩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歡找自己的麻煩。”
過了半晌,她忽又嘆道:“現在我心裡又在想另外一件事。”
葉開道:“什麼事?”
丁靈琳道:“白大俠的頭顱若真是被桃花娘子偷去的,那隻因她得不到他活着時的人,只好要死的人陪着他。”
葉開道:“你說的方法並不好,但意思卻是差不多的。”
丁靈琳道:“所以她自己死了之後,就一定更不會離開他了。”
葉開道:“你的意思是說……”
丁靈琳道:“我的意思是說,白大俠的頭顱若真是被那桃花娘子偷去的,現在就一定也放在她的棺材裡。”
葉開怔住。
他的確沒有想到這一點,但卻不能否認丁靈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靈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
葉開沉默了許久,終於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不必了!”
丁靈琳道:“你剛纔一心還在想找到白大俠的頭顱,現在爲什麼又說不必了?”
葉開的神色很黯淡,緩緩道:“我想找到他的頭顱,也只不過想將他好好地安葬而已。”
丁靈琳道:“可是……”
葉開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他的頭顱若真是在那口棺材裡,想必就一定會有人將他好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擾他死去的英靈,又何必再去讓桃花娘子死不瞑目。”
他嘆息着,黯然道:“無論她以前怎麼樣,但她的確也是個很可憐的女人,我又何必再去剝奪她這最後的一點點安慰。”
丁靈琳道:“現在你怎麼又忽然替她設想起來了?”
葉開道:“因爲有個人曾經對我說,要我無論在做什麼事之前,都先去替別人想一想。”
他目中又露出那種尊敬之色,接着道:“這句話我始終都沒有忘記,以後也絕不會忘記。”
丁靈琳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輕嘆着道:“你真是個奇怪的人,簡直比傅紅雪還奇怪得多。”
葉開“哦”了一聲,道:“是嗎?”
丁靈琳道:“傅紅雪並不奇怪,因爲他做的事,本就是他決心要去做的,而你做的事,卻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這麼樣去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