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飛道:“以前我也認爲如此,但現在,我卻已知道,有時活着還不如死了的好。”
林仙兒咬着嘴脣,道:“這話簡直不像你說的,就像李尋歡說的,只有像他這樣孤獨的人才會說得出這種可笑的話。”
阿飛目中又露出了痛苦之色,道:“你認爲這話很可笑?”
林仙兒道:“當然可笑,假如每個人想法都和他一樣,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早就該去死了,別人既然都不……”
阿飛突然打斷了她的話,緩緩道:“我不是別人,我就是我!”
林仙兒凝注着他的臉,幽幽道:“我發現你對他比對我好,是麼?”
阿飛的嘴閉起,閉成了一條線。
林仙兒黯然道:“可是,你爲什麼不想想,他總是要你爲他殺人,我只不過是要你爲我活下去,我對你難道不比他好得多?”
阿飛終於長長嘆了口氣,道:“可是,我不能讓他覺得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會消沉,我一定要他明白,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才能振作!”
林仙兒淚又流下,道:“我有時真不明白,你心裡想的究竟是什麼?”
阿飛道:“我想的很簡單,所以不會改變。”
愈簡單,變化就愈少。
林仙兒擡起了淚眼,盯着他,道:“永遠也不會改變?”
阿飛道:“永遠!”
他的回答也很簡單。
林仙兒站起來,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悄無人聲,甚至連蟲鳴鳥語都聽不見——無論是哪一種生命,只要到了這裡,生命的價值都會突然變得很卑賤。
在這裡,最真實的感覺就是“死”,無論你是坐着,還是站着,無論你是在窗內,還是在窗外,隨時隨地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良久良久,林仙兒才嘆了口氣,道:“我忽然發覺你和李尋歡之間的關係,很像上官金虹和荊無命。”
阿飛道:“哦?”
林仙兒道:“荊無命這個人幾乎完全是爲了上官金虹而活着的,上官金虹當然也對他很好,直到現在……”
她嘴角帶着種辛澀的笑意,緩緩接着道:“現在荊無命已失去了利用的價值,立刻就被上官金虹像野狗般趕了出去,這樣的結局,只怕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
阿飛道:“也許他早就想到了。”
林仙兒道:“他若早知結局如此,還會那麼樣做?”
阿飛道:“他會,因爲他別無選擇的餘地。”
林仙兒道:“你呢?”
阿飛不說話了。
林仙兒道:“李尋歡對你好,只因爲這世上唯有你能真正地幫助他,除了你,他幾乎完全孤立,但等你也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他是不是也會像上官金虹對荊無命那樣對你?”
阿飛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回過頭來!”
這句話他說得很慢,但卻很堅決、很嚴厲。
他從未對林仙兒這麼樣說過話。
林仙兒扶在窗櫺上的手忽然握緊,道:“回過頭去?爲什麼?”
阿飛道:“因爲我要告訴你兩件事。”
林仙兒道:“這樣我也能聽得見。”
阿飛道:“但我卻要你看着我,有些話,你不但要用耳朵聽,還要用眼睛,否則你就永遠不能瞭解它的意思。”
林仙兒的手握得更緊,但終於還是回過了頭。
她看到阿飛的眼睛,已瞭解他的意思。
阿飛的眼睛突然變得幾乎和上官金虹完全一樣了。
一個人的眼睛若是變成這樣子,那就表示他無論說什麼你都只有聽着,而且絕不能違背。
否則你就一定要後悔的。
在這一瞬間,林仙兒才知道自己錯了。
她本來一直以爲自己已完全控制住阿飛,現在才知道這想法錯得多麼厲害。
阿飛的確是愛她的,愛得很深。
但在一個男人的生命中,卻還有很多很多比“愛”更重要的事——比生
命都重要的事。
阿飛以前一直對她很順從,那隻因爲她還沒有觸及這些事。
她可以要他爲她死,卻絕不能要他將這些事拋棄。
又過了很久,林仙兒才笑了笑,道:“你要對我說什麼?我在聽着。”
她笑得還是很甜,卻已有些勉強。
阿飛道:“我要你明白,李尋歡是我的朋友,我不許任何人侮辱我的朋友……任何人!”
林仙兒垂下了頭,道:“還有呢?”
阿飛道:“你剛纔說的那些話,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荊無命。”
林仙兒霍然擡起頭,目中充滿了驚訝和疑問,道:“他?……”
阿飛道:“他走,只因爲他要走,並不是被人趕走的。”
林仙兒道:“可是,我不懂……”
阿飛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記着。”
林仙兒又垂下了頭,幽幽道:“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永遠記着,我只希望你也莫要忘記,你說過……你對我永遠都不會變心的。”
阿飛凝注着她,良久良久。
他心裡就算有座冰山,此刻也已被融化。
他慢慢地走了過去,走向她,她身上彷彿有種奇異的力量在吸引着他,令他完全不能抗拒。
林仙兒卻閃開了,彷彿生怕沾着他,道:“今天不要……”
阿飛的身子突然僵硬。
林仙兒卻又笑了,柔聲道:“今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快睡吧,我會守在你旁邊的。”
上官金虹站在那裡,眼睛瞧着門,像是在等待。
他在等什麼?
門外守候的人都已撤走,因爲上官金虹已吩咐過他們:“今天晚上有人要來,我不許任何人打擾他。”
是誰要來?
上官金虹爲什麼對他如此重視?
上官金虹無論做什麼事都有目的,這次他的目的是什麼?
夜深,更靜。
阿飛閉着眼,呼吸很均勻,似已睡得很酣。
其實他卻是完全清醒着的,幾乎從來也沒有如此清醒過。
他一直很少睡不着,因爲他不到非常疲倦的時候,絕不會睡下去,這些日子來,他卻是隻要一沾着枕頭,就立刻睡着。
但現在,他卻失眠了。
林仙兒就睡在他身旁,呼吸得也很均勻。
阿飛只要一翻身,就可擁抱起她溫暖和柔軟的胴體。
但他卻勉強控制自己,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他生怕自己看了她一眼,意志就會完全崩潰。
林仙兒永遠都如此信任他,他怎能做這種事?
但他卻還是能感覺到她那帶着甜香的呼吸,他幾乎要用出他所有的精神和力氣,才能勉強將自己控制。
這絕不是件很好受的事。
慾望就像是浪潮,一陣平靜了,立刻又有一陣捲了過來。
他不斷地忍受着煎熬,簡直就像是一條在熱鍋裡的魚。
他怎麼能睡得着?
林仙兒的呼吸彷彿更沉重,可是她的眼睛卻已慢慢地睜開。
發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靜靜地凝注着阿飛。
零亂的頭髮,搭在他寬闊的前額上,他睡得就像是個孩子。
林仙兒忽然發現他的睫毛也很長,彷彿想伸手去輕輕撫摸……
在這一瞬間,她若真的伸出了手,阿飛以後也許就永遠是她的了,也許就會爲她拋卻一切,放棄一切。
在這一瞬間,她的目光是溫柔的,但卻只不過是短短一瞬間而已,她的手已縮回,溫柔的眼波也結成了冰,卻輕喚道:“小飛你睡着了麼?”
阿飛沒有回答,也沒有張開眼睛。
他不敢。
他怕自己……
林仙兒又等了很久,忽然悄悄地滑下牀,悄悄地提起了鞋子。
她手提鞋,悄悄地開門走了出去。
這麼晚了,她還要到哪裡去?
阿飛心上彷彿突然被刺入了一根針
,刺得他的心在收縮。
“眼不見心不煩,有些事,你永遠不知道反而好。”
阿飛也懂得,真實往往最殘酷、最傷人。
只可惜他卻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
門開了。
上官金虹目中突然閃過一絲笑意。
他笑的時候甚至比不笑時還殘酷。
林仙兒掩起門,靠在門上,凝注着他,“噗”的一聲,手裡提着的鞋子落下去一隻,又落下去一隻。
她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早就算準我會來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是。”
林仙兒咬着嘴脣,道:“可是我……我自己卻不知道我爲什麼要來。”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
林仙兒道:“你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來,因爲你已發現阿飛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麼可靠,你若還想活着,活得很好,就只有來投靠我。”
林仙兒道:“你……你可靠麼?”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那就得問你自己了。”
世上本沒有絕對可靠的男人。
一個男人是否可靠,全得要看那女人的手段對他是否有效。
這道理林仙兒當然很明白。
她也笑了,道:“你一定會很可靠的,因爲我永遠不會讓你覺得失望。”
開始的時候,她用眼睛笑。
然後,她再用手,用腰肢,用腿……
她似已下決心,不惜用任何法子,都要將這男人纏住。
她以最快的速度,用出了她最有效的武器。
在男人眼中,世上絕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比赤裸着的女人更有吸引力,何況是林仙兒這樣的女人。
奇怪的是,上官金虹的眼睛卻還是在盯着門。
他似乎覺得這扇門比她還好看得多。
林仙兒喘息着,道:“抱起我,我……我已經走不動了。”
上官金虹抱起了她,但眼睛還是盯着門。
“砰”的一聲,門竟被撞開。
一個人撞了進來,就像是一團燃燒着的火。
怒火!
阿飛!
沒有人能形容阿飛現在的憤怒,也沒有人能想象。
上官金虹目中卻已閃過一絲笑意。
“他難道也早就算準阿飛要來的?”
阿飛像是完全沒有看到他。
他眼睛裡簡直連任何人都看不見,看到的只是個噩夢。
他全身都在顫抖。
林仙兒卻連眼睛都沒有轉一轉,還是勾着上官金虹的脖子,道:“到你這裡來的人,難道都不敲門的嗎?”
阿飛突然反手一拳,打在門上。
是鐵門。
阿飛的拳頭已出血,疼得嘴脣發白。
但世上又有哪種痛苦能比得上他此刻心裡的痛苦。
林仙兒卻笑了,道:“原來這人是瘋子。”
阿飛終於爆發,狂吼道:“原來你竟是這種女人。”
林仙兒淡淡道:“你想不到麼……其實我一直都是這種女人,從來也沒有改變過,你想不到只因爲你自己太愚蠢。”
她冷笑着,接道:“你只要稍微聰明些,就不該來的!”
阿飛厲聲道:“我已來了。”
林仙兒道:“你來了又有什麼好處?難道還能咬我一口?……我跟你有什麼關係?你能管得了我?我無論幹什麼,你都只有看着。”
阿飛的眼睛裡本似有淚,但此刻淚似已突然凝結成冰。
他的眼睛似已變成了死灰色。
絕望的死灰色,就像是荊無命眼睛的顏色。
他的血淚似已在這一瞬間流盡,生命似已在這一瞬間終止。
他彷彿突然變成了個死人。
“不該來的,的確不該來的……”
明知不應該,爲什麼要來呢?
人們爲什麼總是會做出些不應做的事來傷害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