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如刀,以大地爲砧板,視衆生爲魚肉。萬里飛雪,將穹蒼作洪爐,熔萬物爲白銀。
雪將住,風未定,一輛馬車自北而來,滾動的車輪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輾不碎天地間的寂寞。
李尋歡打了個呵欠,將兩條長腿在柔軟的貂皮上儘量伸直,車廂裡雖然很溫暖,很舒服,但這段旅途實在太長、太寂寞,他不但已覺得疲倦,而且覺得厭惡,他平生最厭惡的就是寂寞,但他卻偏偏時常與寂寞爲伍。
“人生本就充滿了矛盾,任何人都無可奈何。”
李尋歡嘆了口氣,自角落中摸出了個酒瓶,他大口地喝着酒時,也大聲地咳嗽起來,不停地咳嗽使得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就彷彿地獄中的火焰,正在焚燒着他的肉體與靈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開始雕刻一個人像,刀鋒薄而鋒銳,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
這是個女人的人像,在他純熟的手法下,這人像的輪廓和線條看來是那麼柔和而優美,看來就像是活的。
他不但給了“她”動人的線條,也給了她生命和靈魂,只因他的生命和靈魂已悄悄地自刀鋒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輕。
他眼角佈滿了皺紋,每一條皺紋裡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憂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卻是年輕的。
這是雙奇異的眼睛,竟彷彿是碧綠色的,彷彿春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彷彿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許就因爲這雙眼睛,才使他能活到如今。
現在人像終於完成了,他癡癡地瞧着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時候,然後他突然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趕車的大漢立刻吆喝一聲,勒住車馬。
這大漢滿面虯髯,目光就如鷙鷹般銳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尋歡時,立刻就變得柔和起來,而且充滿了忠誠的同情,就好像一條惡犬在望着它的主人。
李尋歡竟在雪地上挖了個坑,將那剛雕好的人像深深地埋了下去,然後,他就癡癡地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凍僵,臉已被凍得發紅,身上也落滿了雪花。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冷,這雪堆裡埋着的,就像是一個他最親近的人,當他將“她”埋下去時,他自己的生命也就變得毫無意義。
若是換了別人,見到他這種舉動,一定會覺得很驚奇,但那趕車的大漢卻似已見慣了,只是柔聲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還很遠,少爺你快上車吧!”
李尋歡緩緩轉回身,就發現車轍旁居然還有一行足印,自遙遠的北方孤獨地走到這裡來,又孤獨地走向前方。
腳印很深,顯然這人已不知走過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卻還是絕不肯停下來休息。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這種天氣,想不到竟還有人在冰天雪地裡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獨、很可憐的人。”
那虯髯大漢沒有說什麼,心裡卻在暗暗嘆息:“你難道不也是個很孤獨很可憐的人麼?你爲何總是隻知道同情別人?卻忘了自己……”
車座下有很多塊堅實的松木,李尋歡又開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練而純熟,因爲他所雕刻的永遠是同一個人。
這個人不但已佔據了他的心,也佔據了他的軀殼。
雪,終於停了,天地間的寒氣卻更重,寂寞也更濃,幸好這裡風中已傳來一陣人的腳步聲。
這聲音雖然比馬蹄聲輕得多,但卻是李尋歡正在期待着的聲音,所以這聲音無論多麼輕微,他也絕不會錯過。
於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簾子,推開窗戶。
他立刻就見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獨的人影。
這人走得很慢,但卻絕不停頓,雖然聽到了車轔馬嘶聲,但卻絕不回頭!他既沒有帶傘,也沒有戴帽子,融化了的冰雪,沿着他的臉流到他脖子裡,他身上只穿件很單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他的人就像是鐵打的,冰雪,嚴寒,疲倦,勞累,飢餓,都不能令他屈服。
沒有任何事能令他屈服!
馬車趕到前面時,李尋歡才瞧見他的臉。
他的眉很濃,眼睛很大,薄薄的嘴脣緊緊抿成了一條線,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臉看來更瘦削。
這張臉使人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花崗石,倔強,堅定,冷漠,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甚至對他自己。
但這卻也是李尋歡平生所見到的最英俊的一張臉,雖然還太年輕了些,還不夠成熟,但卻已有種足夠吸引人的魅力。
李尋歡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開車門,道:“上車來,我載你一段路。”
他的話一向說得很簡單,很有力,在這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中,他這提議實在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
誰知這少年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腳步更沒有停下來,像是根本沒有聽到有人在說話。
李尋歡道:“你是聾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劍柄,他的手已凍得比魚的肉還白,但動作卻仍然很靈活。
李尋歡笑了,道:“原來你不是聾子,那麼就上來喝口酒吧,一口酒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害處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會說這麼樣一句話來,李尋歡連眼角的皺紋裡都有了笑意,但他並沒有笑出來,卻柔聲道:“我請你喝酒,用不着你花錢買。”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買來的東西,我絕不要,不是我自己買來的酒,我也絕不喝……我的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麼?”
李尋歡道:“夠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買得起酒的時候,你肯請我喝一杯麼?”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請你。”
李尋歡大笑着,馬車已急馳而去,漸漸又瞧不見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尋歡還在笑着道:“你可曾見過如此奇怪的少年麼?我本來以爲他必定已飽經滄桑,誰知他說的話卻那麼天真,那麼老實。”
趕車的那虯髯大漢淡淡道:“他只不過是個倔強的孩子而已。”
李尋歡道:“你可瞧見他腰帶上插着的那柄劍麼?”
虯髯大漢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劍麼?”
嚴格說來,那實在不能算是一柄劍,那只是一條三尺多長的鐵片,既沒有劍鋒,也沒有劍鍔,甚至連劍柄都沒有,只用兩片軟木釘在上面,就算是劍柄了。
虯髯大漢含笑接着道:“依我看來,那也只不過是個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這次李尋歡非但沒有笑,反而嘆了口氣,喃喃道:“依我看來,這玩具卻危險得很,還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鎮上的客棧本就不大,這時住滿了被風雪所阻的旅客,就顯得分外擁擠,分外熱鬧。
院子裡堆着十幾輛用草蓆蓋着的空鏢車,草蓆上也積滿了雪,東面的屋檐下,斜插着一面醬色鑲金邊的鏢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使人幾乎分辨不出用金線繡在上面的是老虎,還是獅子?
客棧前面的飯鋪裡,不時有穿着羊皮襖的大漢進進出出,有的喝了幾杯酒,就故意敞開衣襟,表示他們不怕冷。
李尋歡到這裡的時候,客棧裡連一張空鋪都沒有了,但他一點也不着急,因爲他知道這世上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畢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飯鋪裡找了張角落裡的桌子,要了壺酒,慢慢地喝着。
他酒喝得並不快,但卻可以不停地喝幾天幾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漸漸黑了。
那虯髯大漢已走了進來,站在他身後,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來了,也已打掃乾淨,少爺隨時都可以休息。”
李尋歡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會將這件事辦好
似的,只點了點頭,過了半晌,那虯髯大漢忽然又道:“金獅鏢局也有人住在這客棧裡,像是剛從口外押鏢回來。”
李尋歡道:“哦!押鏢的是誰?”
虯髯大漢道:“就是那‘急風劍’諸葛雷。”
李尋歡皺眉,又笑道:“這狂徒,居然能活到現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裡雖在和後面的人說話,眼睛卻一直盯着前面那掩着棉布簾子的門,彷彿在等着什麼人似的。
虯髯大漢道:“那孩子的腳程不快,只怕要等到起更時才能趕到這裡。”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過是不肯浪費體力而已,你看見過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麼?假如前面沒有它的獵物,後面又沒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爲它覺得光將力氣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虯髯大漢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卻並不是一匹狼。”
李尋歡不再說什麼,因爲這時他又咳嗽了起來。
然後,他就看到三個人從後面的一道門走進了這飯鋪,三個人說話的聲音都很大,正在談論着那些“刀頭舐血”的江湖勾當,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就是“金獅鏢局”的大鏢頭。
李尋歡認得其中那紫紅臉的胖子就是“急風劍”,但卻似不願被對方認出他,於是他就又低下頭雕他的人像。
幸好諸葛雷到了這小鎮之後,根本就沒有正眼瞧過人,他們很快地要來了酒菜,開始大吃大喝起來。
可是酒菜並不能塞住他們的嘴,喝了幾杯酒之後,諸葛雷更是豪氣如雲,大聲地笑着:“老二,你還記得那天咱們在太行山下遇見‘太行四虎’的事麼?”
另一人笑道:“俺怎麼不記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來動大哥保的那批紅貨,四個人耀武揚威,還說什麼:‘只要你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放你過山,否則咱們非但要留下你的紅貨,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誰知他們的刀還未砍下,大哥的劍已刺穿了他們的喉嚨。”
第二人道:“不是俺趙老二吹牛,若論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數咱們的總鏢頭‘金獅掌’,但若論劍法之快,當今天下只怕再也沒有人比得上咱們大哥了!”
諸葛雷舉杯大笑,但是他的笑聲忽然停頓了,他只見那厚厚的棉布簾子忽然被風捲起。
兩條人影,像是雪片般被風吹了進來。
這兩人身上都披着鮮紅的披風,頭上戴着寬邊的雪笠,兩人幾乎長得同樣形狀,同樣高矮。
大家雖然看不到他們的面目,但見到他們這身出衆的輕功,奪目的打扮,已不覺瞧得眼睛發直了。
只有李尋歡的眼睛,卻一直在瞪着門外,因爲方纔門簾被吹起的時候,他已瞧見了那孤獨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門外,而且像是已站了很久,就正如一匹孤獨的野狼似的,雖然留戀着門裡的溫暖,卻又畏懼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捨不得走開,卻又不敢闖入這人的世界來。
李尋歡輕輕嘆了口氣,目光這才轉到兩人的身上。
只見這兩人已緩緩摘下雪笠,露出了兩張枯黃瘦削而又醜陋的臉,看來就像是兩個黃蠟的人頭。
他們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卻很大,幾乎佔據了一張臉的三分之一,將眼睛都擠到耳朵旁邊去了。
但他們的目光卻毒惡而銳利,就像是響尾蛇的眼睛。
然後,他們又開始將披風脫了下來,露出了裡面一身漆黑的緊身衣服,原來他們的身子也像是毒蛇,細長、堅韌,隨時隨地都在蠕動着,而且還黏而潮溼,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覺得噁心。
這兩人長得幾乎完全一模一樣,只不過左面的人臉色蒼白,右面的人臉色卻黑如鍋底。他們的動作都十分緩慢,緩緩脫下了披風,緩緩疊了起來,緩緩走過櫃檯,然後,兩人一起緩緩走到諸葛雷面前!
飯鋪裡靜得連李尋歡削木頭的聲音都聽得見,諸葛雷雖想裝作沒有看到這兩人,卻實在辦不到。
那兩人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那眼色就像是兩把蘸着油的溼刷子,在諸葛雷身上刷來刷去。
諸葛雷只有站起來,勉強笑道:“兩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臉色蒼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急風劍’諸葛雷?”
他的聲音尖銳、急促,而且還在不停地顫抖着,也就像是響尾蛇發出的聲音,諸葛雷聽得全身汗毛都悚慄起來道:“不……不敢。”
那臉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憑你,也配稱急風劍?”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細長的軟劍,迎面又一抖這柄腰帶般的軟劍,已抖得筆直。
他用這柄劍指着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從口外帶回來的那包東西,就饒你的命!”
那趙老二忽然長身而起,賠笑道:“兩位只怕是弄錯了,咱們這趟鏢是在口外交的貨,現在鏢車已空了,什麼東西都沒有,兩位……”
他的話還未說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劍已纏住了他的脖子,劍柄輕輕一帶,趙老二的人頭就忽然憑空跳了起來。
接着,一股鮮血自他脖子裡衝出,衝得這人頭在半空中又翻了兩個身,然後,鮮血才雨點般落下,一點點灑在諸葛雷身上。
每個人的眼睛都瞧直了,兩條腿卻在不停地彈琵琶。
但諸葛雷能活到現在還沒有死,畢竟是有兩手的,他忽然自懷中掏出了個黃布包袱,拋在桌上,道:“兩位的招子果然亮,咱們這次的確從口外帶了包東西回來,但兩位就想這樣帶走,只怕還辦不到。”
那黑蛇陰惻惻一笑,道:“你想怎樣?”
諸葛雷道:“兩位好歹總得留兩手真功夫下來,叫在下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他嘴裡說着話,人已退後七步,忽然“嗆”的一聲拔出了劍,別人只道他是要和對方拼命了。
誰知他卻一反手,將旁邊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來,碟子裡裝的是炸蝦球,蝦球也立刻飛了起來。
只聽劍風嘶嘶,劍光如匹練一轉,十多個炸蝦球竟都被他斬爲兩半,紛紛落在地上。
諸葛雷面露得色,道:“只要兩位能照樣玩一手,我立刻就將這包東西奉上,否則就請兩位走吧。”
他這手劍法實在不弱,話也說得很漂亮,但李尋歡卻在暗暗好笑,他這麼樣一做,別人也就只能斬蝦球,不能斬他的腦袋了,他無論是勝是負,至少已先將自己的性命保住了。
黑蛇咯咯笑道:“這隻能算是廚子的手藝,也能算武功麼?”
說到這裡,他長長吸了口氣,剛落到地上的蝦球,竟又飄飄地飛了起來,然後,只見烏黑的光芒一閃,滿天的蝦球忽然全都不見了,原來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劍上,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劍劈蝦球雖也不容易,但若想將蝦球用劍穿起來,那手勁,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難多少倍。
諸葛雷面色如土,因爲他見到這手劍法,已忽然想起兩人來,他腳下又悄悄退了幾步,才嘎聲道:“兩位莫非就是……就是碧血雙蛇麼?”
聽到“碧血雙蛇”這四個字,另一個已被嚇得面無人色的鏢師,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就連李尋歡身後那虯髯大漢,也不禁皺了皺眉,因爲他也知道近年黃河一帶的黑道朋友,若論心之黑、手之辣,實在很少有人能在這“碧血雙蛇”之上,聽說他們身上披的那件紅披風,就是用鮮血染成的。
可是他聽到的還是不多,因爲真正知道“碧血雙蛇”做過什麼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腦袋已搬家了。
只聽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還是認出了我們,總算眼睛還沒有瞎。”
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兩位看上了這包東西,在下還有什麼話好說的,兩位就請……就請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
:“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們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則咱們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還要留下你的腦袋。”
這句話正是諸葛雷他們方纔在自吹自擂時說出來的,此刻自這白蛇口中說出,每個字都變得像是一把刀。
諸葛雷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怔了半晌,忽然趴在地上,居然真的圍着桌子爬了一圈。
李尋歡到這時才忍不住嘆了口氣,喃喃道:“原來這人脾氣已變了,難怪他能活到現在。”
他說話的聲音極小,但黑白雙蛇的眼睛已一起向他瞪了過來,他卻似乎沒有看見,還是在雕他的人像。
白蛇陰惻惻一笑,道:“原來此地竟還有高人,我兄弟倒險些看走眼了。”
黑蛇獰笑道:“這包袱是人家情願送給咱們的,只要有人的劍法比我兄弟更快,我兄弟也情願將這包袱雙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軟劍,劍光卻如白虹般炫人眼目,他迎風亮劍,傲然道:“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劍,我兄弟非但將這包袱送給他,連腦袋也送給他!”
他們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尋歡臉上,李尋歡卻在專心刻他的木頭,彷彿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但門外卻忽然有人大聲道:“你的腦袋能值幾兩銀子?”
聽到了這句話,李尋歡似乎覺得很驚訝,但也很歡喜,他擡起頭,那少年終於走進了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還沒有乾透,有的甚至已結成冰屑,但他的身子還是挺得筆直,直得就像標槍。
他的臉看來仍是那麼孤獨,那麼倔強。
他的眼裡永遠帶着種不可屈服的野性,像是隨時都在準備爭鬥、反叛,令人不敢去親近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還是他腰帶上插着的那柄劍。
瞧見這柄劍,白蛇目中的驚怒已變爲訕笑,咯咯笑道:“方纔那句話是你說的麼?”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買我的腦袋?”
少年道:“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幾兩銀子,因爲我要將它賣給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賣給我自己?”
少年道:“不錯,因爲我既不想要這包袱,也不想要這腦袋。”
白蛇道:“如此說來,你是想來找我比劍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幾眼,又瞧了瞧他腰畔的劍,忽然縱聲狂笑起來,他這一生中實在從未見過這麼好笑的事。
少年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完全不懂得這人在笑什麼。他自覺說的話並沒有值得別人如此好笑的。
那虯髯大漢暗中嘆了口氣,似乎覺得這孩子實在窮瘋了,諸葛雷也覺得他的腦袋很有毛病。
只聽白蛇大笑道:“我這顆頭顱千金難買……”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只要五十兩。”
白蛇驟然頓住了笑聲,因爲他已發覺這少年既非瘋子,亦非呆子,更不是在開玩笑的,說的話竟似很認真。
但他再一看那柄劍,又不禁大笑起來,道:“好,只要你能照這樣做一遍,我就給五十兩。”
笑聲中,他的劍光一閃,似乎要劃到櫃檯上那根蠟燭,但劍光過處,那根蠟燭卻還是一動不動。
大家都覺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這時已吹了口氣,一口氣吹出,蠟燭突然分成七段,劍光又一閃,七段蠟燭就都被穿在劍上,最後一段光焰閃動,燭火竟仍未熄滅——原來他方纔一劍已將蠟燭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這一劍還算快麼?”
少年的臉上絲毫表情都沒有,道:“很快。”
白蛇獰笑道:“你怎樣?”
少年道:“我的劍不是用來削蠟燭的。”
白蛇道:“那麼你這把破銅爛鐵是用來幹什麼的?”
少年的手握上劍柄,一字字道:“我的劍是用來殺人的!”
白蛇咯咯笑道:“殺人?你能殺得了誰?”
少年道:“你!”
這“你”字說出口,他的劍已刺了出去!
劍本來還插在這少年腰帶上,每個人都瞧見了這柄劍。
忽然間,這柄劍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個人也都瞧見三尺長的劍鋒自白蛇的咽喉穿過。
但卻沒有一個人看清他這柄劍是如何刺入白蛇咽喉的!
沒有血流下,因爲血還未及流下來。
少年瞪着白蛇,道:“是你的劍快?還是我的劍快!”
白蛇喉嚨裡“咯咯”地響,臉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動,鼻孔漸漸擴張,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
鮮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來。
黑蛇的劍已揚起,但卻不敢刺出,他臉上的汗不停地在往下流,掌中的劍也在不停地顫抖。
只見少年忽然拔出了劍,鮮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裡飆出,他悶着的一口氣也吐了出來,狂吼道:“你……”
這一聲狂吼發出後,他的人就撲面跌倒。
少年卻已轉問黑蛇,道:“他已承認輸了,五十兩銀子呢?”
他說得仍是那麼認真,認真得就像個傻孩子。
但這次卻再也沒有一個人笑他了。
黑蛇連嘴脣都在發抖,道:“你……你……你真是爲了五十兩銀子殺他的麼?”
少年淡淡笑道:“不錯。”
黑蛇的一張臉全都扭曲起來,也不知是哭還是笑,忽然甩卻了掌中的劍,用力扯着自己的頭髮,將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懷中的銀子一錠錠掉了下來,他用力將銀子擲到少年的面前,哭嚎着道:“給你,全給你……”
他就像個瘋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趕,也不生氣,卻彎腰拾了兩錠銀子起來,送到櫃檯後那掌櫃的面前,道:“你看這夠不夠五十兩?”
那掌櫃的早已矮了半截,縮在櫃檯下,牙齒咯咯打戰,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拼命地點頭。
到了這時,李尋歡纔回頭向那虯髯大漢一笑,道:“我沒有說錯吧?”
虯髯大漢嘆了口氣,苦笑道:“一點也不錯,那玩具實在太危險了。”
他瞧見那少年已向他們走了過來,但卻未瞧見諸葛雷的動作,諸葛雷一直就沒有從桌子下爬起來。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劍向少年的後心刺出!
他的劍本不慢,少年更絕未想到他會出手暗算——他殺了白蛇,諸葛雷本該感激他纔是,爲何要殺他呢!
眼看這一劍已將刺穿他的心窩,誰知就在這時,諸葛雷忽然狂吼一聲,跳起來有六尺高,掌中的劍也脫手飛出,插在屋樑上。
劍柄的絲穗還在不停地顫動,諸葛雷雙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着李尋歡,眼珠都快凸了出來。
李尋歡此刻並沒有在刻木頭,因爲他手裡那把刻木頭的小刀已不見了。
鮮血一絲絲自諸葛雷的指縫裡流了出來。
他瞪着李尋歡,咽喉裡也在“咯咯”地響,這時纔有人發現李尋歡刻木頭的小刀已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也沒有一個人瞧見這小刀是怎麼到他咽喉上的。
只見諸葛雷滿頭大汗如雨,臉已痛得變形,忽然咬了咬牙,將那柄小刀拔了出來,瞪着李尋歡狂吼道:“原來是你……我早該認出你了!”
李尋歡長嘆道:“可惜你直到現在才認出我,否則你也許就不會做出如此丟人的事了!”
他這句話諸葛雷並沒有聽到,他已永遠聽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頭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驚奇之色,似乎再也想不到這人爲什麼要殺他?
但他只不過瞧了一眼,就走到李尋歡面前,他充滿了野性的眸子裡,竟似露出了一絲溫暖的笑意。
他也只不過說了一句話,他說:“我請你喝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