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驚蟄了,天色將晚時發的春雨。春雨如銅豆,砸在瓦上、地上、樹葉上,砸出一大片玎玲哐當的聲響。天火擦着地火,轟隆隆的雷一個接一個響在屋脊上。何旺子和大伯歪在火塘邊,一株柳樹蔸燒得好似三魂丟了兩魂,時不時地冒青煙。從房樑上牽下來的一根鐵鉤上掛着一把炊壺,炊壺一身黑垢,在火上保持沉默。
大伯用生鏽的火鉗從樹蔸上打下一塊火屎將煙點燃,吸了兩口,然後嘴巴鼻子裡就跑出一團煙霧。大伯的意思是想讓何旺子去跟茶鋪村的起亮學道士。
何旺子對這個安排顯然不滿意,鄉村的道士披着黑袍子在死人面前哼哼唱唱,還要被人捉弄,丟人。他嘟了嘟嘴,頸子骨斷了似的,連帶着腦袋也耷拉下來。
大伯吐出一口痰,輕蔑地說,跟我做臉色你不夠格,你又不是我生的,我這麼大年紀還爲你操心打算,你別不知好歹。
雷已走遠,尾聲像屁一樣柔軟。火塘沒什麼熱氣了,何旺子打了個冷顫。
何旺子七歲喪母九歲喪父,把父親送上山後,大伯就把懷抱靈牌的何旺子牽回了家。大伯有一雙兒女,兒子是瓦匠在廣東打工,女兒是裁縫也在廣東打工,每年就春節隆重地回來一趟。何旺子在大伯鍋裡吃了一年飯後,大媽將田甩給了鄰人也到廣東打工去了,在兒子做工的工地上給人做飯。大媽走了,大伯守不住城,就做主讓正讀初二的何旺子下學,這何旺子身上鬆快一大截。他讀不進書,他寧可進紅火竈也不願進學校,不僅同學老師嫌他,連窗口打飯的師傅都嫌他,打一瓢還要一瓢,看不懂天色又看不懂臉色,磨人。他還討厭他的同學們隨隨便便就跟他取綽號,什麼妹娃子、小男妖、娘娘腔、矮癟癟等,這些綽號像一坨坨屎拉在他腦袋上,弄得他臭氣熏天。
下學後,大伯就安排他跟人學手藝。當學徒就有人管飯,大伯就可以出門了。學了一年裁縫,釘釦子釘得顆顆對不上眼,縫的褲子一條腿能掃着地,一條腿還吊在小腿肚上。裁縫師傅跟人賠錢賠工又賠小意。還未出師,裁縫一個電話把大伯給打了回來,讓領回去。那就學篾匠吧,學了三個月,手上臉上身上被篾片劃得全是血口子,篾匠師傅從他拿篾刀剖竹子看出這孩子不止腦子少一根筋,心上還缺個窟窿眼,撥一下動一下,也退了他。後又學理髮,在理髮店裡做了兩個月學徒,店老闆就對他大伯搖了手,說,這孩子來店一個月後試着讓他給客人洗頭,客人頭髮還未曾打溼,衣服倒是全溼透了,連襪子都能擰出水來。他來這兩月,我客源丟了一大半,我這哪是招學徒,整個招了一瘟神。大伯從廣東趕回來,在理髮店給了他一巴掌,扇得他在地上轉了兩圈。回了家,大伯折了柳樹條朝他身上抽。大伯說,叫你拖累我,叫你拖累我,這也學不好,那也學不好,死了得了。大伯無論怎麼打,都不打他的頭,大伯怕打頭把他打得更笨了。大伯不打頭,何旺子心裡便不怎麼生恨。
在大伯決定他學道士前,何旺子牽了一年的瞎子。那瞎子是鄰村的一個算命先生,走村串巷給人算命,生意不好,但糊兩張嘴是沒有問題的。只要天不下雨,何旺子每天都會去瞎子那裡。瞎子一手拄着棍,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推背似的推着他往前走。何旺子斜挎着籤筒,懷裡抱着胡琴,走村串巷,偶爾也到鎮上或鄰鎮上。過一個人家就將手裡的胡琴拉一陣響,嘴裡沒心沒肺地嚷着,算命啦,算命啦。
牽一年瞎子,何旺子連四柱八字怎麼排都不清楚,倒學會了拉胡琴。瞎子手把手教他拉《小妹今年一十七》,還教他唱,小妹今年一十七呀,收拾打扮去看戲,外帶小生意啊,依啊喲,外帶小生意啊。瞎子唱得有滋有味,臉上生出釉光。瞎子還鼓動旺子跟他一塊唱,說,旺子,人活着就圖一快活,有吃飽飽脹,無吃燒火向,命好命歹都是一生,日子過完了都得往墳裡爬,爬到墳裡了就再不能出聲了,所以人活着都得鬧出點動靜來,來唱唱曲熱鬧一下。何旺子就跟他唱起來,小妹今年一十七啊,收拾打扮去看戲,外帶小生意啊……
何旺子走路從不看天,腦袋像皮球似的吊在胸前。瞎子推着何旺子,說,走路要把背捋直。何旺子趕緊把後背一挺,瞎子怎麼知道他是駝着背的?何旺子覺得瞎子有些本事,心裡便有些恭敬他。
他想把這個瞎子繼續牽下去,可是瞎子突然就死了,他拉着胡琴拉着拉着頭猛地一歪人就過去了。瞎子給何旺子留了五千塊錢,說是何旺子一年的腳路錢。握着錢回來,半道上,何旺子看見路邊一根埋在泥裡的竹棍子,忽然覺得胸口堵得慌,便放響地大哭起來。
這個年,何旺子過得有些悲傷。瞎子一死,他覺得心裡的一盞亮又滅了,不知道大伯又如何安排他?自大媽去廣東打工後,堂哥堂姐和大媽都不回來過年了,大伯每晚睡覺在牀上像煎燒餅,翻過來又翻過去。有時睡到半夜,大伯還坐起來罵何旺子的爹媽,狗日的們兩手一甩享清福,給老子弄這麼個包袱?“包袱”睡在對面的小牀上大氣也不敢出。
半夜裡大伯捶着牀叫旺子。
何旺子立刻光着身子豎在大伯牀前。大伯吐出一口痰,說,你個狗日的,老子這次給你的安排,你要再待不長久,弄個三五個月就讓人辭退,你他媽直接去跳大堰淹死了算了,老子這把老骨頭,經不起你這個雜種日的折騰了。聽到沒?
聽到了。何旺子輕聲地說。
去!
何旺子復又回到牀上,剛剛溫熱的被窩現在又是一片冰涼。何旺子裹緊被子,蜷着身子,睜着眼睛看着牆,眼睛裡有團溼漉漉的東西,他用了半宿的工夫硬是生生地給憋回去了。
那天晚上他想,學道士就學道士吧。一根草兒一顆露水,不會餓死的。
2
一夜春雨,村莊又攢出許多綠意來,太陽剛出籠,新鮮得很,照得人眼睛和心裡都亮堂堂的。大伯左手提着兩塊黃澄澄的臘肉,右手提着一大壺糧食酒。何旺子要學道士的事,村小組的人似乎早就知道了。幾個太婆和鰥夫守在村口超市那兒跟大伯打招呼,說,旺子去學道士的?說着還呵呵地笑,有嘲弄的意思。何旺子朝說話的人白了一眼。
馬太婆拄着柺杖,用掉了牙的嘴叮囑何旺子說,旺子,這個要好好學。
何旺子點着頭說,學好了就從你開始。
超市門口頓時響起一陣笑聲。大伯一巴掌輕輕拍在他的腦袋上,說,小狗日的,還學會編排人了。何旺子頭一扭,躲開了大伯。他隨手撇下一根楊樹枝,揚起一甩,路邊隔生的幾株油菜就倒了地。何旺子就這樣,開在路邊的花總逃不開他的悶棍。
在路上碰到了鄰組放財神的六兒。六兒手裡握着厚厚一卷紅紙條,紅紙條上用黑筆歪歪扭扭寫着“財神”倆字。兩個褲兜鼓鼓囊囊的。六兒的嘴巴紅豔豔的,都是蘸口水貼財神,被紅紙染的,有一抹紅還竄到人中上去了,讓何旺子好笑。
六兒也是跟着大伯過生活的,每次看到何旺子便很親切,隔老遠就打招呼,旺子,你今兒怎不牽瞎子?
何旺子說,瞎子死了。
六兒呵呵一笑說,你乾脆跟我一道放財神得了。
大伯也笑着問六兒,六兒,你過個年放財神能掙多少錢?
六兒說,掙一大把。說着就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錢來,全是五毛一塊的小票。
大伯更加樂呵了,說,嗯,確實多,可以娶一窩媳婦了。
六兒嘿嘿傻笑,老鼠似的一雙眼睛裡放出老鼠眼似的光亮來,說,我家大伯說了,等明年就把翠姑娘給我娶來,她能跟我生個孩子,我們馮家的香火就接上了。大伯哈哈大笑說,你大伯會配,歪鍋配癟竈。蠻好蠻好。大伯笑着,在扭頭看了一眼何旺子後,笑容就垮下來了。大伯說,開過年,你都快十九了。
何旺子不做聲,他對自己的年齡沒有什麼概念。他從未過過生日,以前父母在世時就從不提他的生日,父母成天泡在田地裡一門心思地掙錢,何旺子有先天性心臟病,要花幾萬塊才能治好。後來,父母就沒再提治病一事了,他們打算將錢留着生二胎,在母親去鄉衛生院取環回來的路上,被一種叫血鱔根的毒蛇咬到了腳背,還沒等醫蛇毒的先生到,母親就落氣了。母親一死父親無管無收,天天打牌喝酒,田地裡稗草長齊腰身也懶得管,老本吃完了父親也死了,他是冬夜裡在別人家喝醉了跌到大堰裡淹死的。何旺子曾掰着手指頭盼了一年,可三百六十五天,竟勻不出一天來做他的生日。一年一年就這麼過來了。後來他把自己的生日悄悄定在了大年三十,那天有吃有穿很適合做生日。
大伯繼續說,等翠兒跟六兒生了孩子後,我也把翠兒跟你弄來。你們幺房的香火不能斷,不然,我這大伯將來死了也沒臉見你爹。
說起來,何旺子跟翠兒還同過班,倆人曾共一條長板凳在到處裂縫的小學校裡讀過“ɑ、o、e”。翠兒頭髮枯黃,像曬乾的稻草,眼珠子似抹了糨糊,轉一下就跟扭老電視的頻道一樣得費點勁,脬臉,嘴巴短,連牙齒都包不住,翠兒是傻子,生得也就一副傻樣。何旺子不喜歡她,用粉筆在桌上重重畫了條線,一上課,兩人的胳膊肘就推來推去,弄得袖子上全是白灰。還打架,用課本打,啪啪啪,打得紙片滿天飛。最後倆人就抱在一起扭打,何旺子身子單薄像根芝麻稈,翠兒身子壯實像盤磨,三下五除二就將何旺子壓在了身下。一年後,何旺子甩掉翠兒到二年級去讀“上中下天地人”去了,翠兒還在一年級讀“ɑ、o、e”,連續讀了三年就下學了。
同在一個村裡,何旺子經常看到翠兒。翠兒依舊是嘴脣包不住牙齒,以前翠兒只是臉上發了酵,麪糰似的,現在翠兒的胸跟屁股也跟着一起發酵了,到處扯帳篷般脹鼓鼓的。每次見到何旺子,翠兒那眼珠子就上吊似的往上翻。何旺子就對着她亂拉一陣胡琴,說,你還記着仇呢?
翠兒屁股一擡,脖子一扭“哼”一聲就走了,那眼睛如捲了口的刀子遲緩地剜了何旺子一刀。
瞎子問,是翠兒吧。何旺子說,是呢。瞎子說,她是個俏八字。何旺子說,俏八字?瞎子說,跟誰都配着呢。
聽說翠兒十五歲就尋了人家,是鄰鎮一個比她大十歲的啞巴,嫁過去一年後就替啞巴生了個兒子。翠兒戀家,在別家屋裡待不長,總愛跑回來,啞巴家裡還曾用繩子鎖過她。那時翠兒媽還在,翠兒媽是個護犢子的,提着把菜刀跑人家家裡一刀插人家飯桌上,說,老子姑娘雖是個傻子,可不是畜生,你們再這樣欺負她,老孃剁了你們。啞巴沒辦法好歹哄着翠兒生了孩子,餵奶喂到四個月,翠兒再跑回孃家,啞巴也就懶得去接了,後來這婚就給離了。離了不到倆月,翠兒就又出嫁了,嫁的是個傻子,不到一年翠兒給傻子也生了個兒子,翠兒照樣愛跑回孃家,傻子最後也跟翠兒離了。
翠兒今年二十歲,嫁了四次,生了四個孩子。翠兒媽在翠兒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就患癌死了,死的時候眼睛是睜着的,道士唸了三天經都沒閉上,沒辦法就這麼睜着眼去火化的。剩下個奶奶耳朵聾成門板,聽什麼話都跟車風車一樣,給翠兒做主的是她的姑媽。姑媽不傻也不聾,見了錢更是心明眼亮。
走了很長一段路,大伯像是生了氣,說,六兒的大伯最會敲算盤,娶翠兒最划算,又不用擺酒也不用請客,出幾千塊錢,就可把人領來,她還會生孩子,生的都是兒子。他馮家幺房的香火算是續上了。
3
茶鋪村漫山遍野都是茶樹,春雨洗過,一株株油光水滑。許多茶樹的枝椏間都已綻出米粒大小的嫩芽,泛着綠光。
大伯站在坡地歇了口氣,說,再過幾天就是茶期了,你要幫着師傅採茶,給人做徒弟,要捨得下力氣。
何旺子吸吸鼻子,說,嗯。
過了那道長長的坡,就到了起亮道士的家。四四方方的水泥禾場圍了一圈白色的欄杆,木柵門大開着,兩旁種的是薔薇,一輛銀白色的麪包車光閃閃地停在角落裡,車屁股後面還貼了道符。
一個穿暗紅色棉襖的女人蹲在屋檐下刷牙,看見他們後,朝屋裡喊了聲,起亮,來客了。
不一會兒,一個穿着灰色夾克和藍色牛仔褲的男子便走了出來,手裡拿着一包煙,隔老遠就抽出一支,遞給大伯。大伯兩手沒空只能用耳朵接過。大伯將手裡的臘肉和燒酒朝起亮揚了揚說,小心意。起亮接過,說,莫客氣。
大伯將身後的何旺子扯了過來,朝起亮跟前一推,說,旺子,這就是起亮師傅。
何旺子忽然紅了臉,扭捏着不願到師傅跟前。急了,乾脆轉過身去。
大伯照他的背捶了一拳,又對起亮說,我也不指望他將來能組個班子,你帶他一天是一天,混口飯吃。這孩子,個子矮,腦子笨,就這個樣,能幹什麼呢?將來等我百年了,他就只能進福利院。起亮說,先進屋吧。
屋子收拾得很乾淨,堂屋的正牆上掛着一幅畫,一個鬚髮倒豎的男子,瞪着銅鈴般大小的眼睛,舉着劍,騎着一隻老虎,那老虎四腳踏雲,張着血盆大口,一副要吃人的樣子。看得何旺子肉跳。
畫像前是一張八仙桌,桌上三個盤子裝着橘子、梨子和香蕉,一個銅香爐,爐裡的三支香已經燃盡,中間那支香還有半指長的灰燼未落下,彎彎地吊在香樁上。屋子裡有股濃重的檀木香味。
飯是在堂屋旁邊的一個屋吃的。那個穿紅棉襖的胖女人很是麻利,小半會功夫,熱騰騰的菜就把桌子給鋪滿了。何旺子牽張瞎子時跟着瞎子一道也吃過百家飯。瞎子說,桌上的飯菜是主家的家底也是主家的心情。何旺子覺得道士家底子厚,心情也厚。桌上有臘魚臘肉,魚糕魚丸,有豬蹄燉海帶,還有雞子和蘿蔔做成的火鍋,幾盤小菜炒得有紅有白。
大伯跟起亮邊吃邊聊。起亮有個兒子做木匠,在外面包一些活兒幹。起亮的道士班子原先有八個人,一個出車禍死了,一個到外地打工去了,現只剩六個人,都在六十歲上下。起亮說,做法事,光念經還可以,如果步罡踏斗,道場繞棺就發虛汗,上氣接不了下氣。如今,年輕人誰看得上這門營生,說是什麼老封建,都學手藝出去打工了。等我們這班老的去了,這鄉里以後再死了人,都過不了奈何橋了。
大伯對能否過奈何橋不怎麼看重,他抿了一口酒,問道,現在老了人一場法事做下來要多少錢?
起亮說,現在的人重生不重死,也不會做全套法事,也就三四千塊錢。
大伯說,一個月可做多少場法事?
起亮說,大概四五場吧。
大伯就算了起來,說,一場最低算三千,一個月就是一萬五,你得五千,餘下一萬六個人分,一人也能分個一千大幾,收入可以啊,還不算田地和茶園的。大伯四處打量着屋子,說,你看你們家又是瓷磚又是彩電,還有車,比我們到外面打工強多了。大伯捏着手指頭越說越興奮。
大伯將何旺子一拍,旺子,好好跟起亮師傅學。
何旺子飯還沒吃飽,大伯就把他的碗奪下。大伯從襖子裡面的口袋裡掏出一沓錢來,那是三千塊錢,還是瞎子留給他的。大伯遞給起亮,說,亮先生,你就收下他吧,讓他跟着你,找口飯吃。這是拜師錢,少了點,但我們也只有這個能力。
起亮在剔牙齒,一隻手遮住嘴,但從手上的動作可以看出,食物紮在了他最裡面的一顆上牙裡。何旺子覺得起亮不會答應大伯的要求,可剔完牙的起亮接過了大伯手裡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