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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學數學的人是很悶的。陳景潤大夥兒都知道,出門打醬油,不小心就與電線杆子來個親密接觸,結果還埋怨電線杆,戳得不是地方。數理邏輯學家哥德爾,相傳上第一堂課,面向黑板,寫啊寫,說啊說,將後腦勺對着學生。他害怕,準確地講,是恐懼,不敢正視莘莘學子的眼睛。到了晚年,乾脆鬧起絕食,疑神疑鬼,總以爲有人要在餚饌裡下毒,加害於他。就這樣,兩千五百年來,在數理邏輯領域,唯一能與亞里士多德媲美的人,抑鬱而亡。
藺驥途是學數學的,沒那麼些毛病,當然,成就也有限,碩士畢業後去了師大附中。本來有一家研究所想要他,結果不了了之,沒“跑”進去。同門師兄寬慰道,現今的科研機構,誰在搖鈴?海歸。動輒斯坦福、普林斯頓、麻省理工,咱這資質,也就老、少、邊、窮,進去了,無非一碟菜,有個毬意思。藺驥途撓一下腦袋,笑了,沒脾氣。
師大附中也不簡單,省市兩級重點,可謂臥虎藏龍,問題是父親總犯病。按母親的說法,你爸退休後,就換了個人,嬌氣得很。稍稍有些腹瀉,趕緊吃藥,兩三種藥同時吃,腹瀉是止住了,又開始便秘,更難受,哼呀嗨呀的,喊,一喊,心臟不得勁了,早搏,藺驥途得立馬往家趕。師大附中位於南郊,父母住在西郊,紅旗廠的福利區,跑一趟,光是耗在路上的時間,少說兩個鐘頭。藺驥途還有個姐姐,姐姐離家近,但父親有父親的主意,養兒幹嗎?不就是防老麼。因此,一有風吹草動,就吩咐母親打電話,速歸。藺驥途苦不堪言,三年後,轉到了家門口的紅旗中學。
紅旗中學是紅旗廠子弟學校,藺驥途本人生於茲長於茲,對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是有感情的。有感情就捨得賣力氣,孜孜矻矻,領導很器重。更何況,師大附中過來的,直接就帶高一,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兒子揚眉吐氣,父親安逸多了,連個噴嚏都很少打,海晏河清。
日子久了,顛過來倒過去,重複教材上那點內容,藺驥途不大滿意。都說教師好比蠟燭,燃燒自己照亮他人,藺驥途想讓自己這根蠟燭燒得更旺一些,勢頭更猛一些,話就多了。按理講,做教師的,話多夠不上毛病。但藺驥途不一樣,他是岔開來,跟煙花似的,爛漫了。講幾何就幾何唄,能扯到龐加萊猜想、佩雷爾曼,甚至法國人帕斯卡爾。帕斯卡爾不僅研究水銀氣壓計、概率論,還說人是一根有思想的蘆葦……同學們笑了,活活潑潑,氣氛很熱烈。但考試成績並不理想,倒也沒下滑,僅僅比預期中“上一個臺階,跨一大步”有距離。家長們議論紛紛,教導主任不幹了。
紅旗中學是所普通學校,高中部每年有四個班畢業,考上一本二本的,也就兩個班,差強人意。校長是新來的校長,有抱負,光有抱負能行嗎?不行,辦教育,還得有錢。進入新世紀,紅旗廠改爲紅旗集團了,蒸蒸日上,計劃在不遠的將來,再建一棟教學樓,擴大規模,高中應屆畢業生考上一本二本的,佔到百分之八十,進入市級重點中學的行列。而教導主任兼着校長助理呢,啥角色?上傳下達的角色。
他找藺驥途談工作,可謂是苦口婆心,說得自己眼都紅了:藺老師,你的任務是升學率,不是課堂上的笑聲,升學率上來了,達標了,我將召集全校師生大會,請你坐在主席臺上,痛痛快快地笑,美美地笑,笑上十分鐘……藺驥途搔了搔頭皮,說,感覺有點傻。
“你說什麼?”
“我說有點傻。”
就這一句話,藺驥途直接從高中部到了初中部,教數學。其實呢,就是一種警告,讓你明白,喇叭是銅鍋是鐵,不能亂來。上課就好好上,有教學大綱呢,沒邊的事,無關的閒話、廢話,少扯。初中的擔子也不輕,那都是基礎,但收入要差一些,藺驥途不在乎。無非換了間教研室,面對新的、更加稚氣的面孔。當然,課堂上有所收斂,領導的意圖,不就是讓你收斂嗎?
兩個學期過去了,方方面面的關係理順了,老毛病開始擡頭。忍不住,就像一粒草籽落在地裡,經過雨露陽光的滋潤和照耀,嫩芽拱着拱着,破土而出,一點辦法都沒有。講完勾股定理,還剩餘些時間,孩子們左顧右盼,等着下課。藺驥途笑眯眯,說公元前五世紀,有位數學家叫芝諾,他提出了一個悖論,很有意思。孩子們的眼睛瞪圓了,水汪汪,一眨不眨,藺驥途來勁了。譬如你們從家到學校,有五百米的,有一千米的,是不是?是,孩子們異口同聲。對,不管多少米,必須先走完一半的路程,再走完一半的一半,沒錯吧?沒錯,孩子們都有些雀躍了,小臉通紅,不知藺老師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藺驥途洋洋得意,而任何一個數,都可以被2來除,哪怕你站在學校門前,就差一步了,不行,還得拿2來除,一直往下除……從理論上講,你永遠也邁不進學校的大門。
下課的鈴聲驟然響起,藺驥途拍了拍手上的粉筆末子,同學們,下課。同學們鼓掌跺腳,就給瘋了。太好玩了,比勾三股四弦五有意思多了,眼巴巴盼着下一堂數學課,藺老師最好能講些更有趣的故事來。小孩子心裡擱不住事,加醋添油,回去顯擺,第二天就有家長闖進學校,嗚嗷亂喊,情緒很激動。啥意思嗎?還進不了學校的門,我不來了嗎,我們都來了,樓上樓下跑了個遍。除以2?我看他是二百五,腦袋給擠了!姓藺的不滾蛋,我們娃娃可轉學呀……
事情鬧大了,不得不開會研究,並最終做出決定,藺老師暫時離開教學第一線,去總務上報到,以觀後效。教導主任指着藺驥途的鼻子,就你能?能不夠得是?!馬上就有一個博士,三個碩士進來,全是學數學的。咱現在要錢有錢,要人有人,離了你,紅旗中學會垮掉嗎?!
這真是一個問題,大問題。藺驥途歪着腦殼,一縷陽光恰好打在他的臉上,嘴角努了努,陷入了沉思:根據熱力學第二定律,人變老,建築坍塌,山脈跟海岸線受侵蝕,是無法避免的事……教導主任的頭髮,一根根奓起來,半邊臉開始抽搐,抖個不停點。藺驥途害怕了,悄沒聲,回到教研室,歸攏歸攏,同事們不說話,目光卻充滿了關切。藺驥途抱起一堆教案文具,走到門口了,眼睛眨了眨,我敢肯定,地球還在轉動。緊張的空氣和緩下來,有位老教師,端起茶缸,在桌上磕了磕。你不能擡屁股就走,得請我們聚一聚,說道說道。
“已經安排好了,晚上六點半,春來和大酒樓,不見不散。”
“哄”的一下,整個教研室語笑喧闐,藺驥途要的就是這效果。他頷首示意,你們忙你們忙,不送不送……老教師呷了口茶,你可真能囉嗦,晚上我是不弄白的呀,盡鬧笑話。
“乾紅乾紅,張裕解百納怎麼樣?”
學校裡的總務,無非後勤保障這一塊。開車有司機,線路維護有電工,桌椅板凳壞了,從校外請木工師傅統一處理,看起來,沒藺驥途什麼事兒。等等,不是還有保潔員麼,沖洗個廁所,清除垃圾,四五位呢。總務處主任過去教語文,因椎間盤膨出站不住,幹起了行政,還是愛惜人才的。藺驥途腦筋活,肯讀書,來總務待幾天無非權宜之計,避避風頭,弄不好,人家就撂了挑子。如今最吃香的,一是英語老師,接下來,就是數學老師,身懷利器,走到哪兒都不怕。因此,他多少有些犯難,用委婉、近乎商量的口吻說,藺老師,你就給咱負責環境衛生,花草樹木,咋樣?藺驥途給主任一支菸,點上,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樣子憨憨的。主任拍了拍他的肩,放心,不用你親自幹,就監督監督,有不聽話的,找我。
沒啥不放心的,藺驥途幹一行愛一行,精神飽滿得很,根本閒不住,從工具間操起一把樹剪,在操場邊的灌木旁,站了很久。上體育課的學生十分好奇,說藺老師,你怎麼不動手?藺驥途蹙了蹙眉,我在考慮修剪方案,是平整呢,還是帶一些弧線?調皮搗蛋的孩子免不了出餿主意,弧線好,跟波浪似的,有層次感……結果那排豆瓣黃楊,在陽光下開始起伏、跌宕。修剪完畢藺驥途灰頭土臉一身臭汗,累點倒沒啥,關鍵是髒。你想啊,灌木的犄角旮旯、縫隙間,積攢了多少蛛網蟲豸粉塵來歷不明的顆粒。他雙手叉腰,瞅了眼陽光下亮晃晃的操場、教學樓,喃喃自語道,恪盡職守的保潔員,不比仰望星空的霍金來得更容易。心生感慨的藺驥途疲疲沓沓,踱進“大衆”浴池,搓了個澡。出來,買了瓶綠茶,還沒喝呢,電話響,是總務處主任。主任嗓音嗄啞,帶着哭腔,藺老師啊藺老師,校長把手機都摔了,限咱明天天亮前,將豆瓣黃楊的疤癩頭恢復成平頭,趕緊吧……信號就斷了。那一年,藺驥途三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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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驥途中等身材,腦袋圓滾滾,板寸。出門前,總要在鏡子裡照一照,頭髮、領口、脣髭,看看有無瑕疵。再忙,襯衫是天天換的,皮鞋鋥亮,遇見同事、學生,還沒說話呢,自個兒先笑了。唯獨一點,老大不小了,形影相弔,這要怨他自己。藺驥途談朋友有兩個先決條件,身高一米七三以上,另外,不戴眼鏡。一竿子下去,樹上的青棗,大半不見了。
藺驥途本人一米七三,他說從優生優育的角度講,對方不能再矮了。孩子的身高大都隨父母,社會日新月異,將來無論生男娃還是生女娃,個頭擺在那兒,起碼,排排場場的,工作、生活,相對要容易些。這話聽上去,還算靠譜。至於眼鏡,則顯得牽強,不倫不類了。藺驥途是個近視眼,讀書的時候就戴眼鏡了,按他的說法,兩個眼鏡在一起親熱,肌膚未接觸呢,鏡片先捱上了,磕磕碰碰,影響情緒。哪有不透風的牆?學校戴眼鏡的女教師,再遇見藺驥途,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脾氣大一些的,走個照面,啊呸,有痰沒痰,都吐一口,清清嗓子。身材高挑不戴眼鏡的姑娘多着呢,人家還嫌你瓜眉餳眼,見人就笑,肯定差竅。
也曾與“世紀金花”的一名營業員見了兩面,彼此都還滿意。恰逢女孩要過生日,藺老師想表示一下,在“左岸”西餐廳訂了座位。怎奈學校事多,走不脫,當他緊趕慢趕手捧鮮花跑過去,遲到了半個鐘頭。十分顏色的姑娘哪有省油的燈?再打電話,根本不接,發來一條短信,去死吧!藺驥途的婚事,就給耽擱了。
來到紅旗中學不久,學校給廠裡打了報告,說是引進的特殊人才,照顧他,分了一單間。過了兩年,那爿小區棚戶改造,家裡贊助十萬,買了套回遷房,比市場價便宜不少。一天,有位英語老師興沖沖跟他直招手。原來,英語老師也買了套房,期房,聽說藺驥途剛搞完裝修,大方別緻,花錢還不多,想參觀一下,心中也有個底。約好時間,來了。本來挺順利,該看的看了,該問的也問了,材料、價格、是否裝地暖,請哪家公司設計的,可以說其樂融融。
英語老師水都沒喝一口,準備走了,可藺驥途多了個嘴。說你真不容易,一個人,帶着兒子,在“紫薇”買房,那可是高尚社區啊,比這貴多了……英語老師垂下眼瞼,嘴角扯了扯,眼淚就下來了。藺驥途心軟,見不得女人的眼淚,拽出一沓紙巾,遞過去。英語老師將眼鏡摘了,胸脯一起一伏,啜泣。人就怕觸到軟肋,一直以來,英語老師愛說愛笑,性情活潑,很久沒哭過了。動靜越搞越大,藺驥途慌了手腳,又是端茶,又是擰熱毛巾(紙巾哪裡管用,臉都花了)。這番鬧騰,難免有肢體接觸,情感正脆弱着,心理防線一觸即潰,半推半就,上了牀。事畢,英語老師嗔怪道,你不是說,戴眼鏡的,謝絕入內嗎?藺驥途抹了把額上的汗,那都是渾話,當什麼真。
“你呀,就不是個好東西。”
時候不早了,英語老師起身穿衣,顫顫巍巍,藺驥途緊緊握住,兩人又做了第二道。
從此就有了來往。畢竟當教師的,課業繁重,也就寒暑假,能騰出點空閒。這期間,誰都沒提結婚的事。英語老師旁敲側擊過幾回,藺驥途支支吾吾,跟個傻子似的,英語老師明白了,緊鑼密鼓,又搭上一公交公司的調度員。調度員也是離異,帶着女兒,英語老師躊躇了,愛情的天平,在藺驥途與調度員之間,搖來擺去。拋開別的因素,論男女私情,當然更喜歡老藺。老藺有耐心,牀第之歡,一雙手上下游走,都捨不得喚她的名字,咕咕噥噥,一口一個“乖”。英語老師緊緊摟住老藺,滿臉潮紅,險些暈厥過去——她是感動的。
感動歸感動,愛情卻不能當飯吃,藺驥途離開教學第一線,收入明顯下降,英語老師鬱鬱寡歡,鼻翼兩側的雀斑愈發奪目,連話都懶得說了。
其實,藺驥途對英語老師沒啥意見,帶個孩子也不是問題,但一旦結婚,兩口子都在中學任教,他受不了。忙,不是一般的忙,昏天黑地屁滾尿流的忙。層層加碼,比學趕幫超,校園裡的橫幅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你,爭上游,爭第一,再鑄輝煌。每天清晨六點半起牀,回到家,往往晚上七點以後了,披星戴月啊。到了週末總算能喘口氣,有些老師還要帶家教,連軸轉。
藺驥途不帶,錢這個東西,掙得完嗎?尤其最近幾年,各種津貼、補助,一直見漲。稀裡糊塗的,他發現手機裡多出了五百塊錢。當天夜裡有家長打進電話,說藺老師,我幫你存的,你們太辛苦,今後手機費用這類小事就不要管了,孩子的學習還請多操心……哪有無緣無故的愛?你好意思關機嗎?正洗着澡,電話響,那孩子有道題卡了殼,藺驥途光着屁股講解,窗簾都沒拉,顧不上拉。錢都替你交了,無非圖個方便,授業解惑,那就趕緊講吧。逢年過節,家長有送購物卡的,菸酒的,名目繁雜。最誇張的,是去年,一位面目黧黑的漢子扛了兩袋大米爬上三樓,說藺老師,我也沒啥送的,在市場賣大米,黑龍江五常大米……藺驥途哭笑不得,學給英語老師聽。
這有啥嗎?英語老師撇着嘴,有送我化妝品的,包包的,鞋子的,都可以開雜貨鋪了。
可是,藺驥途點燃一支菸,咱的工作就是講課,沒講好家長應該罵娘纔對,怎麼送起禮來了?
那是心意,英語老師捋了捋髮梢,幽幽道,咱累死累活,又沒幹傷天害理的事。
藺驥途搖了搖頭,不對,你知道外人喊咱啥?眼鏡蛇,這是好話嗎?
英語老師轉身就要走,明顯不愛聽。藺驥途哎哎哎喊住她,晚上有空嗎?
“幹嗎?”
“請你吃飯,我新發現了一家館子,燒雞公那叫一絕。”
“辣兮兮,有啥吃頭?”
“那就蘇浙匯?”
“油膩膩,一點胃口都沒有。”
英語老師走遠了,藺驥途擡頭望了望天,悵然若失。揣摩女人的心思,不亞於解一道數學難題,譬如黎曼假設,都不敢想,一腦門子的汗。
因此,除了在感情上有些落寞,不再教書了,不再備課講課,藺驥途反倒覺得輕鬆。前幾年,他在股市投了些錢,沒怎麼買賣,一直顧不上。現在好了,成了保潔員的頭兒,坐在操場的一隅,擺弄起手機,半年下來,竟“騎”上兩匹黑馬,是真“黑”,一傢伙就賺了將近三萬。想不到,簡直太意外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藺驥途晃晃悠悠,去了“領地”咖啡屋。
自打將豆瓣黃楊給“糟踐”了之後,總務處主任近乎央求了,你千萬別動手,想逛就逛去,回家睡覺也行,有事給你電話。藺驥途明白了,這叫眼不見心不煩,正好。“領地”位於二環邊,鬧中取靜,午後這段時光,客人稀少。藺驥途坐在角落裡,要一支雪花啤酒,翻閱隨身帶來的報刊,多半與股票有關,圈圈點點。吸口煙,掃一眼窗外,招呼服務員,小妹,再來一支。藺驥途一般情況下喝完兩支雪花就撤了,去學校露個臉,回家。學校、咖啡屋、家,剛好組成一個等邊三角形。對這個發現,他很滿意,穩定。一來二去,靠窗的座位,成了老藺的專屬,用不着吩咐,晶瑩剔透的雪花就上來了。藺驥途欠一欠身,字正腔圓,還是個男中音,謝謝。小妹斟着酒,瞄一眼報刊,說你炒股呀。
“對。”
“怎麼樣?”
“還行吧。”
小妹的語氣變了,起碼上颺了兩個聲線。我也炒股,怎麼賠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