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魚與深深、靜靜還有陳飛揚一離開“東籬下”,靜靜就拍了拍胸口,興奮地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沒想到小郎君真的闖過去了,居然還因此高升,真是太開心了。”
深深不想讓陳飛揚知道其中底細,怕靜靜口無遮攔,急忙拉了下她的衣袖,向陳飛揚呶了呶嘴兒,向她遞了個眼色,靜靜會意,吐了吐舌頭,急忙閉口。
這時陳飛揚卻在拉着李魚,興奮地道:“小郎君,你不是往江南去了麼,怎麼來了杭州?”
李魚道:“與你分手後,任太守率人追趕太緊,車子又壞了。無奈之下,我只好把娘和吉祥託付給恰好經過那裡的袁天罡,請他先把母親和吉祥捎來京城,而我則引開追兵,一路輾轉去了隴右,繞道過來的。”
陳飛揚喜道:“太好了!我原就說要來長安見一見世面。如今世面是見到了,可惜卻是無一技傍身,謀不得什麼營生。現如今常大爺重用了小郎君,小郎君可不能丟下小的不管,飛揚依舊給您做幫閒,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
李魚笑道:“你我兄弟,同生共死過的,我有飯吃,還會讓你餓着?這種話,本就不必說。”
李魚說到這裡,微微斂了笑容,輕輕點頭道:“能成一方豪傑的,果然沒有一個庸人。幸虧我沒有看低了常老大,否則,只怕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陳飛揚疑惑地壓低了聲音道:“小郎君,那個饒耿之死,真的……”
他還沒有說完,李魚就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道:“有些事,知道的越少,活得便越自在。”
陳飛揚赧顏道:“是!小的明白了!”
李魚將三人帶到楊府門前站住,轉身看向深深和靜靜,剛要說話,靜靜便搶着道:“人家已經沒錢住店了,還望小郎君憐惜。”
深深幽幽地看着李魚,怯生生地道:“那饒耿想必也有些知交故舊,卻不知道會不會因爲他的死遷怒於人。奴奴和妹子弱質女流,手無縛雞之力,若沒有小郎君庇護,下場只怕……”
這對姐妹倒也乾脆,靜靜直接聲稱沒錢,言外之意,只能吃你了。深深年長一歲,心眼兒多些,還懂得委婉,把人身安全問題提出來求保護。
李魚略一沉吟,點頭道:“也罷。這兒是楊大梁的府邸,如果有人心懷歹意,也不敢到這兒來撒野,你們暫住於此,安全許多。”
二女一聽,喜上眉梢,陳飛揚笑道:“我自有住處,不勞小郎君費心。今天來,且認認門兒,明日起,還來這裡,供小郎君驅策。”
李魚笑道:“你這伶俐勁兒,可是半點未減。走吧,你們跟我進去,楊大梁醉心於機關術的研究,一向不理俗事,只要安靜些,他什麼都不管的。除了楊大梁,這府裡就只有我娘和吉祥了,她們都極好相處的。”
李魚一面說,一面領着二人進了院子。吉祥聞聲出來,喜孜孜的,剛要招喚李魚,忽然看見深深和靜靜,登時站住,一雙杏眼睜大了,詫異地看着她們。李魚迎上前道:“吉祥,我來給你引見一下……”
李魚還未介紹,吉祥已然驚訝道:“深深姐?”
深深撲上去一把抱住吉祥,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吉祥妹子。”
吉祥初到長安,去頡利可汗處表演舞蹈,因是外鄉人,初時常受其他伎人排擠,深深對她卻頗爲照顧,所以兩人成了好姐妹。但之後接連發生了許多事,兩人也是許久未見了。
吉祥驚喜道:“深深姐,你怎尋來此處了?我自搬了家,再未往頡利家去過,時常想你,還琢磨着找機會去看看你呢。”
李魚一拍額頭,這才省起兩個人是認識的。這倒可以省了許多脣舌,便道:“吉祥,勾欄院被一場大火,燒了個乾淨,深深姑娘和她的妹子靜靜無處安身,恰又被惡霸地痞們欺負,我便想,可以讓她們暫時寄身於此。”
吉祥微微一怔,若她知道深深遭難,自然也要伸以援手的。但這番話由李魚說出來,她就不能不多想了。郎君怎麼知道道德坊勾欄院走了水?聽深深姐說過,她那園子,幾百號人在裡面討生活呢,怎麼郎君偏偏就只把她們姐兒倆給領回來了?
吉祥微笑了一下,道:“奴奴平日裡操持家務,服侍大娘,一直想去探望深深姐姐,卻苦於沒有空閒呢。卻不知郎君幾時去勾欄裡看過戲,對深深姐的遭遇竟如此清楚,早知道郎君會去,奴家一定會纏着郎君帶我同去呢。”
李魚打個哈哈,道:“我哪有時間去勾欄裡閃逛。只因那勾欄院的康班主,與我曾同囚於天牢,是相處極融洽的獄友,我去看他,不想正逢大火,燒盡了園子,百餘人俱都無處容身……”
李魚還沒說完,吉祥就吃驚地道:“天!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那康班主呢?園子裡那麼多的人呢?怎麼……小郎君就只領回了深深姑娘還有……她的妹妹?”
李魚暗暗頭痛,溫柔如吉祥,感覺到自己受到了威脅的時候,也是豎起了一身鋼針的小刺蝟,她這是話裡有話啊,可這一時半晌的如何解釋清楚。
李魚正琢磨如何籌措說辭,靜靜已經笑盈盈地迎上去,親熱地抱住了吉祥的手臂:“這位就是吉祥姑娘了吧?我常聽深深姐說起你,阿姐大你七天,大我九個月,我得叫你一聲姐姐呢。
我叫靜靜,不瞞姐姐,我和阿姐遇到了大麻煩,哎!內中事由,實是一言難盡,虧得小郎君慈悲。其實,寄人籬下,我們姐妹倆兒心裡忐忑的很呢,
不過小郎君說,吉祥姐姐心地善良,是天下間一等一的好人,叫我們姐妹不用擔心。姐姐也說,在頡利家時,姐姐的舞蹈最受歡迎,遭人嫉妒,姐姐有心爲你打抱不平,你還替那些人說話,性情溫柔,最是與人爲善……”
靜靜爲了有口飯吃,爲了綁定李魚這隻長期飯票,可是抖摟精神,十分的賣力。這一席話,不只李魚聽得發呆,便是一向認爲妹妹口拙嘴笨,沒有心機的深深姑娘也是聽得目瞪口呆。
李魚暗暗腹誹道:“都說男人談戀愛的時候,個個都能變成愛因斯坦。這女人和女人站在一起的時候,何嘗不是個個都能變成戲精和外交專家呀!”
吉祥被靜靜小嘴吧吧吧一通說,眼看就要把自己捧成活菩薩了,實在有點吃不消,正想張口說句話兒,門口兒傳來一句帶着笑意兒的女孩聲音:“喲!這庭院裡竟如此熱鬧?”
衆人循聲望去,就見院門口俏生生地站着兩位姑娘,衣着一樣,模樣一樣,頰上都帶着一對淺淺的酒渦兒,彷彿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兩張畫。李魚一愕,訝然道:“良辰美景?兩位姑娘怎會來此?”
吉祥心中頓時警鈴大作,那自幼養成的缺乏安全感的一顆心吶,跳得七上八下。這怎麼……才一會兒的功夫,又來了兩個俏皮可愛的大姑娘?小郎君在外面這究竟是惹下了多少風流債啊?
深深和靜靜作賊心虛,看到良辰美景,卻是一張小臉兒都唬白了。
良辰目光往她二人臉上一掃,似笑非笑地道:“我們姐妹兒倆,有幾句話要跟李魚說,諸位是否可以迴避一下?”
吉祥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深深本就與她相識,而且還曾照顧過她,這靜靜也懂得放下身段,自己怎也不能把人家拒之門外,有什麼擔心,也得先把人家安頓下來再說,可這剛登門的兩位姑娘怎麼如此跋扈?
吉祥剛想上前理論一番,深深和靜靜一左一右,一把就拉住了她。
深深道:“吉祥妹妹,咱們先離開,我再把自家遭遇說與你聽。”
靜靜挽着吉祥的手臂,道:“這院子看起來又幹淨又精緻呢,吉祥姐姐,你快領人家四處轉轉。”
二人不由分說,拖起吉祥就走,吉祥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兒,就被兩人拖走了。
陳飛揚左看看,右看看,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一眼瞅見院角兒有一口井,井欄上還放着一個桶,急忙挽起袖子,自告奮勇地道:“小郎君你們且聊着,我去打水!”
李魚看衆人都離開了,便轉向良辰美景,道:“兩位姑娘因何而來?”
良辰笑吟吟地道:“自然是跟着你的腳印兒走過來的。”
李魚眉頭一皺,道:“姑娘說笑了,在下不是很明白你的話。”
美景踏前一步,冷笑道:“那我就說得明白一些。足下做事,的確高明。只是可惜了,手尾不夠乾淨。若是雪上行走,留下腳印兒,想要隱藏行蹤,偏又不曾下雪,不曾有風,那還可以尋一把掃帚,把走過的路掃乾淨。通風管道內爬行,經年累月所落的灰塵被擦掉,這可如何掩飾呢?李魚,你也沒有辦法了吧?”
良辰冷冷地道:“也許不是沒有辦法,而是自以爲手段高明,沒人能發現他的手段。”
姐妹倆說着,向左右一分,手掌一提,已經形成了合攏攻擊之勢。
先單刀直入,說破李魚的手段,亂他的心神,驚他的膽魄。再做出動手姿態,迫他狗急跳牆主動出手,再狠狠揍他一頓,如此一來,李魚智略不足爲恃,武功不足爲恃,這時再說出主上的故意寬容,還怕他不心悅誠服,從此歸心?
兩個人料定,她們說到這一步,又擺出如此姿態,李魚以爲真相已被揭穿,常劍南動了殺心,立時就得出手反抗。
孰料,李魚左看看,右看看,忽然走到廊柱下,撿起了豎擱在那兒的一件東西。又從花圃裡掬了一把土放在上邊,走到良辰美景兩姐妹們面前,有頻率地輕輕晃動起來,那上面的土便從細細的孔眼中紛紛落下。
良辰美景大大地張着美麗的眼睛,驚奇地看着李魚的動作。
良辰結結巴巴地道:“你……你這是在做什麼?”
美景美眸一閃,又驚又怒:“我明白了!你故意留下的破綻,是不是?”
良辰聽美景這麼一說,頓時也恍然大悟:“不錯,你有這東西在手,都無需掩飾整條通道,只消在入口處佈下灰塵,我們無人鑽得進去,只看那出入口,可是再也休想找到絲毫破綻。”
美景怒道:“你好大的膽子,這是在向我們老大挑釁麼?”
良辰道:“他不是在挑釁。他很清楚,如果老大想殺他,根本不需要什麼確鑿的證據。他故意留下破綻,就是想考較一下咱們老大,看我們是否能夠找到證據。”
美景冷哼一聲,道:“你有楊大梁爲你設計的精妙機關,想要彌補漏洞,確實易如反掌。我們找不到證據,又有什麼了不起!”
美景說到這裡,換成李魚發呆了。
良辰詫異道:“你爲何這般表情?”
李魚咳嗽一聲,乾巴巴地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兩位俏姑娘,大概沒見過這東西。這東西是每戶人家都有的,並非楊先生設計的機關,它有個名字……叫篩子。”
美景驚奇地道:“篩子?這就是篩子嗎?這不是楊大梁設計的精妙機關嗎?每戶人家都有?爲何我從未看到過?”
我怎麼知道?李魚聽了心中也不禁浮起一絲疑惑,他要打“東籬下”的主意,可是正經下過一番功夫瞭解過‘東籬下’的。良辰美景兩位姑娘是四年前出現在‘樓上樓’的,此前她們生活在什麼地方,沒人知道。
當時米麪一類的糧食,脫殼成糧的技術並沒有那麼好,所以篩分糧食和麩子的篩子,是每戶人家都必備的一件工具,她們……怎麼可能沒見過?她們究竟是什麼身份,一直生活在什麼環境之中?
美景好奇心起,還想上前拿過篩子仔細研究一番,良辰嫌她丟人,已經一把拉過她,轉身就走。
任務已經失敗,再留下豈非更尷尬。
兩位姑娘不告而來,不告而別,片刻功夫就沒了蹤影。
陳飛揚站在水井旁,打起一桶水,再倒回去,再打一桶,再倒回去。正百無聊賴地消磨時間,一見她們走了,連忙屁顛屁顛地趕到李魚身邊,巴巴兒地問道:“小郎君,她們做什麼來了?”
李魚把篩子塞到了他的手中,笑道:“應該……只是隨便來看看。”
李魚轉身行去,他可不知道深深和靜靜拉了吉祥離開,會對她說些什麼,得趕緊去看看,隨時準備滅火。
陳飛揚看看李魚的背影,再回頭看看門外,心中只想:那兩位姑娘莫非是聽我說了小郎君的諸般事蹟,心儀於小郎君的智慧手段,對他動了春心?這樣說來,我可是小郎君的大媒人,哈!哈哈……
良辰美景坐在車中,默默行了一陣,美景道:“這小子……爲什麼要故意留下破綻?”
良辰緩緩地道:“因爲,他不想讓老大對他存了芥蒂。雖然明知道是他乾的,如果不能得到明確的答案,猜忌還是不可避免的。上位者對下位者心懷猜忌,這對一個做下屬的人來說,早晚必成禍患。”
美景黛眉一蹙,道:“既然如此,他向老大當面承認不就好了?”
良辰道:“有些話,彼此都明白就好,卻是不能宣諸於口的,否則,那就真的尷尬了。”
美景忽地想到了什麼,呀地一聲驚呼,小屁股在座位上一墩,險險跳起來。
良辰嗔怪地瞪他一眼:“一驚一乍的,又怎麼了?”
美景氣憤憤地道:“咱們被他給唬了!”
良辰道:“怎麼?”
美景道:“試問,就算那個破篩子能掩飾唯一的破綻,可他如何帶進去呢?”
良辰怵然道:“你是說,他是被我們拆穿後,臨時想到的對策?這……不會吧,他不會有如此可怕的應變急智吧?”
良辰歪着頭想想,搖頭安慰自己道:“不會,誰能隨機應變一至於斯?那還叫人麼。我想過了,那篩子的奧妙不在於那個圓形的竹圈子,而在於那張細細的網,如果拆掉外沿的竹圈兒,把那軟綿綿的一團纏在身上,一樣帶得進去,一樣可以使用。”
美景一聽,鬆了口氣,拍拍胸脯道:“一定是這樣,幸好是這樣。真嚇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