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門
在京三品以上大員、州牧、諸夷族首領俱至。頡利可汗自然也是來了,李魚之所以得以赴宴,其實還多虧了高陽公主有良心。
太子和魏王以靈臺爲戰場,一場大戰,兩敗俱傷,都弄得有點兒灰頭土臉,誰還有心思惦記着他。倒是高陽小公主,覺得人家苦也吃了,累也受了,榮耀半點也沒享受到,好處一丁點兒也沒沾着……
當然,李魚是靈臺未曾建好,就已官升一品成了員外郎的,如今靈臺建成,論功敘賞,考課又是上上一等,必然再升一級,成爲五品官。五六七品算是一座山峰的三個部分,七品以下另一座山峰,五品以上至三品,又是一座至高峰。而一品二品那是天上的浮空城,大部分官員畢業都不會去考慮,一般來說,那是死後的榮耀。
李魚等於是靠着去西市做市長,順利成爲公務員;因爲成爲最關鍵的一名返回死囚,且兄弟爭相赴死,爲皇帝掙足了面子,順利進入體制內官員序列;如今又因修建靈臺,被一個大漩渦順利推到了低中階官員的巔峰。
這樣的仕途官場順達吉祥,簡直是世上罕見,明明就是一顆耀眼的政壇新星了,不過這樣的官兒在公主殿下眼中還是不夠看、也不屑看的,所以她實實在在的覺得,自己老李家虧了人家了。
高陽在李世民身邊遞了一句話,李世民這才醒起築造靈臺的真正大功臣居然被他們完全拋在了一邊,所以便賞了他一個赴宴的資格。但是在這滿堂朱紫面前,他這官兒實在不夠看,所以只能敬陪末位。
玄武門城樓內擺設宴席,然後雁翅形排開,從城樓內排出來,一直排到厚重的城牆邊。李魚敬陪右列末座,對面的是一位掛金魚袋着紫色袍服的三品閒秩官員,所以一點都不用覺得寒磣。
因爲敬陪末位,且身居“戰略要地”,所以魚貫登上玄武門的所有大員都要從他面前走過,他都看得見。
身後“哼”地一聲,扭頭一看,是魏王李泰胖青雀殿下。
身後一陣微風飄過,腳步輕重散亂了些,扭頭再一看,是太子李承乾高明殿下。
李魚決定低下頭來研究研究皇家的乾果肉脯盤兒和自己家的有何區別時,屁股尖兒又被人輕輕踢了一腳,再度扭頭,香風拂面,就見高陽小公主跟一隻開了屏的小孔雀似的,伴着另外兩位公主殿下姍姍而過。
她那裙裡腿動作太快,又有蓬鬆的裙子做掩護,旁人根本不曾看到如此不雅的動作。
李魚吁了口氣,心道:“皇家人也只是地位崇高,其實與我們普通人也沒什麼不同啊。如果他們不是冠以如許之多尊崇的名號,換成李家大郎、李家四郎、李家小妹的稱呼,這諸般舉動,其實也蠻親和常見的嘛。”
李魚正思索着這個深奧的哲學問題,肩膀忽然被人一拍,這一掌力大,幾乎把他拍得一栽愣。扭頭一看,就見好大一張臉:“哈哈哈哈!李先生,俺老褚沒有看錯人,你果然是個有大本事的,這才幾天功夫,居然都坐到靈臺上赴宴了,瞧你人模狗樣兒的,還挺像那麼回事兒,哈哈哈……”
李魚又驚又喜:“褚大將軍?原來是你!”
李魚連忙起身見禮,褚龍驤滿臉遺憾,道:“家母辭世,老褚爲母守孝,丁憂去職,結果錯失你這位大賢吶!”
“嗤~~”
旁邊一聲若有若無的譏誚聲,二人齊齊扭頭,就見國舅長孫無忌施施然地從旁走過。
褚龍驤守孝期間,那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何況李魚這件事他就算聽說了,故事的焦點也是尉遲恭和長孫無忌,沒人會提起李魚的名字,所以並不知二人嫌隙。
褚龍驤對李魚笑道:“這是當朝宰相長孫無忌,文人嘛,酸的很,聽我誇你大賢,這就吃味兒了,不必理他。”
褚龍驤說罷,左右看看,笑道:“你就坐這裡嗎?碟牆比你坐處都高,外不見舞樂,內不見天子,位置好像不太好啊。”
李魚道:“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只樂看大腿,這裡恰恰好。”
褚龍驤翹起大拇指讚道:“好詩!”
唐人這都什麼毛病?李魚摸了摸鼻子,訕訕地道:“學生……啊不,下官所言,並不是詩!”
“好賦!”
褚龍驤自以爲是地點點頭:“想不到先生於賦也有研究。不過,老褚不太明白啊,坐在這裡,爲何就方便看大腿了?”
李魚向雁翅狀排開的兩排几案中間已然鋪好的紅毯上呶了呶嘴兒。這時的玄武門城樓地面是傾斜的,城樓方向最高,城牆內側牆根處最矮,這樣方便大雨時節雨水排泄。
李魚道:“一會兒宮娥起舞,尤其是跳起胡旋來,裙襬飛揚如傘,我坐在這兒,正好瞟見裙下風光。”
褚龍驤又把大拇指一翹:“果然名士風流!”
褚龍驤雖不好色,可是守孝這麼久,一直是不沾女色的,難免也有些“靜極思洞”,當即就挑了挑眉毛,摸着鋼針似的大鬍子琢磨起來:“要不要跟對面兒那個三品閒官換個位置呢……”
天子設宴,而且是爲了慶賀靈臺落成,且新增了一樣前朝所未有的渾天黃道儀,這是莫大功德,也就等於是一次有主題的宴會。如此盛大的宴會,宮娥翩躚就只是杯籌交錯間的小道了,首先是要有大型宮廷樂舞的。
由於那城牆之上城樓處高,牆根處矮,皇帝和近臣權貴們端座几案之後,就能對城下廣城的大型樂舞一覽無餘,李魚坐在牆根底下,不免就有點鬱悶了,他發現自己什麼都看不見。
不過,一瞧對面幾位三品大員包括自己旁邊幾位大員都不計較身價地站起來,靠在碟牆上觀賞,李魚也就從善如流,跟着站了起來。
此時城下表演的是《七德舞》,也就是赫赫有名的《秦王破陣樂》,此時已經換了名字,不過表現的依然是李世民任秦王時征戰天下,建立赫赫武功的事蹟。接下來還要表演《九功舞》。
負責表演的就是李魚之前曾任職的太常寺。
李魚等人正扶在牆頭上看得津津有味兒,城樓之中,九卿之一的太常寺卿眼見天子龍顏大悅,趕緊上前湊趣,拱手笑道:“陛下,這是太常寺重新編舞后的《七德舞》,臣覺得,尚不能完美展現陛下的豐功偉績。臣以爲,可以把陛下擒獲劉武周、薛仁果、竇建德、王世充等人的事蹟也編入《七德舞》,不知陛下以爲如何?”
此言一出,堂上頓時爲之一靜,許多人都把目光投向李世民,神色複雜。
李世民拂然不悅,沉聲道:“他們都是英雄豪傑,亦曾在這世上留下赫赫威名,朕的臣工們之中,有很多都曾是他們的臣下。朕若把他們編排進舞樂,令他們受盡屈辱,於生者和死者,豈不都是難堪嗎?”
太常寺卿裴天睿一記馬屁拍到了馬腿上,面紅耳赤,連聲稱是。
秘書監魏徵見狀,立即越衆而出,高聲道:“陛下聖明!陛下,臣以爲,似此等彰揚戰功的舞樂,能禁則禁,能止則止。不僅如此,我大唐如今國力昌盛,該是削減武備、大興文教的時候了,如此才能長治久安,使天下百姓共享陛下聖德。”
太子李承乾本來一向崇尚武力,可是眼見魏徵獻諫,清楚此人諫言,十九必得父皇採納,先前因爲靈臺一事,他雖有驚無險,但心中一直惴惴,這時便想,自己若隨聲附和,且得父皇採納,衆文武面前,也能重新樹立自己太子的威望。
於是,馬上站起,拱手附和道:“父皇,魏中丞所言甚是。我大唐正逢盛世,四海賓服,當歇兵戈,興文教,立萬世太平!”
魏王李泰正開着文學館,大肆招兵馬買,打得旗號就是興文教。可太子居然倡導興文教,那李泰只能唱反調了,李泰馬上離席道:“父皇,兒臣素喜文學,集書萬卷,但若說到息武備,興文教,兒臣卻不以爲然。當今之世,固然因父皇之英明,而四海賓服,但武備斷然不可鬆懈。居安思危,才能長治久安。”
太子和魏王這一先後表態,傾向於太子或魏王的大臣們頓時意識到,這已上升到兩位皇子之爭,馬上各自表態。而文臣和武臣,當然都希望自己這一系列能夠得到更多重視,當即也紛紛加入“戰團”。
一時間,玄武門上,口水與唾沫齊飛,文官共武將一色,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
趴在碟牆上看大腿……看戰舞的李魚,渾然不覺玄武門城樓之內的熱鬧,但是等下邊《七德舞》表演已畢,舞者退下,籌備《九功舞》的當口兒,音樂聲一靜下來,不免便聽到了城樓之中慷慨激昂的爭吵聲。
李魚心道:“怎麼回事,好端端地喝酒看舞不好麼,這怎麼又吵起來了。”
李魚所在之處,一向多事,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邪乎,想抽空去廟裡拜拜了。這時玄武門城樓中文武爭吵,傾向於太子和魏王的權貴們爭吵,他這個六品小官兒生怕掃了風尾,當即就想避之大吉。
李魚忙向旁邊座位的大臣點一點頭,謙笑道:“失禮,下官去方便一下。”
李魚也不管人家理不理會他,起身便走,這一起身,便馬上引起了李世民的注意。
現場官員,俱都是三品以上大員,或者皇帝國戚、外地州牧、還有歸附的番夷首領,所有人中,穿綠袍的只有李魚一個,真可謂是“萬花叢中一點綠”,實在是太乍眼了。
他這一站起來,李世民高踞案後,一眼瞧見,正被百官吵得頭痛的李世民咳嗽一聲,便向李魚一指:“呵呵,滿朝文武各持己見,似乎都有道理啊。那個……誰,你怎麼看?”
滿朝文武、皇親國戚,順着皇帝的手指刷地一下望了出來,近百道目光齊刷刷地落在李魚身上。
李魚正要學着黃花魚,溜着邊兒下城樓,被皇帝一指,登時定在那裡,一手撩袍,高擡右腿,張口結舌:“啊?啊!小臣以爲……這舞,很好!很壯觀,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