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當空,篝火一叢。
篝火竄起兩丈多高的火苗子,圍坐在篝火周圍的人都被那火光映得臉龐紅潤,尤其是女子,常言道燈下看美人,更增三分顏色,那燈可不是後世的白熾燈,此時的火光差可比擬,楊夫人和楊千葉當真比白天裡更加的婉媚動人。
一個腰肢細細、身段窈窕的小美人兒,髮梳仙髻,身着羽衣,環佩叮噹間揚臂旋轉,嫣然縱送,姿態妙不可言。這美人兒不是武家豢養的舞姬歌女,正是武家大小姐武順兒。
幾個武府侍婢斜坐一側,或撫琵琶、或拍手鼓,帶些胡音節奏的明快音樂隨之而起,盪漾在這靜寂的大山之間。
武順一曲舞罷,香汗津津地停下,笑盈盈地向衆人福了一禮,翩躚然退下,回到自己席邊一看,華姑盤腿坐在案前,兩隻小手捧着肥肥嫩嫩一塊手抓羊肉,正啃得脣角流油。
武順兒白了妹子一眼,嗔道:“就知道吃,餓死鬼投胎的呀!”
華姑向她扮了個鬼臉兒,笑嘻嘻道:“姐姐的舞反正什麼時候都看得到,當然是吃肉要緊。”
武順哼道:“難道平日裡就短了你的羊肉吃麼?”:
華姑揚了揚手中的羊肉,笑道:“彼羊肉非此羊肉也,而姐姐始終還是那個姐姐。”
坐在旁邊席上的李魚笑道:“華姑當真冰雪聰明,這句話大有味道。與你同齡的女孩子裡,只怕很難再有第二個,說得出你這樣爲貪吃辯護的高妙見解了。”
華姑握着手抓羊肉向他煞有介事地拱拱手:“承讓,承讓。”
武順見李魚給她幫腔,心下歡喜,俏媚地瞟了李魚一眼,道:“還是小神仙好眼力,我這妹子呀,就是人小鬼大。”
武順畢竟是大家閨秀,雖然年少活潑,平素也不會向男人做出這般姿態,不過此時飲了幾杯葡萄美酒,紅暈上臉,便也不似平時拘瑾了。再者,李魚本就俊俏,又有一層神仙光環,順姐兒哪有不喜親近的道理。
李魚這廂正同姐妹花貧着嘴,武士彠捧着一盞盛滿美酒的金屈卮,深一腳淺一腳搖搖晃晃地來到了李魚的几案前,開懷大笑道:“今夜酒興濃厚,小郎君不爲我等高歌一曲麼?”
李魚趕緊起身道:“小可可不擅唱歌,莫如大都督即興高歌一曲,如何!小可敬大都督!”
李魚說罷,搶先舉起一杯酒,豪爽地一飲而盡。
武士彠哈哈大笑,高高舉起金屈卮,盞中酒水盪漾,倒映出了一輪搖曳於酒中的明月。武士彠略一沉吟,高聲歌道:“明月好酒更勝吾,吾尚未飲它先醉。且飲,且住,你在長空我遙敬,共飲一杯風火發~~”
老武不是在吟詩,而是用一種古歌韻唱曲兒,所以倒不甚講究押韻,那歡暢淋漓的氣氛也是十足。老武一曲歌罷,李魚猶在琢磨其中一些沒聽清的字句,武元慶和武元爽已經喝起彩來。
“好!啪啪啪……”
武元慶、武元爽大力鼓掌,李魚忙也跟着喝起採來。老武一口喝乾盞中美酒,哈哈笑着扯住李魚,道:“本督已經唱過了,小郎君,該你啦,要麼唱,要麼即興吟詩一首,你選哪個?”
李魚懵了,賦詩?臣妾做不到啊!唱歌,我唱什麼呢?
“一人,我飲酒醉!醉把佳人成雙對。兩眼,是獨相隨,只求他日……”
不行!古人懂“喊麥”麼,可別這一吼出來,連九歲的小華姑都鄙視我,那可真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啊~~啊~~五環,你比四環多一環~”,咳!時代感太強了,得有點古韻的。而且大唐氣象何等大氣,要豪邁些!
“大地在我腳下,國計掌於手中,哪個再敢多說話……高高在上,諸君看吧,朕之江山美好如畫。登山踏霧,指天笑罵,舍我誰堪誇……”
李魚的眉毛揚了揚,歌詞卻沒揚出來,話到嘴邊,又被他硬生生地給吞回去了。這首歌要是唱出來,老武爲表對李唐王朝的忠心,估計得活活掐死他。
莫怪李魚不會唱,他雖有土著李魚的記憶,但土著李魚從小到處忙着投師學殺人藝,哪有閒功夫參加踏歌會,學唱詩歌俚曲?所以李魚窮索記憶,竟是沒有這方面的才藝可以展示。
要不……吟詩吧?古詩他還是能吟上幾句的。比如李白那首《將進酒》,如果他吟出“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李魚相信,不只武士彠要驚爲天人,就算那位此時不時瞟他一眼,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笑裡藏刀的大唐版蒙娜麗莎楊千葉楊姑娘都得一撩石榴裙,納頭便拜!
真正的好詩歌,是能夠跨越時空、跨越種族的、更不需要什麼名師講解,人人都能感覺到它的魅力。李白這首《將進酒》放到千百年後,任誰一看,還是一樣能感受到其中的魅力。再如那倉央嘉措,把他的詩翻譯成漢語,那種回味無窮的韻味依舊撲面而來。
明明不知所云,所謂的詩人還要煞有介事地去給你講解它的每一個字有多少深刻寓意的,尤其是本身就是現代詩,用的也是現代語言,一共百十個字,詩人能給你剖析三個小時的所謂好詩,全是披着皇帝的新衣耍流氓。
更何況大唐本就是詩的國度,李魚若真要吟出詩仙李白的那首《將進酒》,可想而知能爲他人帶來多大的震撼。但李魚只是一轉念,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剽竊詩仙的好詩,他有負罪感啊!再說了,此詩一出,恐怕他的名聲馬上就得傳遍大唐。到時候不知有多少文壇名人想認識他,要與他來往,他還不馬上露餡?
文人之間交往,考較的是你真正的文學底蘊,酒桌上行個酒令兒、想你了書信一封,你不分場合統統一律用詩應和?而且還不管那詩應不應景?那不是神經病麼。
李魚記得前世曾在網上看過一份清末文獻的掃描件,是上海灘一個青樓女子給她相好兒寫的一封信,人家那遣詞用句,單獨看哪個字都認得,組合在一起連意思都不明白,還裝毛的文化人,分分鐘就露餡,到時可真的身敗名裂啊。
李魚硬生生地壓下了抄詩炫耀的誘惑,拱手道:“有都督珠玉在前,李魚可不敢獻醜。”
楊夫人看出李魚好像真的不擅吟詩作賦,不想讓他作難,便道:“夫君自家喝的高興就是了,莫去難爲李小郎君,小郎君學的是天人術,恐怕於詩詞歌賦未必有暇研究呢。”
武士彠哈哈一笑,把金屈卮往李魚案上一放,笑道:“罷了罷了,本督不難爲你,你且自罰一杯吧。”
華姑雀躍道:“我來斟酒。”馬上跑過來,用一雙油漬漬的小手捧起銀酒壺,爲李魚斟滿了金屈卮。李魚無奈,只好捧起杯來,一飲而盡。雖說這年代的酒度數不是很高,這樣急促地連飲兩杯後,他也有些飄飄然了。
武士彠見李魚自罰了一杯,開心地大笑,晃晃悠悠走開兩步,擡手揮了揮,那些負責演奏的侍婢會意,馬上奏起了一首歡快的曲子。
武士彠就跟抽筋兒似的,擡擡腿、跺跺腳、舞動舞動胳膊,跟一隻大馬猴兒似的跳了起來。李魚看得目瞪口呆,武士彠,一位國公爺,利州大都督,這是作的什麼妖?
瞧他那模樣兒,貴人大官的威嚴儀態呢?高門士族的端莊風度呢?啊!李魚突然醒悟過來。
雖然他擁有這一世李魚的記憶,但他主導意識的思維可是後世的楊冰,難免要有個接受過程。所以驚詫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武士彠是在跳舞!酒席宴上歌舞乃樂戶賤民之行爲的看法,那是後世的事了。
如今這時代,貴人且歌且舞且飲,是很正常的事,不要說武大都督,就算當今皇帝李世民甚至太上皇李淵,一言不合就“尬舞”的情況也是常有的事兒。
“尬舞?”
想到這個詞兒,李魚突然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李魚預感無誤,老武果然沒有真的放過他,武士彠扭身揚臂、袍袖甩動、旋轉騰踏、招手遙送,在李魚桌前扭腰擺胯的,顯然是邀請他共舞。
其實也難怪武士彠盯上他了,在場的這些人,除了夫人,就是小姨子。除了小姨子,就是兒子女兒,他總不能拉個家丁僕從上來共舞吧?那他的最佳“尬舞”對象,就只剩下李魚了。
方纔請他唱歌,他就沒答應,這回邀他共舞,他要再不答應,那就太失禮了。但問題是不管是前世之他還是今世之他,都沒有踏舞這方面的經驗。
李魚訕訕地站起,正不知是不是要學着武士彠轉圈、拍大腿、踏地、拍胸口……,兩人一起扮大猩猩,可愛的武元慶、武元爽已經主動跳了出來,把上袍一脫,將一條絲帶往頭上一系當了“抹額”,還把從下午獵回的野雞尾巴上拔下的翎子插在“抹額”上,呼哈嘿哈地陪他老爹扮起了大猩猩。
李魚見狀,硬着頭皮站起來,心想:“人家一方軍區司令,都不怕扮大猩猩,我怕個鳥!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豁出去了!”
卻不想武順兒和華姑的舞興也涌了起來,二人本就挨着李魚坐着的,當下跳將起來,華姑將小手兒用毛巾急急一擦,便拉住了李魚的手,而且還抓着他的另一隻手往姐姐武順手裡一塞。
武順兒武大小姐倒也落落大方,順勢便牽住了他另一隻手,兩姐妹拉着他一起下了舞場,她們兩個繞着篝火,踢踏跳舞,舞動極有韻律,李魚發現她們只是跟着樂曲的音律即興發揮,有樣兒學樣的很快便也會了。
楊夫人看着一家人歡舞,笑着側身過去,用團扇掩着口兒,同妹子楊千葉取笑了幾句夫君與兒子蠢拙的舞姿,楊千葉嫣然聽罷,復又坐正了身形,肩頭微微往後一仰。
跪坐其後的墨白焰馬上微微傾身,向楊千葉靠近了些。楊千葉用團扇掩着口兒,用幾近不可聞的聲音對墨白焰道:“李魚這個人……”
說到這裡時,正被武氏姐妹兩隻溫軟小手拉着共舞的李魚恰向這邊望來。美色與醇酒,還有夜空中一輪浪漫的明月,並沒有讓他遺忘了楊千葉耳垂上的那顆紅痣,他心中的疑慮還未消呢,只不過他無暇向千葉姑娘驗證心中所疑罷了。
李魚跳動間望見她娉婷俏坐,笑靨如花,心中怦然一動,忽然想起了下午與老武的那番“品桃”論:手感、口感之外,似乎還有一個觀感哩,卻不知千葉桃兒的“三感”,該是怎樣一番風景,真是令人想入非非呀……
待見李魚雙眼望來,楊千葉一雙嫵媚的杏眼微微一彎,彷彿一雙弦月般異常的迷人。團扇掩着口鼻,她只露出一雙嫵媚的眼睛,細若遊絲的聲音卻清晰地在墨白焰耳邊響起:“墨師可擇機殺之!”
談笑間便定殺人計,殺機卻被她一雙彎彎笑眼盡數掩蓋。
公主金枝玉葉身,豈能被夫婿以外的男人玷污?所以,這個男人必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