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

深夜的寂靜充斥了城市的大街小巷,仍有零星行人和車輛往來,各種妖物解脫了白天的束縛,也遊蕩在城市中,尋找獵物。夜裡神靈不會制裁他們,幸好以人類爲食的妖物不是很多,一切都似乎井然有序。

劉佳優正坐在馬路邊,一輛汽車駛過,帶來了嘈雜,帶走了嘈雜,夜又靜了下來。佳優仔細傾聽着寧靜,發現隱約有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她心中一緊,小心翼翼地回頭望去。

三個二十出頭的男人正朝她走來,臉上滿是不懷好意的笑,佳優瞬間站了起來,往後退去,那三人笑着步步緊逼,佳優戴着恐懼的面龐,漸漸退到了馬路中間,只聽右側一聲轟鳴由遠及近,佳優轉過頭望去,耀眼的車燈照亮了她的面龐。

“劉佳優!劉佳優!”耳畔傳來的聲音彷彿在哪裡聽過,佳優緩緩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剛剛做了一場噩夢,她睜開眼,看見了樹林上方茂密的枝葉和朱瞳的臉。

“你是誰!”佳優受到了驚嚇,迅速從地上跳了起來,在昏暗的光線下,她認出了朱瞳。

朱瞳試圖安穩她的情緒,“冷靜,我不會把你怎麼樣,我想求你一件事。”

佳優可不管他有什麼目的,“滾開!滾開,快點!”

“程賦現在有危險!”

“騙人!我不會再相信你了!”佳優緊盯着朱瞳,不肯退讓,看見朱瞳手上抱着自己的衣物,纔想起自己只穿着睡衣,“把衣服給我。”

“我沒有騙你!我要是想騙你早就應該得手了!”朱瞳一邊將衣服地給他一邊焦急地說道。

劉佳優轉念一想,也不無道理,卻仍難以相信。“你跟他有仇吧,你爲什麼要幫你的仇人。”

“所謂的仇怨其實都是我的錯,程賦並沒有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只是我一時糊塗,把他當成了我的阻礙。”

“我去換下衣服。”佳優說。

夜又靜了。

程賦看見小布被抓着衣領從自己身體裡拽了出來,想要大喊着阻止,卻只能發出恩恩這樣的微弱悲鳴,漸漸地,小布的整個身體都被提到了半空,黑紫的光芒驟然熄滅,她掙扎着卻無濟於事,看來老人的外表只是個面具,面具之下隱藏着可怕的力量。

蘇老突然將手鬆開,小布像個木偶般墜到地面上,躺倒在程賦旁邊,身上一絲氣力也沒有,眼神滿是驚恐。蘇老撇下了他們,走進裡屋。

程賦用眼角的餘光看着與自己一樣一動不動的小布,忽然覺得自己現在就像砧板上的肉一樣任人宰割,作爲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又有什麼能力改變這一切呢?

“程賦,程賦。”程賦忽然聽見小布在叫他的聲音,微弱中透着哭腔,卻沒見小布開口,聲音再度傳來,“現在能和你對話的也就只有我了,也就是說,你是我死去之前唯一陪在我身邊的人。”

腦海中傳來的聲音漸漸變得哽咽,小布的眼角也淌出了淚珠,程賦也試圖說點什麼:“小布,別哭,就算到了最後也要笑着,你笑起來可好看了。”

“騙人……”小布撲哧一樂,短暫的笑聲像絕望中掠過的一絲抓不住的希望。

“真的,所以到了最後也要笑着離開,雖然命運已經將我們推到了懸崖邊上,但我們也不能任由它帶給我們悲傷,就算現在這種情況,也有我們能夠改變的事情吧。”

“可是,我死掉就算了,你也……,我不能原諒自己。”

“這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我從出生開始就是個錯誤!”小布在內心哭喊着,沒有任何表情,淚流成河,程賦使出全身力氣也不能將腦袋挪動半點距離,眼角余光中望見痛苦的小布,心如刀絞,忽然,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從小布的胸口鑽出,襯衫被頂得突起,透過白色的襯衫可以看到一團黑色的物質。

小布沉湎在無盡的悲傷中無法自拔,仍自顧自地說着:“我從來都不懂得體諒父母的愛,他們爲我付出了這麼多年,我卻一絲回報都沒有,只知道惹他們傷心。還有永諾,還有好多好多的約定,還有好多好多的承諾沒有實現,我是個騙子!”

“小布!人生十有八九是不如意的,只陷在悲痛中的話人生的意義就離你遠去了。”

“呵呵,我的人生,意義何在呢?”

“至少你是我生活的意義,保護你,爲你實現心願,爲你的快樂而快樂,爲你的憂傷而憂傷,甚至,喜歡上你。”

小布沉默了,時間沉默了,世界沉默了,原本整個世界只剩下了她,現在只剩下了空寂。

木門發出難聽的聲音,像一個垂垂老者鬆散的骨架互相打磨,蘇老從門中走出,手中拿着一把劍柄。

“拔劍時的疼痛分身體和心理,痛入骨髓,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蘇老對着程賦說道。

“決不後悔!”程賦斬釘截鐵地說道。

蘇老一把扯開了小布的衣領,黑色的物質露了出來,原本柔軟的黑色絲線已經聚在了一起,蘇老將劍柄按在上面,絲線的一端露了出來,一根根自動吸附在劍柄上,漸漸地,黑色的物質凝聚成劍的樣子。

“大功告成了!哈哈哈哈哈哈!慘叫吧!”蘇老抑制不住地狂笑,右手發力,使勁將劍柄往外拔出!紫光乍現,蓋過了整個房間的燈光,映在了每個人的臉龐上,顯露出兩人痛苦的表情。

“啊!”兩人幾乎同時咆哮起來,而後聲音戛然而止,程賦雙手放在胸前拼命想要呼吸,卻只能吸入一點點空氣,好像下一秒就會窒息而死,難受至極,他緊咬着牙關堅持着。

“這把劍還真是難拔啊!”蘇老緊抓着劍柄不停地發力,已是渾身冒汗,面目猙獰。忽然,他大喝一聲,竟將小布整個提起,而後蘇老毫不猶豫,一腳狠狠踹向小布的腹部,小布在他的眼裡完全淪爲了工具,生死與痛苦都與他無關,藉此力道,劍又被拔出了一小段長度。

“禽獸!”眼前兇殘的景象已經到達了程賦的極限,他突然怒吼起來,而後不知哪來的渾身力氣,竟然站了起來。他搖搖晃晃地朝蘇老走去,看着眼前喪心病狂的蘇老,他的心中只剩下了無限的恨意,目露兇光。

蘇老僅僅瞥了程賦一眼,驚訝於少年的勇氣,而後這一絲驚訝瞬間逝去,留下的只有不屑,他抽出左手,用掌心對準程賦,程賦預感到自己將要被蘇老控制住,想要躲避,卻拖不動沉甸甸的身體,在這瞬間,有一絲念頭掠過:“現在做什麼都沒意義了吧,已經沒有奇蹟了。”

然而奇蹟只有遊離在判斷之外才能成爲奇蹟。

程賦只感到一陣狂風忽然間呼嘯而過,之後滿屋的紫色光消失不見,胸口的窒息感完全消失了,一隻巨大的白狼正將蘇老壓在地板上,巨口準確無誤地咬住了蘇老的脖頸,卻沒有紅色的血液流出,只有黑色的氣體從破口涌出來,在白狼身前加速凝聚。

“是你,你來救我?”程賦驚訝地問道。

狼神鬆開了血盆大口,轉過頭望向程賦,說:“你要感謝那兩個人。”

程賦扭頭望向門口,朱瞳和劉佳優竟闖入了他的視線,佳優站在了朱瞳身後,正望向程賦,朱瞳走向小布,將她扶起,說道:“太好了,趕上了。”

“要不是你我們就死了,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錯,對不起了。”程賦對朱瞳說道。

朱瞳揚起了嘴角,望向程賦的雙眼,“嘿,真心的話我都愛聽。”

黑氣不斷凝聚着,形成了一個黑色的人形,一對漆黑的羽翼高傲地挺立在身後。隨着細節不斷完整,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人的形象顯露出來,帶着令人難忘的雙眼,黑色的空洞。

“看到我的真面目的人,都得死!”蘇老惡狠狠地拋出這句話,白狼正緩緩向後退去,看似遇到了什麼厲害角色,看見狼神如此,每個人的心中都劃過了一絲忐忑。

“你曾經是神!”狼神驚訝地說。

“呵呵,虧你這種連人類都能把你擺平的貨色能把我分辨出來,是啊,我曾經是神,而現在我就是力量,我將掀起變革!”蘇老始終不改其驕傲。

“被變革的只有你自己。”

“你這個安於現狀的蠢貨,就該在那塊水晶裡呆上一輩子。”

狼神一聲震天巨吼,只聽山中四面八方的飛禽鳥獸輪番響應,在場的人類都緊緊捂住了耳朵,幾乎無法承受這樣的分貝。

狼神將身子一弓,而後猛然發力,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指蘇老而去,蘇老輕動指尖,迅速凌空畫出了一個咒符,食指畫過的紋路依然在半空中留下淡淡的金光,而後忽然白色光芒大盛,衆人眯起雙眼,感到身邊的一切像消失了一般被吞沒在了光線中,光芒散去之後,狼神已經倒地,正掙扎着想要站起。

“這傢伙能逼我現原型已經是他的極限了,你們真是找了個不靠譜的幫手啊。”蘇老笑着說道,邊說邊向還未晃過神來的衆人飄來,雙翼隨着漂浮的節奏上下起伏,黑色的羽毛零星落下。

“程賦,你來把這把劍拔出來。”小布用心靈感應偷偷對程賦說道。

“可是,這樣你會死的!”

“我感覺到了,他們的悲傷剛纔不斷在我身體的每個角落肆虐,排着隊穿過我的腦海,這些都是和我有着一樣悲慘經歷的人的靈魂,我聽到了他們的許願,他們不希望蘇老將這把劍拔出,而想把它交給你,。”

“我下不了手。”程賦猶豫着。

“我向你保證,我不會死的。”小布的言語中帶着無限堅決,讓程賦回想起他曾經悔悟之後對她許下的承諾。

二人相視而立,眼睛裡盛下的是對方的整個世界。

世界彷彿定格了般,時間變得緩慢,寂靜變成了每個人肩上沉重的枷鎖,互相聽得見對方呼吸的聲音,並將它寓意爲希望。

小布,王憶笙閉上了雙眼。

程賦雙手握住了劍柄,忽然感到有無數聲嘶力竭的哀嚎闖入了自己的腦海,一股巨大的悲傷像山一般壓在了自己心底,無數死亡瞬間的場景閃過,復仇的怒火放肆地蔓延至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那是每一個被剝奪了未來的人的怨恨,悲慘的命運奪走了他們的未來,讓他們的靈魂日復一日蜷縮在這狹小的劍刃中,消磨着希望和快樂,積累着憤怒和怨念,永無止境,何等不公!

“殺了他!”

“把我們拔出來!”

“殺了他!!!”

“快啊!”

“終於等到今天了!”

“自由!!!”

被關押其中的靈魂呼喊着催促着,程賦大喝一聲,雙手發力,劍緩緩從小布的胸口抽出,這次亮起的是青色光芒,黑氣四溢。小布與程賦對視着,堅毅的眼神中透着信任。一陣旋風憑空捲起,二人衣袂起舞,小布的長髮向後翻飛。

忽然間青光收斂,一切異變歸於平靜,煉發終於露出了它的真容,這把通體純黑的長劍被絲絲縷縷的有形黑氣環繞,有淡淡的哭聲從中傳出,折磨着每個人的聽覺。

眼前狼神再一次被蘇老重傷倒地,發出一聲悠長的哀號,只覺得對方過於強大,自己已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熱身之後該幹正事了。”蘇老飄上前,一臉喜悅,而後驟然變色,瞪大了空洞的雙目,面色陰沉無比。

“似乎是這把劍選中的是我。”程賦撫摸着劍身上絲絲縷縷如人發的物質,擡起頭望着蘇老,揚起了嘴角,目光變得無比深邃。

蘇老氣急,好似一把上膛的搶,攥緊了拳頭飛身向程賦衝去,一拳直指程賦的臉!

程賦沒有接受過任何武術的制導,只是將劍筆直地向前刺去,正對準了蘇老的拳頭,霎時間蘇老的右手小臂化作黑色而濃稠的液體,伴隨着慘叫聲四濺而出。

程賦見到局勢逆轉,喜出望外,想也不想,衝上前,對着蘇老一劍劍砍去,與其說是砍,更像是鞭笞,程賦已分不清自己和那萬千冤魂的區別,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和動作,身上發出的黑氣繞着身體飛速旋轉,又如火焰一般跳躍,咄咄逼人。劍鋒在空氣中滑動發出巨大的共鳴之聲,好似萬千靈魂悽絕的哭號,縈繞在房屋的每個角落,揚起了籠罩了整座山頭的哀傷。

蘇老毫無還手之力,軀體已漸漸被打散,已來不及哀嘆,就失去了哀嘆的能力,到最後,只剩下一顆烏黑的心臟,無論如何都無法刺穿。

“這就是神靈不死的源泉,有了它,就有機會重生。”狼神疲憊地說。

程賦大口地喘着粗氣,身上的黑氣漸漸消散,手一鬆,劍落在了地上,黑氣幻化作明亮的金光四散而出,帶着笑聲,越過門窗向着天空飛去。他說:“那他豈不是還會禍害人間?”

“讓我來吧。”一直躲在後面的劉佳優突然開口,走上前來,摘下自己的項鍊,放在了心臟前面,右手按住心臟,閉上了雙眼,口中默唸着聽不懂的語言,項鍊上的寶石與那顆烏黑的心臟同時泛起一絲藍光,而後心臟化作光芒流進了寶石中。佳優拿起了項鍊,帶在了脖子上。“這就是我們家世代揹負的責任吧,從我祖先開始,就一直是這樣了。”她勉強着笑了,站起來,又回到了人羣背後,朱瞳看在眼裡,他知道她內心的獨白,衆人也看在眼裡,也懂得。

“咳咳,這是唯一的方法了,沒有其他。”狼神爬起來說道。

“只是不知道這次的懲罰會是什麼。”佳優小聲地說道,雖是小聲,但所有人都聽到了。

程賦開口道:“佳優,把那條項鍊給我吧。”

“不行。”她淡淡地說道,“不要再說了。”她走向狼神,翻身爬上了它的背脊,這頭白狼昂首長吼一聲,掉頭離去,此時,朝陽剛剛伸出了光芒將世界擁抱。

程賦望着她淡淡陽光下的背影,心中游過一絲不安,未來依舊是無從知曉,他強迫自己不再往更遠的方向思考,轉過頭望向小布。

小布也望向程賦,臉上帶着一絲釋然的笑意,像衝破了寒冬的春風那般溫暖人心。她走到程賦面前,雙手從後面繞過了他的頸部,相互交叉,把臉貼在了程賦那不算寬闊的胸膛上。程賦一驚,雙手緩慢如機械般地摟住小布的腰,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再見了。”

這三個字猶如晴天霹靂般砸在程賦的心上,迴盪着久久不能停息。

“什麼意思!”

“到此爲止了,我感覺到了,上天在召喚我。”小布抱得更緊了。

程賦不再猶豫,緊緊地摟住了小布,“不是說三個月麼,爲什麼,明明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別走啊!”

小布哽咽道:“支持我留在這個世界的,是悲傷,而有你在的日子,我漸漸釋然,你讓我找到了新的歸屬,可是我仍然無法擁有,這就是命吧。”

程賦大聲地說:“早知道就不對你好了,我再也不會幫你任何忙了,再也不要帶你去公園了,一開始把你拋棄就好了啊!”字句隨着淚水一同流露出來。

小布踮起腳尖,昂起了頭,清澈的陽光灑在她美麗的側臉,她閉上了雙眼。雙脣輕觸程賦的脣,二人相吻,溫暖的刺激從對方的嘴脣灌注了全身,世界在一瞬間縮小成對方的模樣,身體緊緊貼在一起,肌膚和溫度的觸感是那麼清晰,如果時間能夠網開一面,走的慢一點,甚至永遠停留在這個時刻,他們願意做任何事以交換……

忽然,手臂和嘴脣落空了,永別了,世界。

又是一個十五日,今夜的皓月爲誰而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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