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

“讓我們考進同一所大學吧!”男生緊緊摟着女生,在她耳邊堅定地說道。

“好啊!”女生爽快地回答,“可是這沒那麼簡單吧?”女生的腦袋靠在男生寬闊的肩膀上,笑意正濃。

“我們的分數也差不了太多嘛,一起努力!”男生用力將女生摟得更緊。

“恩!聽你的!”二人鬆開了相擁的手,雙手相牽,視線定格在了對方的眼中,揚起的眉角襯托着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忽然羞澀地相視而笑,空氣中環繞着相愛的味道。山外金色的晚霞,湖上閃爍着粼粼的波光,湖畔水聲清脆,楊柳輕擺,都成了二人世界中的陪襯。

畫面跳轉到一片樹林中。

“你是不是,有什麼想要對我說的?”

黑暗中熟睡的臉,夢醒睜開的雙眼,淚水不覺逃出了眼眶,沾溼了枕,清風撥動着窗簾的一角,輕拂着淚水,冰涼的感覺滲進了心裡,而後又漸漸閉上了雙眼,這一切便如夢境般化爲記憶中短暫的煙火,似乎不曾真實存在過。

六月二十九日早,當陽光爬進窗口照亮了房間,晨鳥開始了鳴啼,還在睡夢中的程賦忽然感到腿部被人踢了一腳的疼痛,皺着眉睜開了雙眼,煩躁中帶着一絲疑惑,他轉過頭看向了疼痛來襲的方向,而後他瞪大了雙眼,一個身着校服的長髮女子正側臥在他的身旁熟睡,頭上還戴着小布的那塊布,透過上面那兩個洞能看到陰影中閉着的雙眼,難道她是小布麼?

這個身影,似乎在哪見過。

剎車聲,血染的校服,長髮遮掩的面龐下那雙悲憤的眼,難道是她。

蘇老說過,季是由人生前的強烈情感所化,當她的生命終結在離高考考場幾步之遙的地方時,命運轉折處,心跳停止前的片刻光陰裡,她會想些什麼呢。而如今她想起這一切了嗎?

小布依然熟睡着,程賦呆呆地看着,想着,好奇心像雨後春筍般瘋長,忍不住,想撥開那塊布,一睹那背後的面龐。

“只是一點點,應該沒關係吧?”程賦輕聲自言自語道,而後小心翼翼地擡起手臂,捏住布的一角,慢慢地,掀開,她的真面目漸漸顯露出來,尖尖的下巴,粉紅而微翕的嘴脣,隨着手向上,小布的容貌也漸漸清晰,程賦不由地看得入了迷,如此秀美的紅顏,卻早已不屬於這個世界了麼……

午休時分,陰雨給窗外的街景蒙上了一層壓抑的灰,教室裡的空調開到很低的溫度,認真備考的人與玩樂的人默契地維持着寧靜,女生正坐在正對着空調冷風的方向,感到寒意漸漸入侵她的身體,她停下了急馳的筆,拿起書本站起,座椅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長音,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周遭的同學,見他們未受影響,便放心地走向那男生的座位,坐在了他的旁邊。

“你這裡沒空調,真舒服。”女生看向男生,男生卻沒有反應。

“嘿!”女生伸手想要拉住男生的袖口,卻眼看着自己的手指穿過了它。

“曾諾永,是我啊。”此時程賦正看得入迷,小布忽然的一聲夢囈將他嚇得不輕,程賦迅速地收回了手。隨後小布睜開了雙眼,看到了正慌張地忙着轉動眼珠的程賦,忽然露出驚訝的神情,長大了嘴巴,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用雙手觸碰着自己的身體,這熟悉的知覺,一夜之間回到了自己身上,她不停地笑着,不可抑制地笑着,神情越發癲狂,笑得淚水從眯着的眼角流出,忽然她一把抱住了程賦。

“程賦程賦~現在我和你一樣了,哈哈哈~”小布抱得越來越緊,連腿都夾住了程賦,腦袋貼着程賦的胸口,她沉浸在這種久違的感知中,像是給自己的身體開了場盛大的歡迎會,每一根觸覺神經將興奮傳遞到大腦,每一處肌膚都歡樂起來,她賣力地感受着好像下一秒就會失去它,不,她不可以失去,永遠不。

“恭喜你咯,不過……你這樣做我好尷尬的。”程賦羞澀地說着,臉上已是滿滿的紅暈。

“不要!纔不管你!”儘管夏日清晨的氣溫並未攀升至炎熱,小布與程賦的體溫卻幾乎將二人之間的空氣煮沸,而小布並不理會這些,身上流動的汗珠,火熱的空氣,都是令她興奮的刺激。程賦默默地呆呆地一動不動,這是他第一次投入女生的懷抱,而且這懷抱似乎永遠不甘鬆手。

“抱着我。”小布用嚴厲的口吻命令着程賦。

“不行不行!”

“求你了!!”小布的渴求聲似乎打開了程賦心中的某道開關,他緩緩將手臂擡到半空,嚥了下口水。

“程賦起牀啦!”母親的喊聲傳來,程賦伸出的手臂一閃而回,神情慌張,急忙對小布說:“我媽要來了!快放開啊!”奈何小布就是不聽勸,依舊死死抱着程賦。

“要我放開也可以,你得保證以後不能不讓我抱你。”小布撒着嬌,說得程賦耳根子都軟了,程賦答應下來,心想自己怎麼老是拿女孩子沒辦法,往後必定吃虧。。

小布放開了程賦,二人坐起,看着皺着眉頭的程賦,小布安慰他說:“沒事的,放心吧。”

程賦還在緊張地思考着如何解釋他身邊的這個女子的來歷,聽到小布的安慰,他安下了心,這傢伙說的話雖然她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但絕對是可信的。

門的把手發出咔噠的脆響,門打開了,母親的面孔從後顯現。“今天起的好早啊,快跟妹妹一起去吃飯。”

“喔馬上。”程賦答道。母親又嘮叨了幾句,走開了,程賦疑惑地看着這個沒見過的“妹妹”,小布噗嗤地笑了,看着程賦,說道:“哈哈,我剛纔也好擔心,萬一自己腦子裡的東西是錯的怎麼辦。”

“你還知道什麼?”

“恩……我是你的表妹,叫做程緣。”

“然後呢?”

“然後。。沒有了。”

“你是否想起什麼?”

小布起身走到一塊鏡子前,看着鏡子裡自己的模樣,說道:“我只記得自己的長相。”

“那你的名字也不是原來的了?”

“是啊,除了這幅皮囊,我哪一點是自己?”程緣拿起梳子對着鏡子梳理自己睡得蓬亂的頭髮,“沒有了記憶,我只是一隻新出生妖怪罷了,過去早已消失,我不再是我。”

“既然在這世界走過一趟,就一定會留下你的影響,每個人都會在歷史中留下自己的痕跡,太久遠的難以尋覓,但你應該不會是太遙遠年代的人吧。”

“你怎麼知道我就不是你祖宗輩的?”程緣笑着打趣道。

“額……因爲這身校服肯定不是太久之前的東西。”程賦指着校服,發現了已經乾涸的大片褐色血漬,如一朵枯萎的血紅色玫瑰那般描繪着生命之脆弱與悽美,讓人聯想起它曾經鮮豔到刺眼的紅。於是程賦斷定了他的想法,她就是那天車禍中橫屍的女生。

兩人都看到了那片暗淡無光的血漬,程緣驚叫着要換件衣服,把程賦攆出了房門,自作主張地打開程賦的衣櫃,慢慢地挑選。程賦委屈地站在門外等待,回想着剛纔的一切,搖了搖腦袋,笑了,“還會發生這種事情啊。”

程緣將校服脫下放在了桌面上,細細凝視那褐色如枯葉的血跡,在鏡子前反覆看着自己的身體,發現身上對應處卻沒有留下任何傷口,說明這不是自己的血吧,她想。自己還活着的時候,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房間裡只有程賦的衣服,程緣打開衣櫃一件件地擺在自己身前,面對着鏡子細細挑選,判斷着每種搭配的美與醜,也許自己原本是個愛打扮的女子吧,她想,也許現在每一種自發的行爲,都是前生的一種印照吧。記憶就算碎成了粉末,隨世事淡化成無味的清水,也總有細微的影響滲入生活的點滴。雖然全然不記得自己的過去,但努力拼湊零散的線索,就能模糊地望見自己的過去吧。

程緣穿好衣服,看着鏡子,仔細地梳好自己的長髮,同時端詳着自己的面容,每一個表情都是如此地熟悉,彷彿觸摸到了記憶深處的黑匣,遺憾缺少將它開啓的鑰匙。

鏡子裡,她的身後,一團白霧慢慢聚集,最終拼湊成一個人型,血紅的雙眼盯着程緣鏡中的臉。“昨夜遠遠望見這裡的天空中有一股怨氣盤旋下落,果然是你。”

“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怎樣的哀怨。”程緣站起,轉身直視朱瞳那血色的瞳孔,“你能讀出我的記憶麼?”

朱瞳眼中的血紅開始流轉,泛起紅光,瞳孔深邃如溶洞,有一種逼人的寒意逐漸席捲程緣的全身,但她毫不退縮,目光堅定,努力地望盡這血色瞳孔的最深處。四目相交之後,朱瞳收斂了紅光,搖了搖頭,“連你的思想都無法看出,更何況是記憶。”

程緣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長長地嘆了口氣,又擡頭鄙夷地望向朱瞳,說:“你真廢。”

“我能讀出所有人的思想,但你是個例外。”

“那你當時的那個老大呢?你不是也讀不出他的想法?”

“他戴了隱形眼鏡,一開始我過於信任他,一心聽他的話,誰知道……”朱瞳轉過頭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廢柴不解釋。”程緣不依不饒,朱瞳一臉怒意地瞪着眼看着她,程緣仍不以爲然,撅着嘴,擺出一副很囂張的樣子,水亮的大眼睛依舊透着鄙夷。

“你就不怕我麼?”

“我感覺不到你的殺氣,你對我來說是安全的,而且,你也不忍心下手啊。”程緣說着得意地笑了起來。

不僅自己讀不出她的思想,她還能反過來猜透自己的心思,這種事,竟第二次發生在朱瞳身上。驚訝之餘還帶着一絲敬佩,怒意早已收斂,“真是個聰明的女子。”他微笑着說道。

“我要出去了,你走吧。”程緣此話一出,朱瞳竟感到一絲失落,遲疑了一會兒,說道:“好吧,下次見。”說罷化作一團白霧淡出了程緣的視線。

臥室的門終於開了,一個假小子穿着的漂亮女孩向程賦走來,“怎麼這麼久?”程賦問道。

“碰見一個妖怪。”程緣徑直走向飯桌,坐下來拿起早餐狼吞虎嚥起來。

“啊?妖怪!你沒事吧?”程賦又驚又憂,急忙跟上程緣想問個清楚。

“是朱瞳啦,放心他沒有危害的,相信我。”

“唉,你以後必須出現在我的視野之內!”程賦命令道。

程緣嚥下這口饅頭,委屈地說:“憑什麼!我也有自己的自由!”

“我不放心你啊!”

“你還不是擔心自己的小命嗎,膽小鬼!”

程賦啞言,想要反駁卻突然沒了詞句,確實是這樣,他更擔心的是自己這條小命。一聲長嘆過後,程賦不再爭辯,“是啊,可這畢竟是自己唯一的生命,我不想再做出像那天那樣的蠢事了。”

程緣聽罷埋下頭來,繼續啃着饅頭,輕聲說道:“我自己會小心的,不必擔心。”

時光之樹永不停歇地生長,誰也無法預知它下一刻會將支杈延伸向什麼方向,未來永遠充滿了未知,每個人都可能在下一刻奔赴黃泉,只是方式千奇百怪,有多少人連一句抱怨都來不及說出,就迅速地墜入了長眠。

2

七月六日夜,華燈初上,黑夜不再與白天區分,摩肩接踵的人潮涌動,人聲鼎沸,有一大羣人吵鬧的歡樂,一個人的宜然自樂,和情侶們相依偎的甜蜜,在這裡,人們暫時忘記了生活中的心酸悲苦,用金錢兌換物質且暫得精神上的滿足。街道盡頭,烤羊肉串升起的濃煙被風扇吹向來往的人羣,行人紛紛捂着鼻子快步走過,留下跌落的心情。

“我想吃羊肉串!”程緣指着濃煙涌出的方向,像是看到了火災那般驚奇,同時是飢渴又興奮的。

“那破東西不衛生,對身體不好。”程賦一口回絕,他從來對這些小商販買的東西感到排斥。只見程緣皺着眉頭撅着嘴,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懇求着程賦,看得程賦都不好意思了。

“哥~就三串,求你了!”

“好我去買就是了。……唉。”程賦無奈地義無反顧走進濃煙之中,想一個隻身奔赴火場的消防員,濃煙中已看不清他的背影,隱隱有一絲壯烈淒涼。

待到程賦抓着三串羊肉串從濃煙中走出,左顧右盼,卻不見了程緣,他心中一震,又擔憂起來。正在程賦杞人憂天之時,一隻手抓住了程賦的胳膊,嚇了他一跳,原來是程緣忽然躲到了他背後,腦袋從他的身側探出,皺着眉頭,十分不悅。“走開!”

程賦發現身前正站着一個身材高大的少年,怒目圓睜,視線在自己與程緣之間來回移動,雙脣微張,一臉驚訝,他深吸了一口氣,胸膛膨脹起來。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指向程緣,忽然破口而出:“原來你跟我玩了這麼久失蹤,是跟這小子跑了!他哪點比我好!我有做錯了什麼嗎!”

“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程緣不耐煩地大聲叫道。

“王憶笙!我對你這般掏心掏肺,你竟然用這來回報我!不,你不是這樣的人,是不是他脅迫你……”

“夠了!”程緣打斷了這個男人喋喋不休的抱怨,“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也許我們真的認識,但我不記得很多的事,王憶笙這個名字我確實有印象。”男人聽罷仍擺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怒意未減。

“找個地方說話吧。”程賦一手拉着程緣,一手放在那男人的背上,帶着他們離開這個與他們無法相容的環境,男人用力地甩下了程賦的胳膊,“我自己走。”他說罷沒好氣地與程賦同行。

絕對二字只是理想化的空洞,溫柔如流水卻有穿石的力量,沉穩如大地卻深藏狂暴的暗流,再繁華的鬧市也存在不爲人知的寂靜角落,信誓旦旦的永恆諾言,更容易蒙上灰塵,消失在時間的洪流裡,又去哪裡尋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