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

三人逆着陌生的人潮,輾轉到一處僻靜的小巷,吵鬧聲在這裡減輕了許多,還有清晰的蟲鳴低吟,對於剛從人聲鼎沸的地方逃離的人來說,這裡寂靜地如荒野一般。

“其實我是她哥。”程賦解釋道。

“我根本沒聽說過你這個人。”男人依舊一臉掩不住,也不需要掩飾的怒意,“還想怎麼解釋?”

說出來又有誰會信呢,滿滿的真話被無端披上謊言的外衣,然後藉着別人的嘴譏笑着將自己說出口的話,看着自己委屈而皺起的眉頭狂喜,似乎是抓住了把柄,可結果呢。

一隻幽靈般的怪物闖進了自己的生活,將生命與自己連接,又忽然在某一天變成一個女生,而這個女生的相貌可能就是她生前的樣子,也很可能就是男人口中的“王憶笙”。

男人從故事的第一句話開始就掛着鄙夷的笑容,一側嘴角輕蔑地揚起,時不時地用哼聲表達內心的嘲笑,冰冷而重複的聲音彷彿空谷中的迴音,夾着嘲笑一次次向程賦衝來。程賦只是忍着將這一切離奇的事情講完,程詩不斷拉着他的衣角,示意他住嘴,而他也早已後悔了,自己都覺得自己說出的話是那麼可笑,卻已經無可挽回,只好硬着頭皮繼續說下去,就好像真的在撒謊一般。爲什麼要說出來呢?如果直接用真正的謊言掩飾過去該有多好,起碼聽起來比這個真實的故事來的真實。

可程賦就這麼說出來了……

“白癡啊!”程詩氣不打一處來,用力地在程賦的胳膊上扭了一下,程賦疼地叫了起來。

“呵…你們這是在嘲笑我的智商嗎?”男人面帶慍色,目光中彷彿是要射出千萬箭矢穿透程賦那謊言連篇的嘴脣直刺向心髒最深處。

“雖然不太可能,但這是真的。”程詩走近那個男人,伸出右手按在他的胸口上,男人僅感受到了一絲壓力,而後竟感覺不到力量的存在,這隻纖細的手已經穿透他的外衣和皮膚,進入了身體,男人瞪着眼,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而程詩還在向男人靠近,整個前臂從他背後穿出,向上彎曲,碰了碰男人的後腦勺。男人驚恐莫名,甚至忘記了逃跑。

程詩抽出了她的手臂,上面並無沾染任何血跡,男人喘着粗氣,警惕地看着程詩,一步步地向後退去,鞋底與地面摩擦發出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巷子中折磨着他的雙耳,退了幾步之後,忽然轉身狂奔,回到燈火與人羣的簇擁中去,又故作淡定地快步漸隱在繁華的盡頭。

“幹嘛說實話啊!白癡!”程詩罵道,隨即搶過程賦手中的羊肉串,一邊大口地啃起來,頭也不回地離去,只留下一輪背影與楞住的程賦。

夜,夜得那麼美麗,有人歡笑,有人卻在哭泣。

程詩的臉上閃着銀色的光點,一滴一滴延着面龐傾瀉下去,臉部痛苦地扭曲,口中發出微弱而顫抖的聲音,“永諾,你回來……”,程賦從沉睡中甦醒,隱約聽見耳邊的啜泣,他轉過頭來,看見微弱光線映照下流淚的臉,心疼地用手爲她拭去,而後將手輕放於她的頭上,摸了摸她的腦袋,“不哭,哭起來就不好看啦。”程賦的聲音溫柔如春日,程詩很快平靜了下來,漸漸睜開了眼睛。

“我哭了…”程詩隊程賦說道。

“恩,夢到什麼了?”程賦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今天那個人,他真的是我的男友,叫曾永諾,我夢見他再也不要我了。”淚光再度綻放在小布的眼眶,她把頭埋進了程賦的胸口,微弱的哭腔猶如那哀婉的二胡,一根細弦困住了無處宣泄的壓抑悲傷,在平靜的夜色中偷偷泛起一圈只有他們才察覺到的漣漪。

夏夜靜如埋伏的野獸,突如其然的疼痛襲來,紛亂之後歸於寧靜。

光芒從縫隙中張開羽翼,隨後色彩和輪廓開始分明,她不知道自己這樣與他相依偎了多久,直到新的一天,睜開眼的剎那,依舊是他寬闊的肩膀綁架了她的目光,擋在她的面前,彷彿是爲了擋住她哭泣時的窘態。

回憶着零星碎片拼成的夢,他的容顏,他的話語,像點燃了記憶引線的一端,火星持續地奔跑着,無數畫面一閃而過,引爆了那些已經逝去的情感。

小布忽然一怔,而後悄悄拿起程賦的手機,撥了一串在記憶中塵封已久的號碼,嘟聲迴盪了很久,小布差點就要按下掛斷的鍵,此時,熟悉的慵懶聲音透過聽筒傳到小布耳中:多少個清晨,她就這樣將他從睡夢中叫醒,他醒來後聽到的第一個人送給他的聲音,如此溫暖,他每次都帶着倦意回答,她也笑着嘲笑他的可愛,小小的溫暖甜出了整個高三時代最美好的回憶。

“喂?”

“永諾,是我,憶笙。”

“……”

戛然而止的安靜,不緊不慢的嘟聲嘲笑一般,令她無言以對。

小布又一次撥打那個號碼,卻是正在通話,她第三次撥打,對方已關機。

一絲惱怒襲來,隨即是一聲悄悄的長嘆,心底的不甘重重地懸着,小布緩緩掙脫了程賦的懷抱,不讓他發覺,悄無聲息地起牀,洗漱梳頭,換上昨晚新買的衣服,出了門,記憶清晰地指向那個方向,她堅定地疾走着。想到永諾昨晚奔逃的樣子,心裡又有一絲愧疚,也許是自己昨晚把他嚇到了,才讓他有那樣的反應,不,都是程賦說了那沒人信的實話,太笨了他…

想通了這些,小布帶着抑制不住的激動飛快地向曾永諾的家走去,眼前的街道景物越發地熟悉,在任何天色下,兩堵灰色矮牆擠出的一條小巷,那是無數次印刻在回憶裡的畫面,每次結伴回家,永諾總是不顧她的勸阻,執意先送她回家,而後纔回到這個巷口,走向自己的家。溫熱的回憶一次次翻涌而出,像一壺沸騰的開水,滾燙着小布冰冷的心。

兩側的灰牆向後退去的速度越發快了起來,小布越走越快,直到奔跑起來,一切都沒變,一切都還是記憶中的那般美好,“我回來了!”她想着,放肆地笑着,張開了雙臂許願着飛翔的渴望。

短暫的猶豫之後,幾聲敲門聲響起,曾永諾帶着疑惑打開了房門,一個身着淡色連衣裙,長髮過肩的漂亮女孩亭亭佇立在門口,帶着令人心醉的笑容。而曾永諾卻心裡一驚,砰的一聲,重重地關上了門!

像是眼睜睜地看着轉世之門關閉,人間的光芒驟然熄滅,無路可去,等待自己的還是那千尺深處冰冷的地獄。

小布爆發般地瘋狂地擊打着曾永諾家的門,竭力地嘶吼着:“我是憶笙啊!你不要我了嗎!!開門啊!!我是憶笙啊!!”

“回你該回的地方!!”門裡只傳來了這一句,曾經那般魂牽夢繞的聲音竟變成了最冰冷的話語,像是按下了某個按鈕,嘈雜歸於寧靜,彷彿有淚水從臉頰滑落,滴在地上破碎的微弱聲響。小布感到身體,亦或是靈魂,失去了支撐的重量,“撲通”一聲,心的碎片隨着身體一同傾瀉而下,扎進了身體的每個角落,瞪圓的雙眼像是失去了生機,又有許多鹹鹹的回憶一閃而過,撒在嶄新的傷口之上,痛不欲生地承受着,雖然肉體沒有痛感,心靈卻因此更加敏感。

程賦忽地驚醒,忽然感到膝蓋正隱隱作痛,像是被硬物撞擊般。他慵懶地從牀上起來,在家裡四處尋找不見了的小布,喊了幾次也沒有應答,膝蓋的疼痛有增無減,像是久跪一樣。難道是小布出了什麼事麼?他集中了精力,感到小布正在某個不算太遠的地方,不詳的預感浮上心頭,程賦抓起了桌上的包子,打開家門向着陌生的方向奔去。

咔噠,門從裡面被緩緩打開,也打開了小布身上的每一根神經,使她重新煥發了生機。永諾終於想通了!她心裡想着。

可結果門裡出現的兩個人令她瞬間就瞭解了情況,開門的是永諾,而另一個是朱瞳,兩人正對視着,朱瞳的眼睛血紅且充滿殺意。

“他竟然以爲你是來帶他殉情的,或者,以爲你是變成憶笙的樣子的女鬼。”朱瞳鄙夷地看着永諾,永諾的臉呆滯着,汗液浸溼了額頭。

“放開他。”

“爲什麼?我在幫你啊。”

小布衝上去將朱瞳一把推開,身後立即傳來永諾恐懼的慘叫,待小布轉回頭去,永諾已經不見了。

也許這一次,所有的希望都灰飛煙滅了吧。身邊的一切彷彿墮入了某種寒冷絕望的深淵,終於沒有哪怕一豪微光的安慰。

小布只覺筋疲力盡,緩緩轉過身去,一步步緩慢地移出門外,然後,該去哪裡呢,哪裡纔是自己的歸屬,已經沒有了吧。她靜靜地佇立在門口,望着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冷冷地注視着她,這裡的一磚一瓦,曾經微笑着祝福他們,如今就像死屍一樣,重重地壓在了腦海裡。

忽然間一雙有力的手從後面抓住了小布的胳膊,把她抓進了房子,小布掙脫不開,被重重地按到了牆上。

“啊!”劇痛從程賦的後腦勺傳來,同時帶着短暫的眩暈,心裡一驚,想到了折柳山的那一幕,加快了腳步。

朱瞳一手將小布的兩條胳膊反扣在她身後,擡起右腿用膝蓋頂住她的腹部,另一隻手按住她的腦袋,騰出兩根手指撐開小布右眼的上下眼皮,面露兇色,雙目圓睜,兩顆瞳孔漸漸變得血紅。

“沒用的。”小布冷冷地說道。

“不行!我一定要看清你在想什麼!”血色的液體在朱瞳的瞳孔中流轉,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粘稠,他不甘地大吼,放開了扣住小布胳膊的手,將整個身體壓在她的身上,另一隻手撐開她的左眼,繼續催動着自己的法術。

悲傷尚未融化,朱瞳的所作所爲就好像與她無關似的,痛苦一遍遍地輪迴着,曾永諾,幾乎是她記憶的全部,她唯一的歸宿,她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僅有的證明,像熄滅了的燈塔,獨留她在茫茫大海上漂泊,等待着被吞沒。

兩人對視着,靠的如此之近,思想卻在兩個不同的方向,直到朱瞳的眼白裡泛起了一根根的血絲,小布的眼中留下了不知是因爲傷心還是睜的太久而流的淚水,朱瞳心裡一緊,停了下來。

“算了,我認了。”朱瞳的眼神中帶着迷茫。

“我早就該回到自己該回的地方了,只是不想連累另一條無辜生命,我只是一個孤單的遊魂,連自己都無法定義自己,你又如何看穿我的一切呢。”

“呵”一聲輕哼伴着朱瞳轉身,將欲離去。

“喂,你爲什麼要選擇在人類中生存?”

朱瞳忽然間停下了步伐,長嘆一聲,似從遠方傳來的迴響,鋪展開回憶的地圖,圖窮匕見“我是狡詐與謊言幻化的妖怪,和你類似,是怨念的實體的存在,在血泊中凝聚出了我幼時的軀體,而後被善良的妖怪撫養長大,小小的我是所有妖怪的開心果,他們都喜歡着我,直到我慢慢成長,他們逐漸發現了我的能力,因爲害怕內心的秘密被我看穿,他們慢慢地開始排斥我,最後,我的養母將我扔到了人類世界,她說只有在這裡,在這個怪異未涉足的地方,我才能生存下來。那年我已經長出了一副青年人的面孔,開始在社會中闖蕩。養母說的對,人類不知道我的秘密,我卻知道他們的一切秘密,在這裡,我能夠遊刃有餘地應付所有人際關係的問題,只要不斷地給他們想要的,什麼事情就都好辦多了。不過我也開始厭煩,我去的每個地方,做的每一份工作,所相關的人的內心裡,幾乎都戴着虛僞的面具,多少表面溫和的人,卻總想着從背後捅刀子的事情。牛哥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享受到了殺死這種人的快感,可結果牛哥不也成了我所憎惡的人?回想自己,不也是戴着面具的人麼。然後我才明白,真的只有人類社會才能夠接納我這樣的人,在謊言與真相間遊走,不把我當做異類。"

"你的眼睛流血了。"

"我倒希望那是血。"朱瞳自嘲道。

"是你的淚水麼。"

“呵…我沒你們那樣清澈的淚。”

灼熱的風吹進了屋中,帶進了枝葉摩擦的沙沙聲,那是自然的謎語,隱瞞着怎樣的未來。

“朱瞳。”

“恩?”

“你已經經歷了這麼多,還覺得自己是異類麼?”

“我還是永遠的獨來獨往,從來沒有過真正的朋友,也已經習慣了孤獨。如果這樣的孤獨是社會中的正常現象的話,豈不是意味着我已融入了這個社會?"

“身邊全是充滿謊言的,不能成爲朋友的人麼?”

“是啊,沒有人可以成爲我的朋友。”

“我們做朋友吧,你看不出我的思想,我們也可以撫慰互相的孤獨吧。”小布向朱瞳伸出了她的手。

朱瞳嘆了口氣,嘴角輕輕向上翹起,伸出手來,握住了小布的手,被小布一把拉近了距離,小布忽地踮起腳尖,竟朝着朱瞳的嘴吻了上去!

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做,只覺得罪惡、空虛、絕望和悲痛從四面八方鑽進自己脆弱的靈魂,翻攪着無法停歇,混亂而瘋狂,卻如染癮般難以停止,整個世界都要將她拋棄,甚至是她自己。就像正運往掩埋場的垃圾,骯髒腐臭,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等待着緩緩腐爛的永生。

淚水化成了小小的溪流,毫不猶豫地離開了臉龐,墜入了地面,苦澀哽咽在喉嚨,身體違抗着心理,痛苦疊加着痛苦,自己將自己**。

爲什麼這麼愚蠢呢。

門外不知何時出現了程賦那個熟悉的身影,“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