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林亦已經收拾妥當, 在鹿府等待的時間,她單手托腮,思索着情人之間會做的甜蜜事情——畢竟, 她猶如正常人的時間所剩無幾, 與其悲嘆世事無常, 不如抓緊時間好好珍惜眼下的光景, 給自己一個儘可能沒有遺憾的人生。
她能爲鹿洵做些什麼?
尋常人家的妻子, 大多是繡花做飯,雖是平常小事,卻也可以從中看出對夫君的細緻愛意。
繡花, 她自小生長在賭坊,倒是不太擅長。
不如……做糕點?
畢竟後廚有全能的大師傅, 她心中敲定主意, 決定親手爲鹿洵做份點心。
想到便做, 於是,她沒有猶豫, 當下就去往府中的後廚。
後廚的大師傅知道襄林的身份,自然不敢怠慢,他恭敬有禮,悉心指點她親手製作鹿少平日愛吃的金絲糕。
襄林頗爲認真,在竈臺前忙碌起來, 在大師傅的指點下, 麪粉添加各種輔料揉捏, 用模子壓制成形, 最後放入熱氣騰騰的鍋中蒸熟。
一盤精緻小巧的糕點新鮮出爐。
襄林試嚐了一口, 覺得滑膩香甜,雖是比不上大師傅所做的味美, 口感卻也不錯,畢竟是第一次做,能達到這種程度她已經很滿意,日後,她還會繼續練習,直到鹿洵吃膩罷休。
她歡喜的將糕點端回了房內,靜待鹿洵歸來品嚐,心中充滿前所未有的憧憬與期盼。
盛夏的午後,陽光明朗,空氣散着令人瞌睡的溫熱,除了樹上偶爾響起的鳥雀蟲鳴聲,一片安寧。
這個時候,鹿洵回來了。
“阿洵,我特意爲你做了喜歡的金絲糕,你快嚐嚐。”襄林迎上前幾步,朝心上人神采飛揚一笑。
可是,鹿洵臉上卻沒有料想中的喜悅,他看了眼盤中的點心,然後回首吩咐房內的幾個丫鬟,語氣緩淡,讓人難以琢磨他的情緒,道:“你們都出去。”
一行人恭敬行禮退出。
襄林觀察着他淡漠的神色,心中泛起濃濃疑惑。
“你今天,怎麼有些怪怪的?”遲疑了片刻,她輕聲問道。
“只是特意爲我做的點心?”鹿洵微微回過眸,看着她的臉,一雙黑瞳中閃出晦暗不明的情緒:“你以前,是不是也爲謝世容做過?”
襄林聽到這話,頓時愣住了。
她睜大眼睛,看着鹿洵,有幾分詫異:“爲何……這樣說?”
鹿洵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他凝視着她,目光帶着說不清的探究,然後從袖中掏出一張褶皺的信紙給她。
襄林不免有些疑惑,她拿着信紙垂下眼睛,默閱手中殘破之上的文字。
鹿洵的目光一直凝視着她,多希望她會皺起眉頭,嫌棄這張寫滿荒唐文字的信紙,可是他還是清楚的瞧見,襄林素淨着的面容,在看完這張紙上的文字之後,慢慢的,一點點變得蒼白。
信紙上將一切寫得很清楚,她和謝世容的關係,以及她被謝世容所擒鋃鐺入獄之事。看樣子,是有背景深厚的人專門派人調查了她的底細,故意寫給鹿洵看。
這些還沒來得及坦白的話,被無情的暴露在他面前。
襄林眼睫微顫,她極慢的擡起頭,臉色異常慘淡,猶如死寂沉沉的池水:“給你信的人,倒是對我下足了功夫。”
事到如今,她已經無心狡辯。
雖然這些事情遲早都要坦白,但這種被人告發的感覺,還真是叫她措手不及。
鹿洵倏地發出一聲嗤笑,他拽過她手中的信紙,微微揚起空中,聲音有抑制不住的顫抖:“你的意思是,這是真的?”
他面上有掩飾不住的隱約哀傷,卻猶自不願相信。
他微微垂頭,靠近襄林的臉龐。
慢慢的,他的脣靠近她的脣畔,他們的脣,幾乎輕緩的觸碰在一起。
鹿洵溫柔的看着她雙眼,輕輕開口,甚至帶着一絲哄誘與乞求的語氣,道:“襄林,我只信你,不要騙我,只要……你對我說,這是假的,上面寫的全是胡謅,我……就信你。”
一字一句慢慢說着,他說話時,脣瓣摩挲在她的脣上,引起了酥麻的癢。
襄林明白,他想讓她否認。
可是,從一開始,便是她對不起鹿洵,他越是如此,她越是懊惱悔恨,
況且事已至此,她又怎能再昧着良心繼續欺瞞他?
即便她這一次欺瞞了,那麼,向他坦白的決心和勇氣,也許就再也尋不回了。
“我……知道這樣做很卑劣,”襄林長睫微顫,鼓足勇氣,她緩緩澀然開口,眼中漸漸起了一層水霧:“我也知道,一直以來,你待我都很好。”
“你現在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鹿洵臉上的溫柔猶如被風吹散一般,消失殆盡。
他眸光微閃,逐漸冰冷,雙手漸漸握緊,俊美無雙的面上仍是在不停發出輕笑,語言卻變得犀利無情:“我以爲你對我是坦白的,不需要欺騙和謊言來遮遮掩掩的。襄林,我還真是小瞧你了。怎麼,謝世容背棄了你,將你害進了地牢,所以你就由愛生恨?出獄後你想報復他,看我對你有意思,所以就故意接近我,處心積慮的做這一切?”
笑着笑着,他猛然轉怒,用力將她抵按在桌面上,盤子連帶精緻的點心掉落在地,一片狼藉,蹙眉吼道:“那我呢?襄林,一直以來,你拿我當做什麼?!啊?!你拿我當做什麼?!”
時間凝滯,空氣沉悶。
襄林躺在絲綢桌布上,手腕被他捏攥得生疼,她卻沒有反抗,安靜的聽着他咆哮,此時此刻,一種心疼,從心底緩緩而生。
也許她曾經只是利用他,可是到了現在,卻貪戀不捨了眼前這個人。從何時起,她對他從演戲變成了現實,她也不記得了。她能記起的,是他待自己的種種溫柔,還有那顯而易見的真心。
她眼中水霧愈來愈盛,看着垂着頭被劉海遮住雙眼的鹿洵,如今的他,已經不是往日那副清貴溫柔的公子模樣,而是幾乎喪心病狂的受傷舉止。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她自己。
她的心魔,不肯放過謝世容,也未曾放過她自己,如今也沒有放過鹿洵。
幾個呼吸間,鹿洵盛怒的情緒稍稍消退,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脣畔忽然勾起一抹苦笑,自顧自的嘲諷道:“我原以爲我們是因爲相愛才在一起的,到頭來卻只是我一廂情願。你跟我在一起,只是因爲可以利用我報復謝世容。哈哈,是我蒙了眼,是我瞎了心,是我對你太過寵愛,我活該!”
說罷,他驀地放開鉗制她的手,決然起身,踉蹌後退幾步,轉身欲離去。
襄林已經模糊了視線,眼見他提步要離開,她急切抓住他的衣袖,將手指緊緊握上他的手,哽咽解釋道:“阿洵,我對你的感情不是假的,即便當初的我是目的不純,可如今我待你全是真心實意,我想和你好好的在一起,你相信我,好不好?”
她知道,如果現在不拉住他解釋,也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的手,依舊修長白淨,骨節分明,曾經輕撫過她的頭髮,觸摸過她的臉頰,給予過她無數次的溫暖。
然而,那隻曾經無比溫柔的手,卻在此時沒有憐惜的,狠狠甩開了她的手。
剎那間,襄林便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阿洵,你相信我……”她不死心的重複,眼睫顫了顫,眼中的水霧凝聚成淚珠,幾乎就要滑落眼眶。
鹿洵打斷她的話,面無表情的回眸看她,一貫清冷的眼裡分明閃着零星的淚光,卻如暮秋天際寒星:“夠了,襄林。”
他微微揚起下頜,神色帶着哀傷與冷然看着她,聲音有一種緩慢的冰冷:“對我的欺騙,適可而止吧,我也厭倦了這種虛情假意的戲碼。從今天起,你自由了,同樣,你也休想再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說完,鹿洵轉身離去,再沒有回頭看她一眼,房門大開,院中的火桐茂盛至極,午風帶着陽光的溫熱吹入房內,一切都是夏日生機勃然的場景,她卻覺得整個世界已經坍塌。
悲傷的痛感,在胸口處炸開,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像是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跌坐在地,顫抖擡手捂住自己眼睛,一闔眼,淚水終於從指縫間流出。
淚水,瞬間像決堤一樣,涌出她的眼眶。
惡行被人揭穿,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還有什麼好解釋的呢?
千錯萬錯,只怪她沒有料到,在這場復仇的陰謀中,終究到頭來,她會喜歡上鹿洵,貪戀上這個被自己利用的人。
之前她還天真的遐想,鹿洵對自己百般遷就,如果她向他坦白,他也不會計較。然而,卻是她被脈脈柔情迷暈了神智,他從來都是一個有底限的人,也曾向她訴說過厭惡欺騙,如今面對明知故犯的自己,生性孤傲的他又怎會輕易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