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就奇了。”梵老唏噓道:“老夫一直以爲南豫國大皇子早殤,所以如今的皇子們纔會從二皇子開始排名,以至於太子之位一直懸空,似乎從來沒聽說過他們的大皇子尚在人世,怎麼會有使者團前來尋找?”
葉痕眸光微微閃動,不着痕跡地看了百里長歌一眼,見她並無什麼反應才緩緩道:“或許是他們收到了什麼消息也不一定。”
梵老輕嘆一聲,“南豫與大梁一向無交涉,希望他們此次行動不要動搖到兩國安邦纔是,否則以樑帝這多疑暴怒的性子,指不定到時候又是一場血雨腥風,百姓生靈塗炭,餓殍遍地。”
“應該不至於到如斯地步,梵老多慮了。”葉痕寬慰道:“左不過是找個人而已,既然來的不是探子而是使者團,說明人家一早就打算好在大梁光明正大的尋找,既如此,說不定到時候還會有求於父皇,父皇纔剛剛接連失去皇后和貴妃,必能騰挪出一片仁慈之心理解南豫國帝后,倘若到時候我大梁真的助他們找到了大皇子,南豫國帝后必定心存感激,或許這是一樁好事。”
梵老點點頭站起身,笑道:“上次王爺來的時候說要用這山上的泉水沖泡紫陽毛尖,老夫便特意準備了放在家裡,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能嚐到了。”說罷他親自拿了茶壺走出去。
茅屋後面不遠處有一眼山泉,梵老用青竹將其接了過來,不多時便接了一壺清亮的泉水放到火爐上燒着。
葉痕一聽見他說紫陽毛尖,便想起送翠墨回棲霞宮那日,他剛進去時,姑姑也是這般坐在大殿內,優雅地品着茶,還跟他說了許多話。
葉痕眸色黯了黯,從十一年前貴妃產下死嬰事件以後懷疑寧貴妃的又何止父皇一人,他也曾經懷疑過,但從來不敢去想如此大逆不道的驚天之舉,他從來都在心底裡麻痹自己,告訴自己寧貴妃只是因爲厭倦了後宮的勾心鬥角所以看淡了一切。
然而,昨日龍章宮內的那一幕,至今還回旋在他眼前。
姑姑對父皇的恨之入骨以及她死前的囑託,那些揪心的畫面一幕幕劃過腦海,刺得全身都在疼痛。
百里長歌感覺到葉痕的氣息有些不對勁,她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便伸出手緊緊握住他的掌心,輕聲安慰,“王爺,永昌已經走了,她走得很開心,因爲見到你終於長大成人還能繼承她這些年所培養的心血,她本就是活在十一年前那場血案裡面的人,昨日能在死前與你相認,你該高興纔是。”
“我沒事。”葉痕微微搖頭,“只是覺得有些遺憾而已。”
“這世上從來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百里長歌抿脣道:“比如我們二人之間的關係,明明都彼此掛念着對方,不想看到對方受半分傷害,但你我中間還是隔着一層紗,一層怎麼也捅不破的薄紗,它導致我們會怒,會嗔,會吵,而正是這層薄紗時刻提醒着我們要學會珍惜愛,因爲每吵一次,就會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更懂得珍惜對方,可一旦少了這些,我們之間很可能就永遠陷入了沉寂,到無話可說的地步。永昌也一樣,她應該活在十一年前,活在你心裡那場磨滅不去的血腥案子裡,我並不是提醒你要去記住那些仇恨,相反的,我只是覺得你的記憶裡應該留住永昌最美好的那一面,這後來的十一年,不管是她的缺憾還是你的懊惱,都已經在昨天停滯了,你覺得永昌沒能親手報仇而覺得遺憾,殊不知她或許早就已經在這十一年裡釋懷了,否則憑藉她的身手,怎麼會在刺向樑帝的那一瞬間失手呢?”
葉痕微微一怔,擡眸定定看着百里長歌。
眼前的女子擁有一雙異常靈動的眸,說話的時候,剛纔被他咬得紅腫的脣瓣微微翕動,巴掌大的面容輪廓絕美驚心,話語輕柔似微風拂過落梅,每一句都深深刻在他的心臟上。
那樣暖,那樣柔。
就好像很多年前,梨花白過百草谷時,她頂着紛揚落花而來對他伸出手說:“我不是你,無法對你感同身受,但是從今日起,請你把心中的痛苦和仇恨打包,因爲,我將和你一起肩負所有,不管前方是鬼蜮魔窟還是萬里荊棘。”
很多時候,他默默看着她的時候都在想,倘若時間就凝固在那個時候的那個瞬間,倘若沒有後來,那麼他和她之間就沒有那些讓他永遠無法面對的顛倒磨折了吧?
“怎麼了?”百里長歌感受到他停滯在自己身上許久的目光,微微皺了皺眉,問道:“我說錯了什麼嗎?”
“沒有。”葉痕輕輕一笑,“說得很好。”
“那你……”百里長歌還是有些擔心。
“我很好。”葉痕含笑道:“只是有些想念你。”
百里長歌:“……”
她瞟了一眼坐在外面添柴燒水的梵老和秋憐,紅着臉低嗤一句,“整天黏得就差形影不離了,你怎麼還說這種話?”
葉痕恍若未聞,兀自道:“抱你抱不夠,吻你吻不夠,就連和你待在一起的時候,我還是會覺得思念蝕骨,你說,我該怎麼辦?”
百里長歌徹底無語。
不多時,梵老將沖泡好的清茶端了進來。
百里長歌端起來湊到鼻尖一嗅,頓時清香入鼻,似乎全身的疲倦都隨着這股香味慢慢消散,閉上眼微抿了一口,百里長歌讚道:“梵老好手藝!”
“這都是王爺教的。”梵老連連擺手道:“自從上次他來過以後,就讓老夫準備了紫陽毛尖,老夫一直反覆練習等着你們來好一展茶藝呢!”
百里長歌笑看着葉痕,“你喜歡這種茶嗎?”
“我在姑姑那兒喝過。”葉痕淡淡道:“她的茶藝是我見過最好的,後來便一直喜歡這種茶。”
百里長歌象徵似的點點頭不再說話。
三人喝了會兒茶,又閒聊了片刻,嘟嘟突然從外面進來,非要讓百里長歌帶他去鴿子樓抓鴿子玩。
百里長歌拗不過他那倔脾氣,只能放下茶杯拉着他的小手直接去往鴿子樓。
“王爺,這位……真的是武定侯府嫡女嗎?”百里長歌走後,梵老又爲葉痕添了茶,聲音有種波瀾不驚的味道。
葉痕無奈一笑,安靜地喝着茶不說話。
“老夫並沒有打探王爺隱私的意圖。”梵老見葉痕不肯說,趕緊道:“老夫只是從這位小姐身上感覺到了一種非常不穩定的氣息,似乎會有生命危險。”
葉痕抿了抿脣,擡目望着遠處已經上了鴿子樓的百里長歌,還是沒說話。
“王爺是否已經想到辦法救她了?”梵老又問。
“時機一到,所有的東西都會恢復如初的。”葉痕極不情願地說了一句,“救她的辦法不是沒有,只不過我想再等一等。”
“再等恐怕會有麻煩。”梵老也將目光投向百里長歌的方向,幽幽道:“恕老夫多一句嘴,這位小姐應該在很多年前被人下了蠱,那蠱蟲至今還長在身體裡,只怕是早就人蠱合一了吧?然而,此蠱蟲壽命不長,我從她的氣息感覺得出,蠱蟲大限將至,倘若再不抓緊時間將蠱蟲從她體內分離出來,只怕到時候回天乏術。”
“再等一等。”葉痕握緊了手裡的茶杯,強行將目光移回來,艱難道:“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做,不想那麼快讓她恢復記憶,我想在她走之前完成我那些年沒來得及完成的願望。”
葉痕說到此處,眼眸中已經凝聚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道靈來的那天晚上,百里長歌去找過他,但他出去了。
實際上他去了安國公府見了道靈,道靈告訴他不能再耽誤了,必須儘快把她送回百草谷,而之前谷主玄空的書信上也再三叮囑,一定要儘快把她送回去,否則任何人都沒法救得了她。
在滁州的時候,她發現了自己對十年前的人物印象越來越模糊,那個時候,他就知道,他一直擔心的事就快到來了。
梵老深深地看了葉痕一眼,有些不忍心地說道:“老夫與王爺相識多年,自知王爺做事向來有分寸,這一次,雖說是有些冒險,但只要王爺有任何需求,老夫定當盡力幫助你。”
“多謝梵老一番心意。”葉痕淡淡道:“在她走之前,我會盡力而爲的。”
百里長歌帶着嘟嘟來到鴿子樓的時候,安如寒正一隻手捏着鼻子,一隻手拿着小鐵楸鏟鴿糞,嘴裡不停地咒罵葉痕。
百里長歌好笑地走過去站到他面前,“天將降讓人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不過就是讓你鏟個鴿糞嘛!抱怨什麼?”
“你這是落井下石!”安如寒一聽頓時怒火蹭蹭往上冒,“之前說得好好的,老頭兒回來的時候要向他隱瞞實情,可是你看看,你們一個個都幹了什麼?一羣沒義氣的禽獸!”
百里長歌噗嗤笑了笑,心思一動,“我倒有個好辦法能讓你脫身。”
安如寒雙眼一亮,“什麼辦法?”
百里長歌用眼睛瞟了瞟站在扶欄上的鴿子,挑眉道:“這裡站着一堆幫你傳信的傢伙,你幹嘛不好好利用?”
“對呀!”安如寒扔下鐵楸一拍腦袋,“我怎麼沒想到?”
隨即他又犯了愁,苦惱道:“可是我又能給誰寫信呢?我爹要是知道我吃了宰了別人的鴿子被人家罰來鏟鴿糞,指不定得氣得鬍子都翹起來,怎麼可能還來救我?”
“你怎麼那麼笨吶!”百里長歌敲了敲他的腦袋,“你就寫信回去說你看中了某家的小姐,等國喪過後就將她娶進門,這樣一來,你爹肯定馬不停蹄地帶着人衝上天霞山來將你領回去。”
“娶誰啊?”安如寒翻了個大白眼,突然賊兮兮地看着百里長歌,“不如你來當替死鬼,反正你跟皇長孫的婚約已經解除了,雖然你跟景潤的關係親密些,可他還不是照樣沒將你娶進門,你們倆還是個未知數,不如你嫁給我,我肯定帶你去遊歷,看遍大梁的錦繡山川。”
嘟嘟一聽,立即吭哧吭哧爬上矮凳,站到夠得着扶欄的高度迅速抓了一隻鴿子砸過來。
安如寒早就對鴿子產生了恐懼症,此時一見到嘟嘟的舉動,趕緊嚇得雙手抱頭,就是不敢擡頭往上看。
百里長歌無語地說道:“你別做夢了,我就是敢嫁,你也不敢娶,難道你以爲你鬥得過智計無雙的晉王殿下?”
“那有什麼關係!”安如寒突然仰起頭憤憤然道:“只要你願意嫁不就行了?難不成他還能左右你的思想?”
“不是他能左右我的思想。”百里長歌糾正他,“而是我的心甘願被他束縛,反正跟你這種不懂愛情的人來說就是對牛彈琴,等你哪天真正喜歡上一個人就知道了。”
“我纔不要!”安如寒撇撇嘴,“你們這些情情愛愛的簡直能煩死人,小爺我是立志要閱遍世間春色的人,怎麼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百里長歌嘴角抽了抽,問道:“其實我很好奇你這麼些年是怎麼當的安國公府大小姐,傳聞中那個才貌雙全,秀外慧中的安如寒似乎跟你有些不搭。”
“這你就不懂了!”安如寒得意地挑了挑眉,“想當初,小爺做女人的時候,在府裡那是過得如魚得水,和京中那些大家閨秀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哪個沒被我從上到下看過?”
百里長歌眼皮跳了跳,覺得自己或許,大概,貌似落伍了很多。
最終的最終,安如寒還是沒能逃脫梵老的鴿籠,只能乖乖待在鴿子樓鏟糞。
百里長歌則隨着葉痕在太陽西斜的時候下了山。
“秋憐,玉龍被安如寒藏哪兒去了?”
山腳處,百里長歌四下掃了一眼也沒看見玉龍的影子,不禁蹙眉問。
“奴婢也不知道。”秋憐無奈道:“不過安公子擅長陣法,興許是被他困到陣法裡面了。”
“是麼?”百里長歌眼睛眯了眯,再度掃視一圈,搜尋着可能被佈陣的地方。
“不用那麼麻煩。”葉痕走過來含笑道:“你一吹口哨,它肯定出來。”
百里長歌不太相信,但還是將兩指一扣送到嘴邊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不過眨眼的功夫,玉龍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突然冒了出來,直接向幾人這邊走過來。
欽佩地看了一眼葉痕,百里長歌翻身上馬,這次換她對他伸出手,“上來我帶你。”
葉痕輕輕一笑,將手遞給她。
百里長歌用力一拽,將他整個人拽了上去坐在她身後。
葉痕身子微微向前傾,張開雙臂緊緊抱住她的腰。
百里長歌一怔過後脣角蔓延開一絲滿足的笑,雙腿一夾馬腹向着城門方向衝去。
嘟嘟被秋憐抱上了馬,乖乖坐在她身後,興許是玩得有些累了,自從上了馬以後他就一言不發,小手緊緊抱着秋憐。
秋憐不敢騎得太快,只能將速度放到最慢,緩緩走着回城。
“王爺,你說皇上那四道聖旨裡面都寫了什麼?”衝出天霞山好遠,百里長歌突然減慢了速度問身後的人。
“管他寫了什麼!”葉痕抱着她的雙臂緊了緊,將側臉貼在她的後背,咕噥道:“反正他休想再用聖旨束縛我們兩個。”
後背傳來的暖意,就好像當初去往滁州途中遇刺時他爲了護住她而用後背替她擋了銀針時的情形,她清楚的記得,那個時候他也同現在這般坐在自己的身後,天生醇和好聞的氣息縈繞過鼻尖。
原來在恍然間,他們已經共同經歷了那麼多。
微微一嘆,百里長歌擔憂道:“我還是有些不放心,總覺得樑帝還會再鬧出什麼事來。”
“你最大的心願是什麼?”葉痕彷彿沒聽見她的話,也根本不想去擔憂聖旨的問題,突然冒出一個問題。
百里長歌愣了愣,“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想知道而已。”葉痕的聲音有些沉,像是在刻意壓制着什麼。
百里長歌沒往深處去琢磨,思索了片刻道:“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出嫁那天能穿上心愛的人親手繡的嫁衣,然後一起渡過一生中只有一次的洞房花燭夜,就好像語真族宮主大婚那樣。”
葉痕呼吸頓了頓,意識逐漸模糊,腦海裡跳出另一個畫面。
……
……
“長歌長歌,你的願望是什麼呢?”
昔日黃昏的閣樓頂上,殘陽照斜了兩抹身影,少年脣角的笑意含了一絲期待。
“我要是說了,你做得到嗎?”少女不屑地揚了揚眉梢。
“肯定能!”少年一臉肯定,“只要是你說的,我都能做到。”
少女望着快要落山的夕陽,憧憬道:“我希望能在我出嫁那天穿上夫君親手縫製的嫁衣,渡過我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夜。”
“就這麼簡單啊!”少年哭笑不得,“我還以爲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呢!”
“誰說簡單了!”少女一本正經道:“這世上會針線活的男人寥寥無幾,能爲新娘親縫嫁衣的男人基本上沒有,可想而知那樣一件衣服得多珍貴,包含着所有的愛呢,即便不是最好看的,也會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對一個女人來說,還有什麼比獨一無二的愛更珍貴?”
“我不會女紅刺繡。”少年微微垂眸。
少女略微失望。
“不過從現在起我可以學。”少年突然擡目,亮晶晶的眸子看着少女,“等到你想嫁人的時候就告訴我一聲,我會提前爲你繡嫁衣。即便……即便你嫁的人不是我,我也要讓你穿上我親手縫製的嫁衣。”
……
……
昔日那個嬌小的背影與身前的背影重疊,卻因眸中有云霧,所以看得有些模糊。
葉痕收回思緒,再問:“還有呢?你不會只有這麼個簡單的願望吧!”
“誰說簡單了!”百里長歌立即皺眉反駁,“我纔不信你這個尊貴灩華的晉王殿下肯放下面子親手爲我縫製嫁衣。”
“倘若我說我可以呢!”葉痕輕聲一笑。
“那肯定奇醜無比。”百里長歌嫌棄道:“一看你就不是做刺繡的料。”
葉痕再度輕笑不說話。
百里長歌又想了想,緩緩道:“其實我這個人以前沒什麼太大的追求,總覺得自己一個人活得舒心就行,但是遇到你以後,我就想着趕緊助你謀權,幫你把當年的大仇報了,那個時候說不定我們還能真正功成身退,從此再不涉足朝堂紛爭。”
“還有呢?”葉痕依舊緊緊抱着她,貼在她後背的側臉沒有移動分毫,彼此之間的體溫交纏。
“還有……等我改天想好了再告訴你。”百里長歌揶揄笑道:“雖然你今天說的這些有點莫名其妙,不過你既然問了,我就把醜話說在前頭,想要我嫁給你,除非你親手幫我做嫁衣,否則……哼哼!”
“沒問題。”葉痕給了她一個毫不猶豫而又堅定的回答。
這讓百里長歌有些不知所措,她轉了轉眼珠子,“倘若醜到穿不出去我也是不要的。”
“好!”葉痕再度點頭。
“我就奇怪了。”百里長歌疑惑道:“你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
“我有哪天不好說話的麼?”葉痕笑問。
“貓膩!”百里長歌撇撇嘴,“這裡面肯定大大的有貓膩!”
“不是你說的偶爾鬥鬥嘴能增進感情嗎?”葉痕好笑道:“方纔來的時候,我們在馬車上大吵了一架,然後去了天霞山吃了一頓鴿子就和好了,這就證明你說的沒錯,那我如今對你好一點,也是因爲增進了感情,似乎沒有什麼不對呢!”
“是麼?”百里長歌眯了眯眼睛。
“你不信的話,便把我的心掏出來看一看便知。”葉痕無奈。
“纔不要!”百里長歌立即反駁,“你的心肝肺都是黑的,掏出來禍害到別人怎麼辦?”
“能禍害到你就不錯了。”葉痕淡淡一笑,再度抱緊她。
“你幹嘛呢?”百里長歌被他勒得喘不過氣,皺眉道:“我是人,又不是貨,有你這麼抱的嗎?”
葉痕似乎意識到自己的確是抱得太緊了,默默鬆開了一點,百里長歌這才得以鬆一口氣。
二人再未說話。
百里長歌加快速度,不多時便入了城。
如今國喪日,街上的行人雖然不多,但依稀還有人走動。
今日一早,百里長歌和皇長孫葉天鈺取消婚約的消息早已傳了出來,此時還隱約聽得到有人在議論。
有人不忿,“誒……你們聽說了沒有,長孫殿下上午的時候舊疾復發吐了一大口血之後便昏倒在牀上不省人事。要我說那百里長歌就是個掃把星,剋死了那麼多人不說,連長孫殿下都不放過,她這種人就活該被人退婚,最好一輩子都嫁不出去!”
有人不滿,“話可不能這麼說,長歌大小姐在滁州的時候可是幫助晉王殿下破了兩樁奇案呢,如此聰明的女子怎麼可能是掃把星?”
有人唏噓,“這種話你們還是不要亂說,要是傳到人家耳朵裡,你們有幾個腦袋夠砍?”
有人眼尖,“快看那邊,好像是長歌大小姐和晉王殿下。”
此人一言,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紛紛轉身看向街頭。
肅穆沉重的國喪日,觸目皆是冷白色的綢布鋪滿大街小巷,而此時的朱雀大街盡頭,有一抹彩色尤爲顯眼。
準確地說,是夕陽傾盡最後的悽豔之色,盡數描摹於騎在馬背上的那二人身上,就好像白雪皚皚的飛雪天突然見到天際霓虹,昏暗無際的深淵裡爆出五色煙花,明明處處透着不合理,卻又那樣相得益彰。
這一刻,人人屏住呼吸,看前面的女子墨發飛舞,單薄的素白輕衣被風撩起縹緲一角,握住繮繩的那雙手,十指纖纖,每一個骨節都好像採用了極品白玉打造,裁剪合宜的素衣將聘婷身姿的每一線輪廓都勾勒得恰到好處,增減一分皆不能,清靈毓秀,絕美素淨的那張臉上,一雙眸盛放着這世上絕無僅有的溶溶柔色,薄脣微揚,那一絲淺笑瞬間讓人想到情竇初開的少女對着夢中之人呢喃輕語。
而抱着她的男子,精緻的眉宇間透着絲絲慵懶,那魅色橫生的面容上,澄澈的眸裡彷彿只裝得下他懷裡的女子,似乎向別的人多投去一個眼神都是在浪費生命。
晉王殿下在國喪日出城了!
百姓們睜大眼睛。
晉王殿下在國喪日和百里長歌一起出城了!
百姓們張大嘴巴。
晉王殿下竟然抱着長歌小姐肆無忌憚地騎在馬上從城外走進來!
百姓們覺得眼睛不夠用。
他們倆出去做了什麼?
有人想入非非。
葉痕覺得無所謂,百里長歌卻快要被那一雙雙眼睛看出窟窿來了,她趕緊用手肘拐了拐葉痕,“這大街上呢,注意點形象!”
“我們倆如今還有形象嗎?”葉痕不動,腦袋貼在她背上懶洋洋問了句。
百里長歌嘴角抽了抽,恨不能趕緊找個地縫鑽下去。
“嘴長在別人身上,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反正你現在又不是誰的未婚妻,戀愛自由。”葉痕見她渾身不自在,出聲道:“也讓父皇看看我娶你的決心。”
提起這個,百里長歌便想到剛纔說到的讓他親自縫製嫁衣,他毫不猶豫一口答應了,此時又用這樣的行動向臨陽帝都五十六坊的百姓證明他對她的心。
心底暖洋洋的,百里長歌嘴角一彎,無視別人的眼神繼續前行。
說書人似乎找到了話本素材,趕緊提筆唰唰記錄下這一幕。
文人墨客被這二人“輕倚白馬過石橋”的風姿驚豔到了,忙揮毫淋墨,洋洋灑灑幾筆將那一幕永遠定格在潔白的宣紙上。
不多時,二人到了永樂坊,往左是靖安坊,往右是長樂坊,往前直達皇城。
百里長歌犯了難,將玉龍勒住後轉頭問葉痕,“這路怎麼走?你是回府還是去往皇宮?”
“先回府吧!”葉痕輕聲道:“回武定侯府,把玉龍安置好再一起進宮。”
“嗯。”百里長歌點點頭,雙腿一夾馬腹,調個頭往靖安坊行去,一炷香的功夫來到侯府大門前。
百里敬他們似乎才從宮裡回來,門外的馬車還沒來得及卸下來。
門房的齊大叔一見到百里長歌,趕緊出門相迎,“大小姐,剛纔侯爺回來到處找您呢!”
百里長歌翻身下馬,順便把懶洋洋的葉痕也拉下來,暗自冷笑一聲,問齊大叔,“他找我做什麼?”
“老奴也不知道。”齊大叔搖搖頭,從她手裡接過繮繩,迅速牽着玉龍去了馬廄。
“大概是早上你沒有接到聖旨,他以爲你不知道,所以想找你談談吧!”葉痕站直身子,伸出手掌包圍住她的掌心,溫聲道:“你放心,有我在呢,本王倒要看看誰敢動我的王妃一根汗毛。”
“我倒不是怕。”百里長歌輕笑道:“只不過早就已經對這個家徹底絕望了而已,所以每次回來都有一種特別想脫離百里家的感覺。”
“你真的想脫離這個家嗎?”葉痕突然深深看了她一眼。
“嗯。”百里長歌肯定地點點頭,“我一刻也不想在這裡多待,受夠了這裡面的人各種醜惡嘴臉。”
“你不想待,那就不待。”葉痕的眸光越發溫柔,“待會兒入宮我們倆一起去請旨賜婚,你早日嫁進晉王府就沒有這些糟心事了。”
“今晚?”百里長歌有些訝異,“如今可是國喪,樑帝能同意嗎?”
葉痕挑眉,“之前不同意是因爲你有婚約在身,如今婚約解除,你的終身大事再不受他控制,他哪裡還有阻攔之理?”
“話雖如此說,可帝王之心向來難以揣測,四道聖旨的內容我們都還不知道,誰說得準他又會弄出什麼幺蛾子來。”百里長歌還是有些擔憂。
正說話間,裡面傳來百里敬一向冷沉的聲音,“長歌回來了?”
百里長歌輕輕“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百里敬走出來,見到葉痕時行了禮之後便示意百里長歌,“你跟我來書房一趟。”
“侯爺,有什麼話不妨在這裡說出來,正好本王有空,也聽一聽。”葉痕握住百里長歌的手不鬆,語氣添了幾分冷意。
“晉王殿下,這是本侯的家事。”百里敬有些無奈。
“本王即將迎娶百里長歌爲妻,過些日子,本王便是她的夫君,跟你們也是家人,故而你所謂的家事本王按理也是能聽的。”葉痕說得不急不緩。
百里敬一怔,“晉王殿下竟然……要娶長歌爲正妃?”
“不是正妃。”葉痕皺眉糾正他,“是妻子,本王這一生唯一的妻子。”
百里敬驚愕得說不出話,半晌才反應過來,扯了扯嘴角躬身道:“殿下請隨本侯前往大廳。”
與百里長歌對視一眼,葉痕脣角掛着一抹懶洋洋的笑,跟着百里敬來到前廳。
“長歌,我早上聽說你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進了前廳,立即有婢女前來奉茶,百里敬對葉痕說了句“請”之後向百里長歌投去關切的眼神。
百里長歌懶得看他,面無表情道:“多謝侯爺的關心,暫時死不了。”
百里敬又是一怔,他心中明白因爲百里若嵐這件事,長歌早已恨透了自己。
無聲搖搖頭,百里敬面色蕭寂了幾分,低聲道:“皇上下旨撤消了你和長孫殿下的婚約。”
“失望嗎?”百里長歌淺淺喝了一口茶,笑看着百里敬,“退婚聖旨一下,你便做不成皇長孫的岳父,更意味着你會在這場奪嫡戰中失去東宮這個大靠山,想必你心裡早已把我殺了不下百遍了吧?”
“我是擔心你聽了這個消息會受不住,所以……”百里敬聲音又低了幾分。
“你從來就沒有了解過我,甚至可以說你從來就沒有把我當成女兒,當成人看過,你怎麼會知道我心裡怎麼想?”百里長歌笑意森然。
百里敬身子一顫,他抿了抿脣,終是沒有答話。
百里長歌看着他,往日裡英姿勃發的容顏被一層又一層的滄桑覆蓋,如今只剩無盡淒涼在鬢角華髮裡滋生。
她握住茶盞的手輕輕抖了抖。
父親,爹,若不是你偏心,我們父女何以會走到如斯地步!
昔日恩情蕩然無存,在面對這偌大一個家時,她眼中只剩淡漠。
良久,百里敬垂下眸,“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我會永遠離開這個家。”百里長歌突然站起身,盯着百里敬即將走出前廳的背影,“但在這之前,我會向欠過我的人一分一分全部討還回來!”
百里敬再一次怔住,他顫顫巍巍轉過身,“你還是不肯放過若嵐嗎?”
“不是我不放過她,是你們不肯放過我。”百里長歌心生怒意,原想將茶盞摔在地上,奈何葉痕速度快,趕緊站起身來制止了她。
百里長歌閉了閉眼睛,強行壓回幾分怒意,繼續道:“既然十年前就已經拋棄我,那你爲什麼還要讓我回來?我若是不回來,這一切就不會發生,百里若嵐想必早就爲你釣了個金龜婿,你也可以高枕無憂了,百里敬,你摸着良心想一想,我可有半分對不起你們?若不是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我的底線,你以爲我願意雙手染血?”
百里敬不語,許久才低聲問她,“那你想怎麼樣?”
“我向來守信,既然答應了你不殺百里若嵐,那我定然是不會取她性命的。”百里長歌咬牙厲聲道:“我要她生不如死!”
“侯爺莫不是忘了,百里若嵐可是本王的殺子仇人。”葉痕嘴角挑起一抹笑,森冷而邪肆,“長歌當日在龍章宮保下了你們所有人,她這個舉動已經還清你所有的養育之恩了,今日之說實乃本王向你的二女兒討債來了,怎麼,一向以軍法治家,威名遠播的武定侯竟然要偏袒庇護一個殺人犯到底嗎?”
百里敬往後退了一步,“長歌,既然你保下了所有人,爲什麼還是單單不肯放過若嵐?”
百里長歌面色冰冷,“倘若當日綁架晉王世子的人是我,你可還會如此偏袒?”
“若嵐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的。”百里敬直搖頭,憤憤道:“她根本不懂武功,怎麼可能讓一個大活人在盞茶的功夫內從靖安坊跑到無雙坊呢?陰謀,這一定是陰謀!長歌你不是擅長於破案嗎?你一定能查清楚還若嵐一個清白的。”
“你當我是傻子?”百里長歌冷聲道:“湊夠無雙坊大火到如今都隔了多少年了,怎麼可能還找得出證據?你讓我去查,無非就是拿捏準了時隔多日我再也找不出證據。”
百里敬抿脣不語。
“但你似乎想錯了。”百里長歌冷笑,“我沒有證據,但我會推演,我可以把當天的情形全部推演出來,然後從推演中找證據。”
“王爺已經向皇上說明這件事純屬意外了。”百里敬還在反駁。
“父皇面前我當然可以這樣說。”葉痕無所謂地說道:“但私下裡,本王想讓百里若嵐死,可以有一百種藉口,要讓她生不如死,則有千般方法。”
百里敬深深看着百里長歌,臉上似有刀尖劃過的悲痛。這一瞬間的氣息與表情是百里長歌從來沒見過也看不懂的。
百里長歌原以爲他又會說出什麼維護百里若嵐的話,沒想到他竟然突然改了口,“改日有時間,去給如鳳掃掃墓上柱香吧!”
謝如鳳……
似乎從回來以後,她都沒有去看過,這位名義上的孃親究竟爲何會嫁給這樣一個薄情寡義的男人,她一直想不明白。
不等百里長歌開口,百里敬又道:“我老了,很多事情管不了了,你既然已經決定和晉王殿下在一起,便自己看着辦吧!”
說罷拂袖正準備轉身離開,外面突然有家丁跑進來稟報:“王爺,侯爺,薛公公帶着人前來傳旨了。”
“傳旨?傳什麼旨?”百里長歌皺眉。
“那四道聖旨這麼快就來了。”葉痕眉心微蹙。
“這個時候怎麼會有聖旨來?”百里敬顯然也是沒料到早上才下了退婚聖旨,晚上又來一道聖旨。
家丁顫顫巍巍,“薛公公等了好久了,侯爺趕緊前去接旨吧!”
百里長歌和葉痕對視一眼,當先牽着手走了出去。
薛章領着幾個小宦官站在照壁前,看到當先走出來的葉痕和百里長歌時身子一僵,趕緊下跪行禮。
葉痕擺擺手示意他們起身,問道:“母后殯天第一天,父皇早上才下了退婚聖旨,如今天還沒黑,就有第二道聖旨跟上來,薛公公還真是公務繁忙。”
薛章能被擢升爲內侍總管,自然有察言觀色的能力,此時聽聞葉痕所言,便聽得出裡面的嘲諷試探之意,他不敢多言,只得低聲道:“國喪日,皇上悲痛之餘還不忘處理朝中乃至京中各大府邸的事務,着實是位能名垂青史的千古明君,王爺當爲皇上感到驕傲纔是。”
葉痕無聲冷笑,沒說話。
剛纔進內院喚人的家丁動作迅速,不多時便將丫鬟婆子主子們全部請了出來。
百里若嵐在丫鬟的攙扶下提着裙襬施施然上前跪下。
百里敬和李香蘭等人也相繼跪在她旁邊。
薛章正準備宣旨,百里長歌突然出聲問道:“敢問薛公公,除了早上的退婚聖旨,如今傳的是第幾道聖旨?”
衆人面面相覷,難道除了早上的退婚聖旨和薛公公手裡的這一道之外,皇上還有其他旨意?
薛章老眼眯了眯,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復如初,答:“回長歌小姐的話,除了早上的退婚聖旨之外,咱家如今傳的是第三道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