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跟着傻大個來到村裡的土路上,看到很多村民也正從各家各戶出來。他們呼朋引伴地向一個方向聚過去,人人臉上都帶着高興的神采,看樣子傻大個口中的“村長”在當地百姓中間的威望還真是挺高。我們跟着村民們往前走,終於在快到村口的時候看見一個被大羣小孩子簇擁起來的老人:這個老爺子肯定就是村長了。
我也沒急着湊過去,只是在人羣后面看着。被稱作村長的老人看上去已經七十多歲,拄着根彎彎曲曲的木頭柺杖,略微有點駝背,身量不胖不瘦,穿着件風塵僕僕的灰布袍子,袍子的帽兜放下來,露出一頭幾乎全白的頭髮。老爺子眼窩很深,臉上皺紋滿布,還帶着老年人皮膚特有的鉛灰色,但看着氣色卻很好,那雙深陷下去的眼睛也神采奕奕,目光中似乎帶着這個年紀的老年人特有的沉穩和豁達。老村長被一羣小孩子圍在正中,身上的長袍也被村裡的那幫熊孩子蹭的黑一塊白一塊的,但他看上去絲毫沒有着惱,而是撩開袍子寬大的前襟,從裡面一把一把地抓出粗糙的糖塊來分給娃娃們,一笑起來滿臉的皺紋都跟着被擠到一塊去,老爺子中氣很足:“都有,都有!別搶啊,好孩子都別搶!盧安!照顧點比你小的孩子。”
村裡的大人們就在旁邊默契地圍成一圈,沒人上去搶孩子們的風頭,人人都帶着樂呵呵的表情看那幫小孩子鬧騰,領到糖的孩子們終於散開,有的跑到自己父母身邊領一個不輕不重的巴掌:這是教訓他們不該扯村長的衣服,隨後一幫熊孩子便抓着糖果四散跑開了。村民們跟村長打着招呼。有性子急或者愛湊熱鬧的年輕人跳着腳在後面問大城市裡什麼樣,老村長樂呵呵一一回應,然後他擡起頭,一眼就看到了最顯眼的傻大個……
沒辦法,傻大個站在人羣裡簡直跟個鐵塔似的。不論長寬高都比別人大出兩個號來,老村長看着他站在人羣最後面,聲若洪鐘地嚷起來:“傻大個!這次怎麼不往前擠了!平常你一膀子抗飛好幾個也要跑在最前面的,今兒轉性啦?”
人們紛紛讓開,傻大個和村長之間便空出一條大道來,前者撓着頭髮。粗聲粗氣地答:“嘿嘿,俺領着貴客呢,不能讓他們爲難。”
“啊,有客人吶!”老爺子三兩步就過來了,身手矯捷倒像是年輕人,他驚訝地看着我們幾個。眼神中一陣疑惑,“這幾位客人打扮陌生,是打哪來啊?哦,我是這松林村的村長,科託。幾位是這兩天剛來的吧?”
我忙跟老爺子點點頭,剛想自我介紹,傻大個就大聲給介紹起來:“幾個貴客都是從帝都來的。陳是個遊方學者,是有學問的人來着,其他的是他家人——不過俺沒記住名字……”
我這才知道傻大個一夜之間就快把我們幾個的名字忘光了!我的名字他還光記住一個字……
“帝都?”老村長臉上頓時劃過一絲疑惑,隨後打量着我們身上的穿着,林雪反應極快,立刻上前半步笑嘻嘻地解釋:“我們老家是帝都,不過已經從那離開好長時間了,一直滿世界遊歷,這是剛從南方一個挺偏僻的地方回來,您看我們身上這衣服就是從那邊帶來的。”
“哦——”老村長當然比傻大個聰明。但見識顯然也就侷限於平頭百姓,他恍然地點點頭,“怪不得。不過幾位這衣着打扮一看就不是一般人,這位姑娘身上的衣服更像是哪家貴族的大小姐。”
他眼底的疑惑還是被我看了出來,那最後一句話的言下之意就是:看着像貴族家的大小姐。自然就不像出門遊歷的旅行者了。作爲一村之長,這位老人果然還是在潛意識裡對我們這羣奇裝異服的人有點疑慮。
老村長指的是冰蒂斯——我身邊這幾個姑娘裡唯一穿着連衣長裙的。淺淺身上穿了套休閒裝,林雪則是牛仔褲配絨衣,雖然在當地人眼裡都屬於不明覺厲又很華麗的高級衣服,可起碼看着不影響活動,只有冰蒂斯一如既往我行我素地穿着她那身華麗麗的禮服長裙,怎麼看都不像周遊天下的主。
其實冰蒂斯這身衣服一直是我到處忽悠人說自己是遊方學者時最大的隱患:因爲除了生活在武俠片跟宮鬥劇裡的人,一般人很難相信一個正常姑娘可以穿着件拖到腳踝以下的裙子在荒山野嶺裡健步如飛,更別提還要穿着這種裙子游歷世界了:正常來講,冰蒂斯的打扮只適合找個百年以上的城堡,在裡面儀態萬千地蓮步輕搖,五分鐘走不出二十米,偶爾去城堡的塔樓上看看外面的麥田,等着文藝青年在下面彈吉他或者二逼青年支個梯子來勾搭自己——但你們覺得這個橋段跟我大冰爺有兼容的地方麼?
雖然我很清楚,冰蒂斯確實能穿着這身衣服在任何環境下健步如飛,她甚至能穿着這身連衣裙掄着板磚毀滅世界去……但我總不能在有人質疑這件事的時候就讓冰姐表演晚禮服山地跑吧?我倒是覺得這挺有意思的,但很容易導致冰姐暴起傷人而且她第一個肯定揍我……
冰蒂斯低頭看了看身上穿的貴族範十足的衣服,先是對我得意地笑笑,炫耀她有“貴族氣質”,然後隨手在空中捏起個火球,在引起周圍一小陣轟動後跟村長解釋:“我是高級咒術師,穿法袍是職業需要,把法袍改裝成這樣是燒包需要……”
她後半句顯然就沒貴族氣質了,不過看樣子也沒人注意什麼氣質不氣質的:人都被她手上的火球所震懾,老村長下意識地彎彎腰,充滿敬意:“原來您是咒術師,怪不得。”
“昨天放出去的蝨子精打探到點情報,”冰蒂斯在精神連接裡解釋,“基本瞭解了這個世界人的衣着習慣和不同階級不同職業的特徵。等有時間慢慢告訴你。”
我微不可查地點點頭,心想這個女流氓關鍵時候果然還是挺可靠的。
其實她那套晚禮服改裝而來的連衣裙也挺適合日常穿着,而且給不明真相的人看起來還真有點大家閨秀的貴族範:這女流氓不說話的時候光看背影也是個好妹子來着。只不過在這個世界,禮服長裙這樣的東西還是顯得太過“脫離勞動階級”,當然現在已經不用考慮這些。冰蒂斯一個咒術師的身份搞定村長,我也就不用計劃怎麼讓她表演晚禮服山地跑了……
“村長,俺昨天打了大傢伙,咱今天中午一起吃熊肉,”傻大個對剛纔發生的事情,甚至剛纔那個瞬發大火球都毫無感觸。他看到都沒人說話就趕緊開口了,“司祭應該已經在廣場上等着了。”
“哦哦,傻大個果然還是能幹,”村長反應過來,又帶上那樂呵呵的笑容,一邊熱情地邀請我們。“幾位客人也趕緊來吧,這是我們村子的風俗——兩個小姑娘也來,那肉燉爛乎了小孩也能吃。”
潘多拉表情木然地默默攢怒氣條,維斯卡則咋咋呼呼地蹦起來:“我不是小孩!我比你大!”
誰信呀,這丫頭不說還好,她一蹦起來周圍人都看着這個只有一米二的小姑娘樂不可支,剛纔維斯卡那句大實話直接就被當成童言無忌了。這要是在戰場上或者敵佔區。兩秒鐘內方圓百里應該就血流成河了,潘多拉和維斯卡倆人聯手能把範圍內所有靈長類動物都給轟到一米二以下,但她倆知道這地方不能亂來,於是維斯卡開始跟潘多拉一起默默攢怒氣條……
老村長科託溫和地對潘多拉姐妹笑笑,視線在我們幾個身上默默停留片刻,這片刻的眼神卻是意義豐富,隨後他便拄着柺杖在一幫村民的簇擁下向廣場方向走去,傻大個招呼我們一聲也跟着走了。
我撓撓頭髮:他最後那個眼神什麼意思?
反正我們也想趕緊見見所謂的司祭是個什麼人物,順便看從他那能不能瞭解到教會和女神信仰的細節,便一起跟在人羣后面朝廣場進發。林雪特意把腳步放慢跟我走在最後面,突然低聲嘀咕了一句:“阿俊你有沒覺得這個老村長剛纔看咱們最後一眼的時候欲言又止?”
“看出來了,”我微不可查地點點頭,“好像對咱們有什麼顧慮似的,要麼就是有話想對村民們說。但當着咱們的面沒說出口。”
我是想不明白老村長的顧慮何在:如果還是覺得我們這羣突然出現的陌生人身份可疑,或者好奇我們身上的奇裝異服,那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冰蒂斯不是都找到合理解釋了麼?再者說了,如果老村長是個把守秘密基地的老特務那還好說,這種人天生有種懷疑一切的職業病,眼前飛過去個蒼蠅要是個頭大了點他們都要趕緊拍下來,看看是不是綁着攝像頭之類,可這麼一個小山村的村長哪來這麼大警惕心?老爺子光從外表看就是那種最簡單的鄉下老人,德高望重才被鄉民敬爲領導,我估摸着這村子山高皇帝遠,當地村長也多半不是公務員編制,按理說一個這樣的老人即便比普通鄉民見識多,心眼多,也不體現在對外敵意上,理論上是犯不着對幾個路過的陌生人這麼大戒備的。
“這個村子看上去民風挺淳樸的,和當地人接觸之後也能確定這裡確實好客成風,”冰蒂斯也湊了過來說着自己的觀察結果,“從昨天開始咱們就和不少人打過招呼了,所以基本能排除這個村子對外人一向排斥的可能。這麼說來那個村長對咱們的疑慮不是因爲‘陌生人’身份,而可能是懷疑到了某些別的方面,興許咱們就是躺槍。”
女流氓是這麼說着,語氣裡卻一點都不在乎,其實我們也沒人在乎——對衆人而言這本來就是不怎麼重要的小事,我們來這兒又不是巴巴地來這麼個小村子裡蹭飯的,大家都重任在肩來着,跟世界和平比起來眼前這點狀況能有多大?我們就是有點莫名其妙才在這兒猜來猜去。
“你是不是看到什麼了?”這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林雪一直都沒怎麼發表意見,她可是隨隊先知,除了趨吉避凶就是來當攻略書的。這時候不說話怎麼行。
“其實都是小問題,無須在意,”大小姐沒頭沒腦地說道,“一切都會順利發展下去,等什麼時候不順利了本小姐再來指點江山也不遲。我只有一句話要提前說:眼見不一定爲實。別被第一印象騙了,也別被第二印象騙了。”
先知的提醒仍然一如既往讓人……半懂不懂,不過她讓我們別衝動行事,遇情況先冷靜分析這點我倒是聽明白了。
這時我們已經來到村中廣場,這個供奉着女神像的空地看來在這裡功能繁多,既算是“宗教場所”。也是各種活動的集會所,還是村裡按風俗聚餐時候的露天餐廳。
這時候廣場上已經佈置起來,大大小小的木桌和形式五花八門的椅子凳子以差不多隨機的方式分佈在場上,還有一幫年輕人正跑前跑後地把更多桌椅傢什從遠處扛過來:看樣子並不是所有人都前去迎接村長了,也有很多人留在後面安排聚會所用的東西,這應該也是按着某種規矩來的。我看那些桌椅什麼樣的都有。大多都帶着點手製的痕跡,甚至還有直接一個實心原木墩子杵在地上當凳子的,這肯定是來自各家各戶湊齊的東西。傻大個是這兒貢獻最大的人:獵物就是他捕到的,當然不用提供什麼傢什,不過我估計他就是提供也沒人願意用——這大個子家無長物,搜遍整個屋子也就三把木椅,剩下的能充當凳子的是院裡那堆石墩子。每個小半噸,他跟那幾個負責搬運桌椅的小夥子又沒殺父之仇……
“嗷……阿俊阿俊,我怎麼想起廟會來了?”淺淺興高采烈地在這一大片桌椅和人羣之間流竄了一圈,回來之後臉蛋激動的紅撲撲的,手舞足蹈跟我嚷嚷,“好熱鬧!小時候去鄉下逛過一次廟會,初中以後就再沒見過啦~!”
我也覺得眼前這陣仗頗有點廟會(當然規模肯定不夠,只是這個氣氛)的意思,實在是很難把現場和星域某個女神的教派聯繫起來,當然更聯繫不到“聖餐”上。其實這教派在帝都之類的地方可能也是高端洋氣的。吃飯前要有個一身神袍的老頭站在前面跟羣衆做五分鐘的思想報告,然後所有就餐的人還得低頭跟神做五分鐘的思想報告,最後還要整齊地對女神像來一句“讚美吾主”,言下之意就是跟女神說一聲“我先吃,您隨意”。然後吃完飯再跟女神做五分鐘的思想報告或就餐心得:反正我猜宗教中心之類的地方應該會嚴肅成這樣。然而在這個松林小村,一切就都被簡化成我們眼前的光景了:一幫小孩子和一個淺淺在桌椅人羣之間到處瘋跑,村民們樂呵呵地拉着家常一邊隨意落座,呼朋引伴人聲鼎沸,不斷有人從家裡取出糙酒或者各家做的點心來擺上桌子。而在廣場中間,女神像前,一口空前巨大的鍋已經支起來,裡面濃湯滾沸,肉香四溢,一個把神官袍子系在腰上當圍裙的黑胖大叔正拿個鐵鍬在大鍋裡邊使勁攪,這大叔脖子上還掛着個金燦燦的女神像章,他一邊燉肉一邊拿着本看上去像聖經的東西唸唸有詞:“感謝女神賜予的食物!感謝女神賜予的和平!感謝女神賜予的花椒大料還有老湯底子……喬恩!把剩下那半個熊掌剁開扔鍋裡——感謝女神賜予的熊掌!女神吶,我TM鹽放多了……”
我:“……”
冰蒂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個把神官袍當圍裙、在袍子上擦手、聖經都隨便改詞的黑大個,喃喃自語:“……這就是村裡的司祭?”
我立刻就覺得從這位大叔嘴裡可能打聽不出多少東西——他手裡那本聖經都不一定認真看完過,找他諮詢女神傳說我不如把他那本書偷過來……
林雪拽着冰蒂斯的胳膊,臉上有點哭笑不得也有點忍俊不禁:“那什麼,冰姐你別太往心裡去,這畢竟是以一個優盤爲核心創起來的宗教,他們的教義跟星域肯定不合拍……”
大小姐這是想讓冰姐冷靜下來,防止她當場把那個黑大叔格殺於神像前以正星域威嚴,結果冰姐下一句話出乎所有人預料:“這信徒太合妾身胃口了!妾身以前有個教皇跟他脾性幾乎一模一樣——可惜那孩子在妾身被封印的時候老死了,這兩年就沒再遇上過這麼合拍的信徒……”
我:“……”
這算是聽明白了,冰姐招收信徒的標準就是脾氣差不多就行,我偷眼看着意氣風發的女流氓,揣摩她當年的教皇得成什麼樣才能讓這個流氓頭子都感覺很合胃口,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冰姐手底下地位夠高信徒如果扔到隨便哪個三觀正常的教會裡,大概屬於拖出教堂當場擊斃都算利國利民的……
不過我又環視了一下四周,看着那些歡天喜地的孩子和笑逐顏開的鄉民,以及那個仍然如同嘮家常一樣跟女神像絮絮叨叨,三句祈禱裡就帶一句抱怨的黑大叔,突然覺得大概這樣的信徒也不賴:那個特立獨行的“司祭”可能不太有文化,但我相信他對自己信仰的女神是真誠的。
冰蒂斯好像感應到我在想什麼似的,也悠悠然地說起來:“匍匐在神像前日夜禱告戰戰兢兢的信徒不一定發自真心,他可能是心虛也可能是有私慾有妄求,但一個坐在神像前面絮絮叨叨,有什麼委屈都跟神像抱怨半天的信徒卻絕對是真心的,妾身更喜歡把第二種信徒當成孩子。不過有時候他們太鬧心了妾身也派個化身從神像裡蹦出來給他們一嘴巴子:多大人了還在懺悔室裡哭鼻子……”
我張張嘴什麼都沒說出來:真難想象當年冰姐神教裡都一幫什麼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