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名管道工的見識而言,格里克的老爹絕對是這個世界上的異類,在這個世界,關心世界之外的人肯定會有,試圖揭開那片能量風暴背後秘密的人也有,甚至擔憂這個世界終有一天會停止運轉的人也是存在的,但在正常情況下,擔心這些事情的人多半是見多識廣大人物,他們的位置決定了他們能接觸的知識,就好像“希望號”那位在民間頗有傳奇色彩的艦長,據說就是昔日大城元老院的一名高階修士。
而格里克的父親卻僅僅是一名管道工,在一個叫“冷凝器”的不起眼的小鎮子土生土長,一輩子在和金屬分揀工作打交道的管道工,那他這份見識就真的只能讓人刮目相看了。
怪不得就連巴納德那樣看上去寬厚平和的老爺子都會對老格里克做出一個“胡思亂想”的評價,作爲一個平民老格里克確實太不合羣,或許他在這個世界的普通人眼中就屬於有嚴重被害妄想症那波的,當然,他的“妄想症”可百分之百是真的。
格里克向我們展示了很多關於他父親的東西,有吱吱作響的數據終端,有閃爍不定的全息記錄儀,還有破舊的筆記本和畫片,經歷幾十萬年光陰,很多東西都被歲月打磨的幾乎失去了原貌,即使是理論上能永恆存在的帝國造物,在戰爭之後的這麼多年裡也在不斷損壞着,而格里克那個喜歡“異想天開”的父親就是在這些亂七八糟含混不清的記載中推導着世界的真相,並得出了這個世界已經毀滅過一次,現在的一切都終將枯竭這樣驚人的事實。
假如就連一個管道工都能發現這樣的真相,那這個世界上更有資格發現這一切的那些人究竟在幹什麼?
我和珊多拉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這一點。
小孩子終究是小孩子,儘管因爲白天的興奮而遲遲不睡,格里克最終還是沒能抗住體力上的不足,他揉着眼睛向我們道聲晚安,回自己的小屋了。這孩子倒是想要給客人們安排住所來着,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這個小小的鐵皮房子根本不是招待客人的好地方,他知道我們有自己的空間裝備,自然也就有辦法解決自己的住宿問題,所以先回去睡覺了。
本來大家是可以傳送回帝國上將號,在舒適的皇家休息區過夜的,不過在這樣末日之後的世界度過一個蕭瑟的夜晚好像也是一種新奇的體驗,所以淺淺(想必很多人都猜到了,這種時候肯定是淺淺的建議第一個蹦出來)興致勃勃地拉着我們在鎮子外面打了地鋪……
幸好珊多拉在周圍設置了空間遮蔽和觸發裝置,以避免可能存在的夜遊症患者發現鎮子外面的大道旁躺着一排屍體引發恐慌。躺在暖呼呼的睡袋裡,我的心情是此起彼伏的,我想到了兩個人在野外露宿結果發現帳篷被偷走的經典笑話,想到了睡在荒郊野外的某哥們睡袋裡鑽進一條蛇的苦逼經歷,想到了假如那哥們叫貝爾的話那麼那條蛇將擁有多名苦逼的經歷,更重要的是,我想到了明明很容易就能去溫暖舒適空氣清新的飛船居住艙裡休息,可自己卻要在這個空氣污染指數六個骷髏頭的廢金屬星球上打地鋪,這是一件多麼傻x的事情……
“體驗生活啦,體驗生活。”
淺淺亮晶晶的眼睛在昏暗的夜間光線中一閃一閃的,她正忽閃着大眼睛看着這邊,因爲我們在地上鋪了一大片高速聚合凝膠,這幾乎就是一張佔地面積達到十幾平米的大牀,所以她乾脆地裹着睡袋滾了過來,如同一條毛毛蟲般拱到我身上,“以前人家看電影的時候就想象過,要是在這樣的世界末日中,裹着一條暖呼呼的睡袋,看着人間最後一次夜幕沉沉睡去,那得是多浪漫的事兒啊,現在這個夢想終於實現了……”
我:“……”
兩米開外傳來了林雪嘀嘀咕咕的聲音:“木頭,有時間真的應該帶着淺淺去看看腦子啊,你覺得剛纔她那堆話裡有幾個字符是邏輯正常的!”
好吧,再來一次,我:“……”
和淺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會發生這樣那樣讓人無語但到頭來卻很歡樂的事情,這或許是這丫頭奇妙的天賦技能之一,那就是以自己爲中心,讓附近的所有人都歡樂起來。
我們總是被她拉着幹這幹那,她一個突發奇想的點子就讓所有人雞飛狗跳,比如興致勃勃地組建了自己的異能組織,也比如現在三更半夜拉着所有人在這個金屬廢墟上面打地鋪,討論世界末日是多麼浪漫,這聽上去簡直傻透了,可不得否認,這確實是挺稀罕的經歷。
後來我慢慢總結出了一個原因,那就是和淺淺在一起之所以能這麼歡樂,完全是因爲只有和她在一起,你才能給自己那些孩子氣的樂趣找個藉口,然後痛痛快快地玩一場——“因爲要陪着淺淺嘛,所以只好跟她一塊瘋”,但是這樣說歸說,哪次自己不是也跟她一樣樂在其中呢?
我們逐漸長大,逐漸世故,逐漸成熟,磨掉了銳利,也扔掉了孩子氣和天真的心,我們用沉穩幹練的外殼將自己包裹起來,於是很多明明還沒有幹夠的傻乎乎的事情就不得不被扔到了記憶角落,但對淺淺而言,這個磨掉天真的過程好像從來都沒有開始過,她的心永遠停留在那個草長鶯飛而且可以陪着青梅竹馬一起跳牆出去玩的年代,她跳脫,機靈,帶着小任性,充滿孩子氣,她完全不用顧忌自己的身份和旁人的眼光,沉浸在異想天開的快樂中,也拉着我們一同發瘋,讓所有人都有了個扔掉外殼的藉口,把平時壓抑着不敢釋放出來的孩子氣一股腦發泄出來——比如在廢墟上露宿。
這或許就是她最強大的地方,讓我,珊多拉,姐姐大人,林雪,所有人都永遠望塵莫及的一面。
“阿俊,”淺淺只有一個腦袋從睡袋裡鑽出來,她一直夢想能像小時候讀的冒險小說裡一樣,在荒郊野外鑽進一個睡袋裡躲藏到天亮,現在她終於願望成真了,“這好像一張大牀哦。”
我:“……哦。”
“阿俊和好多女孩子睡在一張牀上哦。”
“噗!”
這丫頭說話的時候腦子是在另外一個次元工作的吧!?
林雪撲哧撲哧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彷彿憋笑快要憋到內傷,珊多拉沒發出聲音,但渾身僵硬的一瞬間就能看出來,姐姐大人在另一邊發出了幽幽的嘆息:“……連我也被算進去了,阿俊,有時間咱們真該檢查檢查淺淺的腦袋了。”
留在這裡陪淺淺一起發神經打地鋪的還有一個就是八雲藍,不過現在狐狸顧不上搭理我們,她正在努力嘗試將自己的九條尾巴也塞進睡袋裡,這很不容易,她在那吭哧吭哧折騰了半個小時,現在剛塞到第六條,而睡袋已經沒有一點空間了,其實我十分好奇一件事,作爲一隻有九條尾巴的全科動物,她真的有必要蓋被子麼?
“藍,用幫忙麼?”
我扭頭看了不遠處已經快把自己弄成個球的大狐狸,紫媽讓我帶着這傢伙出來見見世面,還說她可以當我們的助手,但現在看來,這頭狐狸除了給水銀燈或者小泡泡當牀的時候有點用處,其他時候根本就是個賣萌發射器嘛。
“不用,我自己能弄好——睡袋真是奇怪的東西,爲什麼它當時設計的時候就沒有給尾巴留出空間呢?”
我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因爲我們不長尾巴。你慢慢折騰吧,注意尾巴上的毛可是剛長出來的,自己弄掉了別哭鼻子。”
藍可能是模模糊糊地答應了一聲,但現在我的眼皮已經發沉,也沒聽清楚什麼東西,將腦袋下面那和睡袋有點不搭調但被冰蒂斯強行要求必須使用的枕頭整了整之後,自己乾脆利落地陷入了夢鄉。
睡夢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可能是這種環境着實不適合人休息,迷迷糊糊間自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冷氣給激靈了一下子,然後醒了過來。
四周是一片昏暗,在這個廢墟世界,人造燈光由於需要額外能量而顯得彌足珍貴,沒有人會在荒郊野外設置路燈,哪怕這個“荒郊野外”距離最近的居住點只有一公里的路程,高高的天空上只能看到一個暗淡的紅色圓環,那是處於最低功率下的外太空聚變堆在爲這個世界提供最低限度的夜間照明和溫度維持。
這地方的夜間溫度真低,看來這顆廢墟星球上的人工大氣並不怎麼強大,對溫度的保存效率不夠,四周的氣溫大概只有十幾度,幸好對我們的體質而言,環境溫度之類的早就不在考慮範圍內了。
淺淺在旁邊安靜地睡着,身子朝向自己,微微蜷起如同嬰兒,難得能看到她的睡相稍微好看一點,我認爲睡袋的半封閉結構在維持她的睡姿方面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天空沒有日月星辰,無法判斷現在大概是什麼時間,我只能從信息鏈路中讀取了一下,發現自己竟然只睡了不到三十分鐘。
可能是在陌生環境產生了意料之外的失眠,自己現在一點睏倦的感覺都沒有,無聊地躺了幾分鐘之後,我還是鑽出睡袋,打算四處走動走動,或許適度的運動能有助於一會入睡,當然對這個世界在深夜的景色自己也是有點好奇的。
末日後的世界,在夜晚是寂靜無聲的,似乎有哪個哲學家說過,地球上擁有最安靜純粹夜晚的只有兩段時間,第一段是人類文明誕生之前,第二段則從世界末日的第二天晚上開始,現在這得到了印證:當人類文明失去鼓譟的動力,這個世界真的可以如此安靜。
不知不覺間已經離開大家露營的地方數百米,轉過一個斜着插在地面的炮塔裝甲板形成的小丘之後,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廢金屬大地,尖銳而扭曲的鋼鐵林立在大地上,在深沉的夜色中如同從地獄抓向天空的無數瘦骨嶙峋的乾枯手臂,強化過後的視力讓自己能在如此昏暗的光線下看到這些怪異嶙峋的合金枯骨,但卻無法驅散這些合金枯骨帶給自己的詭異氛圍。
就好像行走在一具腐爛的巨人屍體上,這個廢墟星球的一切此刻都在散發出陣陣死亡的臭味,那些在白天看着還多少有點壯美的巨型星艦殘骸現在都變成了黑暗中的單調剪影,在最簡單的光暗作用下,只留下世界末日的悲涼,再無一絲美感。
腳下這條小路不知是哪艘飛船的框架樑,沿着它走了許久,我發現自己已經來到道路盡頭,站在一處飛崖上。
這道飛崖可能是戰艦的結合部,特殊的接口艙段讓它形成了探出下方峭壁數十米的險峭奇觀,我覺得自己可能來到了這個金屬站的另外一端,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小盆地,“冷凝器”小鎮應該是在這個小盆地的對面吧——就在自己身後的那個方向。
四周的溫度似乎更低了一些,好像外太空那些聚變堆就連最後的熱輻射都已經停止,世界沉浸在一片空前的寂靜中,而我在這詭異的寂靜環境下站了一會,直到突然感覺腳下正傳來低沉的騷動。
壓抑,低沉,緩慢擴散,好像有一頭無法想象的龐大巨獸正在從大地深處慢慢甦醒,某種幾乎無法用人耳分辨出來的低頻音波正從下方那數萬公里厚的金屬大地下面傳導出來,在空氣中形成讓人頭暈噁心的共振,很多雜亂無章的畫面好像一下子從腦海中劃過,依稀間,我看到了這顆廢墟星球的全貌。
在深沉的黑暗中,它打了個哆嗦,然後身上迅速佈滿了暗紅色的裂紋。
腦海中的幻景和眼前的景象驟然重合在一起,耳邊響起了突兀而刺耳的一聲悠長尖嘯,緊接着,大地開始在眼前分裂開來。
面前的小盆地中突然張開了一道裂縫,裂縫中噴涌着明亮的能量火花,裂縫起初只有幾十米長,但在短短的幾秒鐘內,它就爆發式地延伸到了視線所及的地平線外,和那裡蔓延過來的更多更寬的裂縫連接在一起,形成了覆蓋整個大地的、閃耀着能量火花的混亂網絡,藍白色的幽能火花在金屬碎片之間跳躍着,飛快地加熱這些殘骸,直到它們的邊緣如同那個幻景中一樣變的火紅,我在昏昏沉沉的狀態下看着眼前的鉅變,想到鎮子裡的人可能還不知道這場巨大的災難,但卻不知爲何產生不了一點採取行動的興趣。
自身好像成了個旁觀者,如同觀看一幕早已發生的紀錄片一樣看着大地在自己眼前分崩離析,數十萬年間一直沉默着的的廢墟星球在舒展自己的身體,它抖落了身體表面的積塵,於是萬物頃刻顛覆。
從盆地那裡延伸過來的裂縫突然轉了個方向,瞬間延伸到腳下,隨後,猛然擴張的裂縫就毫無懸念地吞噬了自己,耳旁傳來的是身體高速下墜所帶起的呼呼風聲……
怪誕的一切到這裡戛然而止,當雙眼猛然張開之後,自己眼前仍然是一片安靜的夜色,暗淡的聚變反應堆掛在三千公里之外的太空中,均勻排列在天空上,如同一個個電壓不足的鎢絲燈,只餘暗紅色的一圈光環在散發着有氣無力的微光。
分崩離析的大地和從大地深處傳來的反應爐啓動聲都消失不見,楞了幾秒鐘之後,我才意識到自己剛纔做了個荒誕的夢。
揉揉眼睛,稍微清醒一下,我突然感覺胸前一陣沉重,低頭看了一眼,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睡得稀裡糊塗的傻臉,是淺淺,這丫頭幾乎以完全重疊的方式摞在我身上,姿態猶若白鶴亮翅,睡袋已經不翼而飛……
看來之前夢裡面的一幕果然是荒誕的,即使是睡袋都不可能阻止淺淺那出神入化的睡相,我覺得恐怕除了塔維爾的棺材艙之外,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東西能阻止淺淺在睡覺的時候賣萌了。
輕手輕腳地將淺淺放到一邊,我起身走到了露營地邊緣,還要小心翼翼地跨過不知什麼時候打滾到自己腳下的八雲藍,這頭大狐狸昨晚上看來還是獲得了最終的勝利,將自己九條尾巴都塞進了睡袋裡,唯一令人遺憾的是她把自己忘在外面了……
沒錯,就如你們腦補的那樣,這腦筋不知道怎麼想的九尾女孩把自己的尾巴全塞在被窩裡,自己卻光溜溜地睡在外面,話說她還真喜歡裸睡啊。
我的視線剛在狐狸身上掃了一下,身後就傳出一個陰測測的聲音:“木頭,你要再看一眼信不信本大小姐去把珊多拉和淺淺都叫醒?”
我渾身一個激靈,趕緊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氣沉丹田,將某個喜歡光溜溜地在自己眼前晃盪的漂亮狐狸扔到一邊,扭頭對林雪露出個傻乎乎的微笑:“早啊丫頭。”
“早?不早了。”
林雪早就穿戴整齊,甚至看那溼漉漉的頭髮還是剛剛梳洗完的模樣,她擡頭看了看依然漆黑的夜色,輕輕的話語聲順着夜風送來,“時間已經上午了,但那些聚變堆沒有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