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時間是廢墟世界的早上八點半——當然,這個時間是通過換算得出的,在這個星球上人們習慣的不是二十四小時制,不過姐姐大人她們一致認爲一天三十個小時簡直是太讓人頭疼了,於是我們將這裡的時間換算成了地球標準計時法。
在正常情況下,廢墟世界的白晝是從早晨六點鐘開始,每天清晨,“大城”的計時中心會向整個廢墟世界廣播標準時刻,然後太陽爐維護工人們將重新啓動所有星球上空的聚變反應堆,那些在低功率下運行了一晚上的反應堆要用三十分鐘才能完全恢復功率,而到了六點半,明亮的“陽光”就會灑滿大地,廢墟世界的一天就開始了。
但這都是正常情況下的事情。
今天,廢墟世界沒有迎來黎明——這麼說不太‘精’確,在其他地方的太陽是正常啓動的,儘管它們也慢了幾分鐘,嚴格來講應該只有我們腳下的這顆廢墟星球的北半球至今還沒迎來黎明。當然,這裡的北半球也是爲了方便而人工附加的概念,這片空間的所有天體都沒有運行軌跡和穩定磁場,這導致給它們劃分東南西北實在困難,爲了便於統一偵察兵們從這些廢墟星球上收集到的情報,我們只好採用了淺淺的“簡易方位標定法”,也就是扔鞋子,在連續扔丟三雙鞋之後,淺淺覺得我們所處的地方應該是北半球……
一切仍然籠罩在濃重的夜‘色’中,天空懸掛着暗淡的紅‘色’光環,如之前說過的,彷彿電量不足的鎢絲燈,極目遠眺,在視線盡頭的天空其他地方也是一樣的光景,位於北半球的所有聚變堆都到現在還沒能啓動,導致這裡的一切都籠罩在黑暗和寒冷中。
我向四周看了看,發現除了自己剛剛睡醒、淺淺還在呼嚕、大狐狸還在犯‘迷’糊之外,其他人其實早就醒了,珊多拉就站在幾十米開外的一截突出地面的金屬柱子上,遙望遠方不知道在思考什麼,姐姐大人還處於起‘牀’低血壓的狀態下,眯着眼睛抓來抓去地尋找梳子。
“大‘牀’同眠這麼多‘女’孩子,真是荒‘淫’無度的一天哦……”
林大小姐掐着我的脖子,‘陰’陽怪氣地在我耳朵邊上吹着氣說道,我眼角一跳反手在她腦袋上敲了一下,“你別跟淺淺一個思維方式行不行?”
大小姐切了一聲,繼續擡頭看天。
天上那個依然黯淡着的紅‘色’光圈周圍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些小亮點,這些小亮點正在沿着前者的邊緣慢慢移動,凝神觀看之後,我發現它們和光圈之間連接着一些細細的光線,看了半天之後,我碰了碰林雪的胳膊:“丫頭,那是什麼?”
林雪根本沒有擡頭,她不需要和我一樣用常規的“眼睛”觀察視線範圍之外的東西,而是反而眯起了雙眼,眼底白光一閃而過。
“是維修聚變堆的飛船,他們在試着重新‘激’活人工太陽,從六點開始到現在,他們已經嘗試過不下十次了。當然,好像還沒一次成功的。”
林雪的語氣聽不出情緒,就好像只是在陳述事實,我隱約感覺有很糟糕的事情發生,卻不知道情況已經嚴重到了什麼程度,信息鏈路上能很容易查到目前廢墟世界的情況,因爲pl-15在昨天就釋放了無數的探針,這些探針監控着三顆廢墟星球和整個大墟環帶的每個角落,根據探針反饋的情報,今天所有用於承擔人工太陽角‘色’的聚變反應堆都是在“大城”下達啓動命令之後幾分鐘纔開始運行的,而一號廢墟星——也就是我們腳下這顆星球,其北半球的所有反應堆直到現在還未能啓動。
“難道它們同時壞掉了?”
“這是原因之一,”林雪攏了攏被寒風吹‘亂’的頭髮,“那些聚變堆都年久失修,我能看到它們積累了幾十萬年的腐朽,它們應該是在世界末日之後緊急製造的,一直用到了今天……不過今天如此多的聚變堆同時失效應該還有別的原因,不過核工程方面我可不是專家……唯一能確定的是這不是好兆頭。”
“不是好兆頭……”
我低聲重複了一句,然後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剛纔做了個夢。”
林雪一聽頓時眼睛大亮:“來來,讓本先知給你測測夢,你先把手伸出來,給你看看面相……”
等把手伸出去我才反應過來,真的,這丫頭人來瘋的太突然了,都沒給我反應機會的!
我拍掉了林雪的爪子,特嚴肅地說道:“沒開玩笑,我覺得那個夢可不一般……”
當下,我將自己剛纔那些‘亂’七八糟的夢境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包括夜裡看到所有的聚變堆都暗淡無光,大地下面傳出低沉的轟隆聲,星球瞬間解體,還有自己懵懵懂懂地跌入地心,這些怪誕的經歷一開始被自己當成了個‘亂’七八糟的胡夢,但現在,我覺得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
林雪聽着我的陳述,眼睛越張越大,到最後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等等!木頭,你說你夢到最後星球裂開了,然後自己掉到了地心裡?”
“沒完全到底,”我想了想,“剛往下掉就醒了。”
“不要在意細節,”林雪一擺手,然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讓人渾身怪彆扭的,“木頭,我也做了個完全一樣的夢就連那個小盆地的形狀和位置都絲毫不差——你看看自己身後。”
林雪伸手指了指對面,我順着她手指的方向轉身,一個和夢中一模一樣的小盆地出現在眼前。
“你應該從沒見過這地方吧,咱們現在站的這個臺子是第一次來,只有在這裡才能看到這個盆地。”林雪低聲說道。
“咱們做了一樣的夢?”
“不是‘做了一樣的夢’,應該是你做了和我一樣的夢,這中間是有差別的:這個夢屬於我,你是個意外得以旁觀的人,”林雪微微眯起眼睛,‘乳’白‘色’的光暈開始在眼底流轉,“那不是普通的幻景,你應該發現了,你能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看到的每一個細節,即使在清醒過來以後,再回憶當時看到的東西也沒有任何怪誕的地方,正常的夢不是這樣。正常的夢在清醒之後會變得殘缺不全,即使受過訓練的心理專家也很難百分之百回憶起自己夢到的景象,而且在清醒的狀況下回憶夢裡的場景,人們能很容易發現那些場景的荒誕之處。你現在想想,那個夢現在回憶起來有任何荒唐的地方麼?”
我認真回想起來,努力了半分鐘後終於發現,果然就和林雪說的一樣,那個夢從頭到尾都異常清晰異常合理,現在回憶當時的場景也會有一種回顧記憶的感覺,而不是一場幻覺,嗯,不過非要說有沒有荒誕的地方,應該也有吧——
“有一個不正常的地方,特別不可思議,”我嚴肅地點點頭,引起林雪一陣驚訝,“夢裡面淺淺竟然沒蹬被子!”
“哦,那確實‘挺’不可思議的,”林雪帶着深深的驚奇點了點頭,然後一腳就踢過來了,“你就不能靠譜點!本大小姐的意思是,那個夢其實是我的能力在起作用,它是一次被動預言,然後你這個木頭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闖到了本小姐的‘精’神世界裡面啊你這個‘混’蛋!”
我趕緊蹦到一邊:“你早說不就得了,不知道我理解力差?”
林雪當時就沒話說了:面對我在某些方面的坦然,她總是毫無辦法。
“好吧,也就是說,這個世界真的可能……要完蛋了?”
見到大小姐半天不說話,我只好主動將話題重新拉回去。
“可能‘性’之一,但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導致這廢墟突然解體,”林雪有些苦惱地捂着額頭,“也就是說,找不到避免它的方法,那它十有八九就會發生。我們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在維持這個空間,也不知道它的特殊結構是怎麼形成的,但直覺告訴我,假如未來這個世界崩塌了,那一定是維持它現在這個局面的某種‘核心’出了問題。當然這應該不會很快就發生,我能確信這個。現在我更好奇一件事,你是怎麼看到我的夢境的。”
林雪說到最後一句話,突然擡起頭來直勾勾地看着這邊,夜‘色’下,那雙遊走着白光的全視之瞳看着跟探照燈似的——我瞬間就聯想到了狗眼一亮。
“你先把技能關掉,”我趕緊在林雪面前揮揮手,“怪晃眼的……咳咳,說不定咱們兩個是心有靈犀呢?然後睡覺的時候就‘精’神共通了。”
林雪臉上頓時微微泛紅:“心有靈犀?咱們之間能到到這種程度麼?淺淺跟你睡的更近你怎麼就一點都沒看見她腦子裡在想什麼?”
我想了想,突然覺得可能是因爲淺淺睡覺的時候腦袋裡真的啥都沒裝吧,要不就是裝的東西太稀奇古怪,共享過來之後就剩‘亂’碼了。
“這個有道理……”林雪聽到我的解釋,頓時臉‘色’微妙地點點頭,“我還真想不到她平時腦子是怎麼運行的。至於珊多拉,希靈使徒睡覺就是做夢你應該也理解不了,她要正巧在思考宇宙起源那你肯定覺得比‘亂’碼還‘亂’碼。姐姐大人嘛,可能是距離你有點遠的緣故,還有一個就是那頭‘裸’睡大狐狸,犬科動物和靈長類的腦‘波’八成是不兼容的……”
這麼一排除下來,好像在這裡唯一能和我在之前的情況下‘精’神同步的人就只有林雪了,但知道這個似乎沒什麼意義,我們現在真正好奇的是爲什麼我竟然親身經歷了林雪的夢境?
我們在這個話題上討論了幾分鐘,最終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時候姐姐大人突然遠遠地招呼我們過去,於是這個話題就暫時到此爲止。
“看那邊,是鎮子的方向,好像‘亂’起來了。”
姐姐大人遙遙地指着“冷凝器”小鎮的方向,皺着眉頭說道。
一公里外的小鎮現在燈火通明,鎮子邊緣有很多探照燈一樣的光束在來回掃‘射’,強化之後的眼睛能清晰地看到在那些燈光之下有很多人正在奔走活動,顯然天上的“太陽”至今還未點燃已經引起了普通人的注意,現在八成是產生恐慌了。
林雪和姐姐大人立刻去收拾‘露’營地準備回鎮子上去,淺淺這時候還在犯‘迷’糊,她白鶴亮翅地在我身上睡了一宿,結果有點落枕了,跟人對視的時候就好像正四十五度角望天的憂鬱少‘女’一樣,不遠處還突然傳來藍的輕聲尖叫,聲線聽着就好像犬類動物被踩到尾巴,原來她的尾巴‘毛’被睡袋的拉鍊給卡住了,一拉拉鍊就給拽下來一大條,沒把這倒黴狐狸給疼哭出來,等她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來到我面前的時候,那九條尾巴基本上都打着卷,其中一條上還纏着繃帶,怎麼看怎麼可樂,要不是怕藍真的會哭出來我這時候都有心拍個照片給紫用彩信發過去……
給藍整理尾巴稍微用了幾分鐘時間,等我們來到“冷凝器”鎮的時候,鎮民們已經全都集中在廣場上,廣場周圍燈柱投下的白光撒在這些人臉上,讓所有人面目間都瀰漫着一種哀愁的‘色’彩。有五六個成年人正在廣場外緣的街口處聚着談論什麼東西,昨天晚上格里克興高采烈地將我們介紹給全鎮的人認識,這幾個人對我們這些“來自大城的客人”印象也‘挺’深刻,見到我們從鎮子外面的方向走來,他們都‘露’出了‘挺’驚訝的神‘色’。
我注意到這些人臉上都帶着憂慮,雖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但還是開口問了一下:“怎麼回事?”
“你們也不知道嗎?”一個皮膚黝黑的大叔搖了搖頭,“我們還以爲大城的人多多少少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聚變堆好像沒啓動,天還黑着。聽說再這樣下去冷風就要刮起來了,如果沒有別的事最好躲在屋子裡,大概用不了多久大城那邊就會接你們回去吧。”
我們不置可否地含糊了兩句,走向廣場中央。
看來情況比預料的稍好一些,居民們儘管茫然不知所措,但還沒有陷入‘混’‘亂’,可能在這個世界上,那些龐大的機械突然壞掉已經成了家常便飯一樣的事情,以至於天上的太陽突然沒能亮起來都可以被淡化處理——當然這麼說可能有點想當然了,不管怎麼說,那些聚變堆可不是說着玩的東西,基本上這個世界的生態命脈都維繫在它們身上,那玩意兒要是壞掉,這些普通民衆的淡定不知道還能堅持多少時間。
巴納德老爺子正和鎮上的其他幾個老人低聲商量事情,居民們在這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周圍圍了一圈,和他們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離,努力不發出聲音,但憂愁和困‘惑’的情緒還是逐漸在空氣中發酵着。
就和之前的幾個成年人一樣,巴納德老爺子看到我們走進也立刻‘露’出了熱切的神‘色’,試圖從“來自大城的人”口中得到關於聚變爐的情報,當然,除了那些反應堆可能發生故障之外,我們都無可奉告。
“我這輩子從沒有遇上這麼讓人不安的事兒,”巴納德老爺子不斷擦着額頭上的冷汗,“我不是說沒見過聚變堆壞掉,在我很小的時候,也遇上過聚變堆沒能及時亮起來的情況,但那一次只有一個聚變堆沒能點亮,而且它只是將白晝推遲了不到一個小時……可這次好像情況嚴重多了,遠方的天空也是黑的,壞掉的聚變堆不只一個,而且現在已經臨近中午……”
“別緊張,會修好的,東西一起壞只是個巧合,我們有確切的消息,大城已經派飛船去‘激’活那些聚變堆了。”姐姐大人用沉穩的聲音安慰着巴納德老爺子,聲音也足夠讓附近的人們聽到,立刻,周圍的氣氛就緩和了很多,看來“來自大城的大人物們”說的話還是比較有信服力的。
這時候,人羣中傳來了一點小小的‘騷’動,格里克那瘦小的身影鑽來鑽去地從大人們腳邊鑽了過來,他一看到我們就驚喜地叫了起來:“哇!原來你們還在啊!我以爲你們回去了。”
“格里克,安靜。”巴納德老爺子趕緊訓斥了一聲,然後神‘色’緩和下來,“回家陪着水珠,今天太陽要遲一些時間點亮,鎮子上的燈光不夠,小孩子出來‘亂’跑容易出危險。”
格里克還是很聽老爺子的話的,聽到這個安排他只是對我們做了個鬼臉,便扭頭準備離開,但就在這時,人羣中突然傳來了更大的‘騷’動,讓他停下了腳步。
“看!反應堆亮起來了!”
有人看着天空發出了驚喜的聲音。
我聞聲擡頭,看到懸掛在黑暗夜幕正中央偏西一點的那個暗紅‘色’圓環果然正在慢慢變得明亮起來,暗紅的‘色’澤逐漸轉向亮紅,然後變成明亮的黃‘色’,在光環周圍的那些小亮點就好像受驚的魚羣一樣猛然四散遠離,而在光環中央,一個明亮的白‘色’小點正急速膨脹起來,瞬間就遮蓋了周圍‘色’澤暗淡的黃‘色’光環。人羣中沉默了一下,緊接着就響起雜‘亂’的歡呼聲,但比這些歡呼更快一步的是林雪的一聲大喊:“閉上眼睛!!”
只有兩三秒的反應時間,天空那白‘色’的小點就膨脹成了比正常的人工太陽還大三倍有餘的白‘色’光球,然後刺眼的白光覆蓋了整片天空。
聚變爐爆炸了。
……